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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可与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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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介绍自己名叫谢倾眉,乃襄阳城外神仙谷的弟子,路遇因口渴而昏迷的云止,便顺手救了他。云止并不认为自己口渴也能昏倒,但他能依稀想明白,苏寂回去了,所以他的毒解了,阎摩罗将他随便丢在了荒野,谢倾眉给他喂了水喝。

便是如此。

谢倾眉擦了擦额边的汗,对他笑道:“我走了好远才找到一条小溪,给你打来这袋水。”便往青草地上随意坐下,“师父怎么会昏倒在此?”

云止沉默片刻,慢慢道:“施主汲水之恩,贫僧没齿难忘。”

谢倾眉又一笑,唇红齿白,清亮日光下犹显得天真无邪。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却蓦然一把钳住了云止的手腕,目光凌厉如剑:“你的身上,为何会有沧海宫阎摩罗的毒?”

云止微微蹙眉,“贫僧……贫僧为人所害,此事说来话长。”

谢倾眉婉转一笑,却并不放开他,“你也是个会家子,跟我装什么傻?以你的功夫,要驱散这点小毒,有什么难的了?”

“施主此言差矣。”云止静了静,终是轻轻说道,“贫僧旧时确有几分武功,但后来……后来气穴被人封住了。”

谢倾眉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慢慢放开了手,径自站了起来,“我要去找沧海宫的柳公子,师父可要一道?”微微一笑,便露出可爱的虎牙。

云止亦站起身来,只觉自己浑身乏力,日光一晒,昏昏欲睡。他的手摩挲着念珠,眼帘微合,俊朗的面容上无一丝一毫的表情,只道:“也可。”

襄阳城,仙来客栈。

谢倾眉走入大堂,小二便很是熟稔地迎了上来:“谢姑娘,打尖呢还是住店?”

“我找一位柳拂衣柳公子。”谢倾眉笑得眸如月牙,清灵可喜。

“柳公子?”小二挠了挠头,“小的并不知这号人。”

“那也无妨。”谢倾眉仍是笑,“你去天字第一号房通报一声,就说神仙谷来人了。”

小二一怔,连忙答应下来,噔噔噔地上楼去通报。半晌,一个青纱蒙面的少女走了出来,她长发未梳,轻拢衣衫,便站在楼梯上对下方静静地道:“公子唤神仙谷的谢姑娘上楼一叙。”

云止抬起头,正对上那少女平静如古井无澜的双眼。他复低下头,口中念经不止。

谢倾眉回头对他莞尔一笑,“师父也不妨随我上去坐坐。”

上楼,那蒙面少女幽深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不言不动,只衣发微飘,便与她擦肩而过。

天字第一号房中,柳拂衣只随意披了一件淡青色外衫倚坐床边,衬着月白中衣,愈显得风骨出尘。

见到谢倾眉,他未动声色,但接着见到云止,他便扬眉“噢”了一声。

“这位师父,可是与在下有缘?”说完他便笑了,似乎这真是多么好笑的事情。那传话的少女此刻也进屋来,关上房门,便去斟了一杯酒,到床边伺候他饮下。

云止没有回答。

杯酒入喉,柳拂衣的唇色愈显得清润无瑕,他不再看云止,一个正经佛徒,怎么会与他有缘,真是笑话。转向谢倾眉,“神仙谷那位仙君,近来无恙?”

谢倾眉掩唇轻笑,“我们君侯身子不错,劳公子挂念了;倒是时时惦念着公子,这会听说公子亲到襄阳城,又怎能不尽一下地主之谊呢?”

柳拂衣柔柔一笑,眸色复杂,“孤竹君这意思,是要请客?”

“但我们君侯亦知,似公子这般人物,并非随意请得动的。”谢倾眉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裹,放在柳拂衣面前案上,“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柳拂衣笑了,“神仙谷孤竹君的面子,沧海宫怎能不给?幽儿,”唤来那蒙面少女,“将这厚礼好生收起。”

这柳拂衣,随手便将神仙谷的厚礼送给一个下人,谢倾眉心中微愠,面上仍不动声色地笑着,“既是如此,神仙谷随时恭候公子大驾光临!”

“好说,好说。”柳拂衣笑容优雅,微微侧首,目光若不经意地掠过云止,又回到谢倾眉身上,“不知孤竹君还有何吩咐?”

“吩咐自然是不敢的。”谢倾眉忽然道,“小女子在路上遇到这位师父,他曾身中沧海宫阎摩罗大人的毒,说要与小女子同行来见公子,所以……”

她这话说得似真似假,云止也无可辩驳,柳拂衣的目光已审视地扫来,他合十静道:“贫僧云止,求见苏寂苏姑娘一面。”

静默。

静默许久,柳拂衣凉凉地笑了,白玉般的面容看不清深浅,“不可。”

云止微怔,“施主是说——”

“不可。”柳拂衣长袖一拂,长发散在肩头,映着床头流苏,笑得愈加无羁,“苏姑娘眼下是沧海宫的罪人,正收押待命,怎可见客?”

又静默许久。

云止合十道:“贫僧求恳施主放过苏姑娘一命。”

柳拂衣愈加兴致盎然,他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胆肥的和尚,“你来求我放了她,你可知她犯了什么错?”

“她伤了施主。”云止静静道,“然则伤人之过,不必抵命。”

“不错,于常人而言确是不必抵命。”柳拂衣长眉一挑,“但她乃是我沧海宫之门人,门人伤及尊主,又该当何罪?”

云止还未答话,谢倾眉却突然抢了进来:“依我看,师父这显然是多虑了,以公子对苏姐姐那样的体贴,怎会害她性命?”又颇有深意地一笑,“显是疼爱她还来不及,公子您说是不是?”  

柳拂衣微微向后仰倒,卧靠床栏,顾怀幽跪坐一旁给他捶腿。闻得此言,他慢慢地道:“那是自然。”

“施主。”不顾谢倾眉频频使来的眼色,云止仍是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敢纳罪人。”

柳拂衣的眸色突然一深。周遭空气仿佛瞬间成冰,晦暗而危险。

谢倾眉的手已经扶上了剑柄,而云止仍是直直地站着。

“师父说得有理。”一字字地,他的声音温柔轻曼如飞花,“不如这样,若我有一日能站得起来,我便放下屠刀,可好?”

云止凝注着他的眼睛,简单地道了一字:“好。”

谢倾眉终于将云止拉走,回到大街上,忍不住便道:“那个苏寂,我也见过,不过是个杀人女魔头而已,你何必为了她得罪公子?”

云止仰首望天际流云,“是佛是魔,不过一念之间。”

谢倾眉冷笑:“你倒是舌灿莲花,果然连柳公子都拿你无法。”她本是想借云止身上的毒与柳拂衣闹上一闹讨个便宜,没想这傻和尚却全然不管旧怨,只一意问那苏寂的事情,差点叫神仙谷与沧海宫结下了梁子,想来好生没趣。

云止朝她行了一礼,“再谢施主汲水之恩,贫僧这便别过。”

“哎——”谢倾眉还待再说,然而那宽袍大袖的人影已转身而去,倏忽没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仙来客栈二楼,柳拂衣坐在窗前,静静望着楼下大街上那两人分道扬镳,并不回头地道:“让梦觉去查一查这和尚的来历。”

“是。”顾怀幽应下。

“把神仙谷送的东西拿来。”

“是。”

片刻后,那青布包裹已在手。一层层剥开,现出一枝凤凰衔珠金步摇,雕工精湛,设色古雅,凤羽飘扬,光华绚丽。柳拂衣轻轻按住凤凰额上金冠,“喀”地一声,凤凰口中那一颗莹润明珠轻轻从中裂开,掉落出一团极轻极薄的纸笺。

“萧遗未死,君当如何?”

顾怀幽服侍他穿好外衫,梳好长发,再将轮椅推来。

柳拂衣突然拂袖,将那轮椅掀翻倒地。

顾怀幽抿了抿唇,不发一言地扶起轮椅。

柳拂衣嘴角轻扬,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勾了勾,“过来。”

顾怀幽小步上前。

“跪下。”柳拂衣话音渐冷。

顾怀幽便跪了下来,仰头望着他,洁白的脸颊上略带哀戚的颧骨,眼眸深而静默。

柳拂衣的手忽然扣住了她的下颌,将她拉近自己身前,正与自己对面相视。

“燕西楼说你天生媚骨……看着看着,还真是将人的魂也勾掉了。”他邪邪一笑,“当年的萧遗,想必就是如此败在你手下的吧?”

顾怀幽微微蹙眉,似乎思考了一下,方轻声道:“公子是说……五年前的江南萧家?”

柳拂衣伸臂一揽,顾怀幽便整个人都倒入了他怀中,他向后一倒仰面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揉弄着她的发,“沧海宫杀手上千,独你和苏寂是最得我心,”嘴角微勾,“也不知为何,似乎女子杀人杀得更干净些。”

顾怀幽静静卧在他的胸膛上,两人的长发四处散落勾结,她眨了眨眼,宛如蝶翅轻扬。

“幽儿啊,”柳拂衣出语如叹息,他轻轻地、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说道,“当年江南萧家一役,你立下大功,我赏你千金,你可还记得?”

“幽儿记得。”顾怀幽轻轻道。

“那你怎么可以辜负我呢?”柳拂衣稍稍扶起她的头与她对视,那眼神里仿佛真有许多的深情,“你纵要辜负了我的心意,又怎么可以辜负了我的金子呢?”

这话说得无稽,但顾怀幽知道,他是认真的。

她稍微挣了挣,他却箍得她更紧,衣衫相贴,呼吸相闻,她心思有些扰乱了,只得皱眉道:“我……我并不曾辜负你。”

柳拂衣静静凝注着她,眸色深沉而如水微漾,秀丽的面容仿佛渐渐浮起些类似于寂寞的神色,“也罢,收钱杀人,不过是做他人手中之剑而已。”忽又道:“扶我起来。”

顾怀幽便将他拉起,神色温顺,对方才的事情并无丝毫不豫。

他坐上轮椅,行至桌边,执起笔来,顾怀幽便去研墨。他落了几字,复抬头道:“萧遗未死,可是由你私放?”

先以攻心之术令其震慑,再以宽柔之法卸其心防,末以急遽之语逼其自乱。顾怀幽垂眸一笑,公子始终是这么聪明。

“不是。”她抬手捋了捋鬓发,“公子可去查考当年此案卷宗,我将萧遗押回后,是交由无谋来审的,而后还未审出究竟他便自尽而死。”

“我当初也信了。”柳拂衣柔声道,“可是无谋也已死了,与当年之事有牵扯的,只剩你一个了,幽儿。”

顾怀幽仍是平静地笑着,“公子若有所疑忌,尽管叫梦觉去查。”

柳拂衣定定凝注她许久,终而,极缓慢地道:“你不会放走他的。”

顾怀幽的笑容微微凝住。但听他又道:“他杀了无谋,你怎么还会放走他?”轻轻地笑了,竟带上几分女子般的媚色,“我都快忘了,毕竟无谋——”

“公子这话便是说笑了。”顾怀幽低声道,“无谋已过世五年了,幽儿早已是公子的人,难道还能逃出沧海宫不成?”

听到那个“逃”字,柳拂衣眸光一凝,“怎么不能,小苏不是尝试过?”手拍着轮椅,眸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如今你若要逃,奉劝你先杀死我,这样更稳妥些。”

顾怀幽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俯下身来,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了抚他喜怒无常的眉。

紧蹙的眉头稍稍纾解,他略微讶异,秀雅的长睫微挑,却闻她叹了口气,“公子莫要多虑了,幽儿不会离开公子的。”

话音平淡和缓,目光静谧无波,然而不知为何,柳拂衣的心却仿佛被撩拨了一下,七弦俱乱,不成音节。努力压下心头涌起的不适感,他冷冷一笑:“最好是不要,你离了我,什么都不是。”

顾怀幽不言,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眸光有若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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