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家村的药庐是不可再回了,云止出襄阳城时天色已晚,他径自南下,在襄阳、樊城二城之间的官道之侧有一片小山,山上桃林深处有一座古刹转轮寺,他便去了那里挂单。
游方多年,再度回到寺院环境中,闻得晚钟清响,见得经幡飘动,他一颗略嫌浮动的心终是慢慢平静了下来。
“原来是朝露寺证缘大师的高徒,失敬,失敬。”转轮寺的如相方丈看过名帖,便诚意延请,“大师如若不弃,便请多盘桓几日,为我寺小徒们讲讲经,如何?”
云止连忙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修为浅薄,哪里能教导贵寺高徒?”
“大师莫要谦虚,尊师虽在草野,却是盛名素著,我转轮寺一介小寺,能请来证缘大师的徒儿来讲经,实在是蓬荜生辉的大好事,大师切莫再推辞了。”
云止静了许久,抬头对上如相方丈热切的目光,终是道:“方丈如此厚意,贫僧只能勉力一试了。”
夜色已深,云止随寺中僧人一同做过晚课,回到自己房中,轻掩上门,想起来答应的讲经之事,便往怀中衣袋找自己最常读的那一册《心经》,然而却意料之外地拿出了一本他并未见过的古旧绢册。
绢册的边边角角俱起了皱褶,泛黄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地题着三个字——
“既明谱”。
微微蹙起眉,这自然不是他的东西,却是何时进了他的衣袋?他的《心经》又去了哪里?再将这两日遭遇细细回想一遭,昨日自己在湖畔昏迷之时尚无此物,而今日醒来它便出现了……今日,今日醒来,他的毒便解了,而苏寂……也离开了。
这莫非是苏寂留给他的?
出家人不可妄取他人之物,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了许久,终是没有翻开它,仍将它完好地揣回了怀中。如若有缘……当会与她重逢,重逢之际再细问便是,不必急于此时窥看。
点起灯火,再自包袱重找出一卷《楞严经》,手执羊毫,偶作批注。这注经一途,他自离开朝露寺之后便未再从事,如今做来,已然生疏许多。只能从头读起——
“我见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常自思惟:此相非是欲爱所生。”
“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欲爱,妄想,不真……
一滴浓墨陡地落在了经卷上,洇出乌黑一片。毁经乃是佛前大罪,他立时惶恐至极,用袍袖去擦,却是愈擦愈乱,终于,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向西天叩首下去。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救我性命,我佛慈悲,何不予我解脱?
那一抹艳红的璎珞蓦然间闯入脑海,如乱性的心魔,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卑微地、虔敬地俯伏于地,额上渐次渗出了冷汗。
窗外的桃树上,一个暗黑人影如黑豹般卧伏着,炯炯有神的双目直直望向房中的和尚。忽而,他轻捷无声地落下地来,猫行数步到得窗前,目光紧紧盯着那和尚的颈背,神情仿佛是松了口气。
那脖颈上,缠有一根细细的红线,不知其下垂着什么物事。而在那红线上方,衣领微翻,便露出一道久远的疤痕,色泽虽已淡入肉间,形状却仍是长而可怖。
这颈背一剑,力道足可断头,但这和尚,却活下来了。
沈梦觉素来是一身黑衣,沉默冷硬,便是面见公子时也是如此。
本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飞扬英气却生生被那身黑衣给压了下去。
公子仍旧住在仙来客栈,身边只有顾怀幽,其他人都不知去向。
沧海宫的门人,本就无人能探知他们的去向,只除了一个人。
沧海宫第一密探,沈梦觉。
沈梦觉开口之前,先是看了看公子身后的顾怀幽。
柳拂衣扬手笑道:“幽儿,你先回避片刻。”
“是。”顾怀幽款款出门去,周到地关上了房门。
“说吧。”柳拂衣抬手斟了一杯酒,玉液清清,映着他浅淡的眸色,愈加深不见底。
沈梦觉低头奉上两只卷轴:“请公子过目。”
柳拂衣接过,先随意挑一卷轴徐徐展开,便见到日前那僧人的画像,长鬓端方,眉目俊朗,薄唇疏淡,全身俱是出家人的寡淡气息,虽然好看,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欲望。再往下看去,便是沈梦觉的蝇头小楷:
“云止,五年前于朝露寺出家,师证缘。半年后与其师一同离寺云游,至襄阳城东玉家村定居,悬壶为业。”
柳拂衣撇了撇嘴。虽则朝露寺是扬州的一座大寺,但除此之外,这卷轴中可说没有任何其他有用信息。于是再展开另一只卷轴。
这幅卷轴上,所绘却是一少年,神采飞扬,眉目爽朗,背负一柄长剑,颈间以红丝线悬了一块月牙形玉佩,长发飘逸,衣带当风,英气而潇洒。移目而下,沈梦觉批道:
“萧遗,江南萧家长房幼子,五年前萧氏灭门,萧遗力战不敌,下厉鬼狱,交赵无谋审讯。狱中自杀。”
柳拂衣将两幅卷轴俱悬在自己面前,闭了闭眼,再认真看去——
不错,这两人,容貌竟是一模一样。
这便好办了……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是有些倦了。“梦觉。”他一面卷起画轴收入袖中,一面柔声唤,“此事,万不可让幽儿知晓。”
“属下明白。”沈梦觉应下,又道,“云止和尚的颈背上有一道剑痕……”
柳拂衣静了静,“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沈梦觉离开后,柳拂衣望了许久的天花板,便连顾怀幽进房来他也未曾一动。
忽而,他伸手一推轮椅,竟出门而去。顾怀幽正要跟上,却听他在门外冷冷道了声:“你不要跟来。”
她怔忡地站住了脚。
天字第一号客房的隔壁,自然是天字第二号客房。
然而这间客房里却全不如隔壁的雅致干净,而布置得有如……牢笼。
窗户紧闭,甚至蒙上黑布,于是明明天光敞亮时分,这房间却暗如地底。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椅一榻,四壁空空,显见得许多物事是临时被搬走的,垂花小阁之后原该有张大床乃至浴桶,却只放了一只火炉。
当春时节,天气回暖,自然不需要火炉;这火炉此刻却烧得正旺,整个房间便闷热逼人,柳拂衣仿佛都能看清灼烫的热流在空气中回旋。
临窗的榻上躺着一人,正仰面读书。那书页作贝叶装帧,竟是一本佛经。
她听见了柳拂衣的轮椅声,却恍如未闻,仍是读她的佛经。
柳拂衣很有耐心地将门合上,回身,温柔地道:“为何读佛?”
苏寂深深吸一口气,很直白地回答:“因为不懂。”
柳拂衣笑了,笑得眉眼都温润地展开来,“何处不懂,说来听听。”
苏寂扬眉,亦是冷冷一笑,“你看这一句: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你说,我如诚心念佛,真可以赶走这些妖魔鬼怪么?”
柳拂衣瞥了一眼她手中经卷,笑容亦渐渐冷了下去,“我虽不是佛徒,却也知道这一句并非出自《心经》。”
苏寂将佛经往地上一扔,双眼一闭,“说吧,什么事。”
闷热沉暗的房间中,少女的面色愈显得苍白冷漠。柳拂衣轻声道:“有一个人,需你去杀。”
苏寂闭着眼冷笑一声,“公子手底下没别人了?只能来找我这个罪人了?”
“那是自然。”柳拂衣的声音温柔得很是坦然,“无人能比小苏更好了。”
“柳拂衣。”苏寂突然大声叫他正名,倒令他一怔。但见她一翻身坐了起来,眉目凛冽,“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
柳拂衣并不恼,只是轻轻掠去一抹似惑非惑的目光,“我为何要杀你?”
苏寂气结,“因为我要杀你!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必杀你!”
“那也无妨。”柳拂衣却幽幽地笑了,移近她身畔,柔声道,“给我看看你的伤。”
“不给!”苏寂冷冷地道,揽紧了自己衣襟,眼风却下意识掠向他的双腿。
柳拂衣面色一僵。
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好似有一股无名怒火在胸腔里乱窜,却始终找不到燎原的出口,整个人都要被那烟尘熏得窒息了。
苏寂静了许久,忽又道:“我真恨我当时只断了你的腿,却没能杀了你。如能重新来过……”
“你一定会杀了我。”柳拂衣接过话头,片刻便回复到温润不侵的模样,话音仍是那般春风般柔和,“那你杀我之前,先帮我杀了这个人,可好?”
苏寂冷睨他,“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为你做事?”
柳拂衣笑着摇头,“你真是忘性大。当初你敢反我,便以为已清除了后顾之忧,是不是?”
苏寂的容色登时又白了一层。
“你——那药——”
“我沧海宫立于武林三百年,门下杀手千万,出过几个叛徒?”柳拂衣的笑容隐隐携着凌驾苍生的倨傲,“这见离散之毒早已入你心肺,你还能活着,是拜我所赐,你须得记牢了。”
见离散,岁岁不离,方得不死。每年正月,公子都会向沧海宫门人赐下此药,以毒攻毒,方可压制毒性,否则不出三日,必毒发而死。
“你当时,予我解药……原来……”苏寂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死灰色。
是了,他是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宫之主,是江湖上人人都不得不尊称一声“公子”的□□王者,他怎么可能因小欲而乱大谋,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的顾惜于她?
那见离散的解药,原来是假的。
所有的刺杀、出逃、解救,原来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枉她撕心裂肺遍体鳞伤演得竭尽了全力,他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便可坐收渔利。
算来算去,仍旧是因为她太愚蠢罢了。
她竟愚蠢到忘记了,眼前这人,根本就没有真心。
身子重重地倒回榻上,她面如槁木,“说,要杀谁。”
“这人你也认识。”柳拂衣仍是笑吟吟的,“是个和尚,法名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