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遗回到朝露寺时,已是满身疲惫。
他不想进那地窖,便在后园菜圃里停了步。月色已隐去,天边一轮红日跃跃欲出,朦胧的清光映照着庭中那一株亭亭玉立的丁香树,花朵如飞雪堆满枝头,幽香袭来,几乎令他趔趄。
再抬眸,那树下仿佛出现了经久的幻影,生动活泼地笑闹着,双剑如游龙飞凤,眼角眉梢都是不能自抑的欢喜。
——“你——你耍赖皮!”
——“贫僧何处耍赖,还请姑娘明示。”
——“你占我便宜,不然的话,哪那么容易赢我。”
——“那让你赢回来好了。”
世界身心,一切圆净。寂灭安隐,得无量乐。
谁说爱欲的欢喜,比不上觉悟的欢喜?谁说爱欲不是大欢喜?
他倚着一树如雪,闭上双眼。
哪怕,他们之间所有的只是这一段回忆……也足够他豁出性命了。
更何况……
仿佛上天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睁开眼,便见到萧弃抬起头来,声音软糯糯的,仿佛沾了晨露的润意:“我,我要我娘。”
昨晚闹了一夜,今晨他却不再闹了,脸色是很严肃又紧张,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掉下泪来,又拼命忍住了。
这神态,跟采萧真是……太像了。
萧遗微微叹息,低下身子将他抱起来,“她会来的。”
萧弃睁大眼睛,“真的吗?娘会来找我吗?”
萧遗点了点头,孩童的身躯很温暖,温暖得令他留恋,他揉了揉萧弃的发,又忍不住刮了刮他那与自己肖似的高挺鼻梁,“你会算时辰吗?”
萧弃皱眉,“子丑寅……卯……辰……”往后便憋红了脸,再也凑不出了。
萧遗不禁失笑。苏寂当真是个不懂事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教教孩子;他却不想苏寂生就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孩子纵是蠢,那也不是继承苏寂,而是……
他握住萧弃肉团团的小手,一根根与他掰着手指,“你看,现在快到卯时了。而后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大约亥时,你娘就会回来了。”
萧弃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叔叔的手指冰凉,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萧遗一怔,心头竟有些酸楚,再望向萧弃,然而那副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稚嫩眉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陌生与疏离……
这是他的儿子。
他纵不负天下人,也终究辜负了他,他的儿子。
萧遗眼睫微颤,眼帘轻合,半晌,方慢慢地道:“你叫萧弃,对不对?”
萧弃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又连忙捂住了嘴。
萧遗微微一笑,“你这个名字很难听,你知不知道?”
萧弃立刻来气了,“你才难听,你全家都难听!”
萧遗却不以为忤,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温言道:“你如果见到你娘,记得告诉她,你不是被抛弃的孩子,她……也不是。”
萧弃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没头没脑地问道:“那你呢?你会跟我去见娘亲吗?”
萧遗一怔,片刻后,又笑了。
这一笑极是好看,带得胸腔震动,天边的日光仿佛都被他双眸统摄了进去,而泛出灿烂的光华来。
“我会永远陪着你们。”他轻轻呢喃,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再也不离开。”
“萧遗!”赵无谋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手中提了一柄长剑,声音冷而尖锐,“你可见到君侯?”
“君侯?”萧遗蹙眉,“不曾。”
赵无谋突然抢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满目急切,“萧遗,来不及了!”
他将孩子放下,才压抑着声音道:“什么来不及了?”
赵无谋低声,“孤竹君并不曾相信我们任何人——他已自己去了沧海宫!”
萧遗震惊抬头——他没有想到,孤竹君竟也孤注一掷到了这样的地步!
赵无谋眉心的那颗朱砂痣便愈加地红,红得如血一般,“我要立刻过去,萧遗,你千万小心从事。”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萧遗没有拦他,也没有与他告别。
他只是在一庭空幽的丁香花雾中静立了短暂的一刻,便抬足欲行。
“喂。”幼稚童声突然在他身后颇不礼貌地喊了出来,“你要去很久吗?”
萧遗顿住步伐,没有回头看他,“你好好在这里等着你娘,知道吗?”
萧弃张望四周,怯怯地点了点头,“噢。——你要去很久吗?”
这孩子的执着有时显得愚笨。萧遗心头浮起几分不耐,他却并不知道这不耐是因为他对孩子的问题根本无可奈何。
“不会很久的。”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这一日的早晨,空气有些闷热,顾怀幽来到长秋苑时,陡然闻见一连串无休无止的咳嗽。她连忙奔进房中,柳拂衣只着一件里衣,半倚着床,以手抵唇不断咳嗽,一旁侍女手捧银盆毛巾,盆中清水里裂开一道道血丝,如大理石的纹路,渗透飘摇。
顾怀幽自侍女手中接过银盆,便让她退下了。她拿过毛巾,静静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水,末了执起他的手,打开他掌心,又去擦拭他掌心交融的血汗。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长发未经梳理,散乱地披落在丝绸里衣上,泛出如珍珠般精致而脆弱的美感。他的眼睛,便藏在那墨发之后,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表情。
很多人都奉承他,说他这双眼睛能看穿世事万物。其实他知道,不能的。这世上至少有两个人他看不透,一个是萧遗,一个是她。
“幽儿,”他说,“五大门派的名册呢?”
她的手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将毛巾在水里浸了浸,又拧干,方抬起头道:“幽儿以为公子不需要看,所以替公子收起来了。”
“我确实不需要看。”柳拂衣令她意外地点了点头,神态是从容的,“他们有一百七十五人,以神仙谷和宋门为主力,今天傍晚酉时进攻。”
顾怀幽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只是嘴唇白了。
他轻轻叹息,仿佛是响在她的心上,“幽儿,你为何要这样聪明?”
她努力挤出一个惊怆的笑,“难道公子喜欢与愚笨的人为伍?”
柳拂衣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别处,“下属固然还是聪明的好。可是沧海宫中,聪明的人已太多了……无谋,梦觉,小苏,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所以当我回到房间里时……我会希望,能有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
她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嘲讽了。
他仍在疲倦地继续,拭净的嘴唇淡得没有了血色,“江湖刀光血影,可是我总不愿意在卧室里还需披挂着所有的防备……然而你,”他的话音顿了顿,“你,幽儿,却是我卧榻边最危险的一个角落。”
她轻声地道:“公子如不相信幽儿,尽可派人去查幽儿的底细——”
“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他低低地笑了,“幽儿,我知道你不是什么眼线或死间,我知道你的背景很单纯。我说你危险,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他微微侧过头,“你的感情。”
她不说话了。
“幽儿,你爱我。”他叹息着道。
她浑身一颤。
“幽儿,你如果不是那么聪明……也许一切,就会简单许多了。”他望向她,那目光却好似穿透了她的身体,直直地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她不能到达的地方,“我要么娶了你,要么杀了你,都很简单。可是你却……”
却如何呢?他毕竟没有娶她,也毕竟没有杀她,这是他的慈悲,还是他的残忍?
她很想知道,可是他终究没有再说出口。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安静地道:“幽儿,你可否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她心弦一颤,却仍要维持着一副一触即碎的静默面容,“公子请说。”
柳拂衣道:“我要见一个人。”
她默了默,道:“苏姑娘么?”
他看着她,许久,笑了。
似乎笑得有些开心,令他双眼都微微眯了起来,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幽儿,你真的爱我。”
她咬着嘴唇,垂头,没有回应他的笑容。
“不是小苏。”他笑着摇摇头,“是燕西楼。”
燕西楼来了。
柳拂衣将他请入房中密谈,顾怀幽被屏在门外。她深吸一口气,面对万物将凋的初秋,拢了拢鬓发,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寒意。
闲花池阁,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近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令她不由得抬袖遮眼,忽然,目光凝在了前方的小桥流水之上。
那流水泛着粲然的金色光芒,仿佛有夕阳坠了进去一般。她夺步上前细看,水上片片金粉,混杂着……混杂着几不可察的鲜血,因为草木繁盛而屡受阻碍,所以流动十分缓慢。
认出这是沧海宫同门求援的密法,顾怀幽大吃一惊,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握紧剑柄,竟也不向公子禀报,便径自沿着这流水寻去。
沧海宫院落重重叠叠,那一脉流水四处分岔游走,顾怀幽不能辨别,只凭着本能往紧要的几处院落去找。而最紧要的院落,就是苏寂旧居的那一座。
无人。
苏寂三年未归,这院落仍旧洒扫如新。顾怀幽知道这都是公子的安排,咬了咬牙,沿着流水又去邻院,那是阎摩罗的住处。
阎摩罗的尸体,就那样横陈在庭阶上。
顾怀幽却毫无惊讶,冷静地走上前,长剑一挑将他翻了个身,便见到他背后干净利落的创口。
一剑致命。
那人与她说过,《既明谱》如若修至顶峰,便能练就世上最漂亮的剑法。
不需要招式,不需要战略,仅凭内息御剑,便能一击致命。
幽丽的眸子里渐渐泛起冷诮之色,突然反手一剑,刺向身后来人!
来人却也毫不慌乱,拔剑相迎,丁丁当当一阵脆响,顾怀幽甚至来不及辨别对方的身法,自己手中的长剑已被削去了一半!
“哐啷”一声,是那一半剑刃跌落在地。萧遗将血红色的长剑冷冷地架上了她的颈项。
“薄妆。”他的话音一出,她猛然抬起头来。
那一双时常是含情半掩的眼睛,此刻冰冷如刀锋。
萧遗不惊、不惧、无怖、无怒,声音依旧平缓,平缓如在讲经。
“善哉,今时今日,我终于能与你作一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