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过去了,而她的容颜,并没有很大的改变。
十三年前,杭州道上,她是受人欺凌的孤弱少女,抱着一把琵琶,雨打梨花般楚楚可怜。而他犹是鲜衣怒马不知愁味的年纪,顺手便搭救了她,带她回府,供她吃住,然而第二天,沧海宫便攻了进来。
里应外合,如此轻易。
于她,他只是她所执行的无数件任务中的一件,她完成了,领赏了,回头便忘掉了;于他,她却是毁了他一生的元凶罪魁,是他午夜梦回时矢志不忘的……仇人。
顾怀幽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哂。
这是沧海宫杀手面对寻仇之人时的惯常神态。
“沧海宫自初创至今,三百余年。”她微笑道,“这样一个肮脏龌龊的地方,你可知它为何始终不倒?”
萧遗没有说话,执剑的手很稳,如他一线紧抿的薄唇,不曾有丝毫的变化。
“因为江湖需要它。”顾怀幽理了理鬓发,轻声道,“□□需要它,白道也需要它。这个肮脏龌龊的江湖,需要一个地方,来代替它完成所有罪孽、又代替它承担所有惩罚。”
“你是正人君子,心中只有除魔卫道——你这种人,倒也是罕见的。”她复冷笑了一下,“然而佛是阳面,魔是阴面,阴之不存,阳将焉附?这个问题,你可曾想过?”
“我想过的。”
萧遗安静地回答。
顾怀幽一怔。
萧遗抬起眼,眸光清如空野,她的面容投射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里竟然便没了踪迹,像是被浩淼无穷的宇宙所吸纳而去了。她没来由地慌了神,但听他又续道:“然而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户,便有一户的功德;江湖如海,众生终须自渡,我本管不了许多,但尽心力而已矣。”
她呆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隐匿,悲风汩起,她的笑容便散落在初秋的轻风之中。
“原来佛家是这么残忍的。”她笑道,“沧海宫以刀剑杀人,萧公子以佛理杀人,敢问有何差别?”
萧遗的瞳孔骤然一缩,好像被她冷酷的话语所刺中,又渐渐地焕发出冷冷的光来。
“有差别。”他说,绯红的剑刃又递出半分,“至少,我问心无愧。”
顾怀幽滑步飞退,沉渊剑嗡鸣着直追而上,萧遗的身形纵逝如风,只闻得袍袖带风猎猎作响,而她已再入彀中!
顾怀幽脸色惨白——“《既明谱》!”
萧遗未置可否,而斜刺里倏忽掠出了另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带血的剑!
人,如同附在剑上的魂。
顾怀幽口吐鲜血,再定睛望去时,那厮杀的两人几乎都消匿了行迹,只有那两柄剑,犹在半空中纠缠交击。
小庭林木哗然作响,狂风忽起,似要落雨的天气。那金铁互击的声响顾怀幽早已听惯,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令她恶心作呕——
这是杀人的刀剑,这是杀人的声音!
不管为自己找了多少借口,杀人者的罪孽,终究是不能饶恕的吧?
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户,便有一户的功德……
内伤激荡肺腑,对着这阴沉欲雨的天色,她忽然惨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
庭中衣影翻飞,满园残花摧折。她想去辨别出萧遗的身形,却并不能够。
十三年前的萧遗,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如一张易染的白纸,她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而十三年后的萧遗,竟然已能用他的佛理,将她辩至哑口无言的境地。
为了这一星的圆觉,他……他到底,牺牲了多少?
她浑未觉察到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鲜血铁锈般的腥味流入口腔,诱出她满心的苦涩。
人世多苦,为何竟然能有这样的人,这样坚定地……去牺牲?
那一丝血味唤回了她些微的清醒,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应该立刻回去,回公子身边去。
告诉他……有危险。
她以半截断剑拄着地,强撑着站起来,悄没声息地往院外走去。
正与人激斗的萧遗眼角余光瞥见她欲逃,足尖在地上一踢,方才削落的那另半截剑刃便唰地凌空飞起,直刺她小腿关节!
寒光闪耀,她感觉到了危险却已无法躲避,只稍稍偏开身子,那剑刃竟直直扎入她左腿!
几乎要将牙关都咬碎了,她却死死地闭着嘴,连一声痛呼也没有发出,硬是拖着这流血的身躯往前走。
萧遗知道她是要去找公子,看着那硬气的背影,心中却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这一分神,对手的剑尖便在他肩头刺出了一个血洞!
“萧公子,承让。”孤竹君的身形终于缓了下来,对他温文尔雅地一笑。
萧遗薄唇苍白,话音清冽如冰,“君侯的《既明谱》,果然比我辈都高明许多。”
“萧公子谬赞了。”孤竹君得体地一欠身,长剑却倏然挽出一个耀眼剑花直刺他眼珠,一边言语未止,“孤只是虚长几岁,能比小辈多明几分事理而已。”
萧遗将剑一格,急掠后退,但闻“咝咝”声迭响,沉渊剑与孤竹君的长剑呈十字形划过,白日里竟激出眩目的火花。萧遗足尖点地鹘掠而起,沉渊剑再振声势,剑气缠绵不绝,竟是九歌十三剑!
孤竹君心神一凛,袍袖一拂,长剑却仍不管不顾地上刺,直要扎入萧遗的胸膛!
萧遗胸口曾经受过铁钉重伤,铁钉拔去之后旧痕难除,几乎可算是他的命门了。可这一点,孤竹君又是如何得知?!
眼看孤竹君的长剑便要刺入萧遗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突然伸了出来!
孤竹君收剑不及,剑刃撞在刀上,刀背厚重,顿时将剑刃撞得卷起!然而孤竹君以气御剑真气激荡是何等危险,萧遗胸口已受重击,蓦然趔趄着后退数步,手捂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挡下孤竹君的人,自然是燕西楼。
他拼一瞬孤勇拦了孤竹君的剑,然而那剑气自长刀猛烈袭来,震得他虎口都开裂流血!他大睁着眼睛不能置信:“这什么功夫——”
“快走!”萧遗突然狠命推了他一把,自己将身子又迎上了孤竹君的剑,沉渊剑长吟不止,宛如龙啸九天!
“你疯了?”燕西楼大声道,又欲加入战阵助他一臂,他却突然回过头来。
燕西楼怔住。
明明还是那样清秀的面容,宛如天边浮动的云彩,然而那一双眸子里此刻却带了烈红的血丝,他咬着牙,冷冷地道:“我叫你快走!去救采萧!”
——采萧!
仿佛电光过体,燕西楼这才反应过来事态之严重,拔足便要离去,但听身后孤竹君冷笑一声,便是兵刃入肉的钝响!
燕西楼全身都僵住。
只听萧遗在他身后嘶喊:“去救采萧!不论发生什么,带她走!”
燕西楼闭了闭眼,然则这一停顿,只是一刹。
一刹之后,他没有再回头,便径自朝厉鬼狱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已经逃避了太多次,辜负了太多人。
他固不如萧遗勇敢,但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许自己退缩。
送走了燕西楼,柳拂衣愈加频繁地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了,他便只能压着床沿往银盆中吐血。他唤了好几次幽儿,幽儿却没有出现。
看来……果然是末日将临,众叛亲离么?
他闭上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苍白的容颜上此刻泛着病态的潮红,他想起大夫说的话——
“公子需好生调养,切不可饮酒纵欲,不可心情激动,不可策马动武……”
“依你的意思,我最好躺在床上等死?”
“公子所中的这一剑当胸而过,老朽实在已尽了全力,才保住公子性命!”
“我可说过我要活?”他冷笑,“你让我在床上等死,还不如杀了我!”
嘴角微扬,似是苦笑,又似讥嘲。
当初那话说得何其倨傲,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再如何强不可摧,还不是只能如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芸芸众生一般地潦倒躺在床上,等死而已!
眼前一片混沌,隐约如听见雨打窗扉,阴惨惨的初秋的午后,空气中堆聚的潮湿之意终于凝成了孤注一掷的雨。他于是颇有些怀念起三年前的那场大雨了——
虽然那场雨带给了他今生都难以恢复的伤病,但也是在那场雨里,他真真切切地、完完整整地,拥抱到了那个人。
不论她当时,是怎样的眼神。
一个墨色的人影一步步走到他床榻边,稍稍踢开那银盆。
他仰躺在枕上,仍旧是闭眸轻笑,“你来了。”
黑衣人看着他,眉心的朱砂痣愈加红艳,衬着窗外雨声,恍如妖鬼之临。他的话音很淡,淡得如同这初落雨时草木间的腥气,他淡淡地说:“我来了。”
柳拂衣道:“宫中还剩多少人?”
黑衣人道:“没人了。”
柳拂衣静了片刻,方再度开口道:“大夫说我这个病,不能饮酒纵欲,不能心情激动,不能策马动武,你怎么看?”
黑衣人淡薄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我看很恰当。”
柳拂衣道:“不恰当。我柳拂衣只会死于刀兵,不会死于床榻。”
黑衣人眸光一沉,“你倒是很有自信。”
柳拂衣道:“我当然有自信。那么多人恨我,我当然有自信,不至辜负了他们的恨。”
黑衣人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世上人,并不是个个恨你的。”
柳拂衣扬了扬眉毛,“是么?”
黑衣人道:“你有朋友,你却不相信。”
柳拂衣道:“我有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黑衣人道:“阎摩罗,沈梦觉,乃至幽……顾怀幽,他们都对你很好了。你却一定要倒行逆施,逼他们要么为你死,要么离开你。”
柳拂衣道:“这便是朋友?”
黑衣人道:“这便是朋友。”
柳拂衣突然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盯着他。这一刻他没有咳嗽,虚浮已久的气色竟好似染了几分桃红的光泽,眸光亮得令人不能与之对视。
“那你呢?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他问。
黑衣人沉默了。
沉默很久之后,他却径自问道:“悬头簿呢?”
柳拂衣眼中的光芒终于一点点地黯灭下去。末了,轻轻地笑了一下,却不是对黑衣人而发,而似是对自己而发。
笑自己的无情,笑自己的多情。
黑衣人顿了顿,复道:“我已知道当初我冤枉了你。然而现下箭在弦上,我无法与你解释太多,将悬头簿给我,君侯不会来为难你。”
柳拂衣笑道:“君侯当然不会为难我,君侯的目标不是我,是小苏。”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听柳拂衣又道:“君侯要杀小苏,可以。”他抬眸看着来人,“让他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黑衣人的手握紧了剑柄,“拂衣……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人。你一向只讲条件的。”
柳拂衣微微一笑,“无谋,你何时起杀人还要与人讲条件了?”
黑衣人哑声道:“拂衣,我是真的将你当……朋友,我想给你一条活路!”
柳拂衣还是笑:“无谋,我也是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变得与那些名门中人一样,虚伪得——令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