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容易休言别,劝君且惜今宵月。劝君把盏莫辞频,算尽孤光盈与缺。劝君怜我长呜咽,劝君念我芳菲折。劝君寒里记添衣,一点初心冰下雪。……”
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琵琶曲,歌者的声音既不十分悦耳,也不十分难听,甚或还有几分沙哑,却慵懒而惑人,一声声撩拨着听者的心弦。
这是顾怀幽惯爱唱的曲子。
一点初心,冰下之雪。
终成荒寂。
赵无谋便站在房间中央,呆呆地看着她临死前的笑容。
艳骨天成的笑容,仿佛她只要一抬手、一扶鬓,还能流转出令人心旌摇动的光华来。
她死了,却死得很坦然。
这世上的人,并不是个个都能死得坦然。
可是柳拂衣,却让她做到了。
柳拂衣突然赤足走下了床。
他的脚步有些颠簸,手不得不扶住墙,但却真真实实地站稳了。他披起了外袍,系好了玉带,拿过了架上的剑,却独独没有穿鞋。
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他总之是赤足来到了赵无谋的面前。
“无谋,”他抬首,柔声道,“你看,我都要死了,你却还是不如我。”
赵无谋听见自己牙关咬落的钝响,“不错,我是不如你,那又如何?我是凡人,凡人便会贪生怕死,会趋利避害,会恋欲求爱,那又如何?拂衣,铁石心肠的日子,很好过么?”
柳拂衣静了片刻,突然伸手将他推开,径自抬足迈入了房外的风雨之中。
刚过门槛,便是一个踉跄。
赵无谋被他推得后退数步,竟然也没有反抗,便就这样任他离去了。他离去之后,赵无谋才缓缓挪动步子,走到顾怀幽身边,慢慢地伸出手去,悄无声息地触碰了一下她鬓边晶莹如雪的肌肤,又骤然收回了手。
柳拂衣一直走,没有回头。
一路上都是厮杀的人影,刀剑与尸体狼藉在初秋的草木流水之间,有一些人惊愕地停了手看着他,有一些人甚至脱口唤出了“公子”,有一些人满含期待和崇敬,在临死之前炽热地望着他的身影……
而那些敌人,见到他孤身一人一瘸一拐坦然而行,竟没有一个敢上前来杀他。
这世上怕他的人,实在已太多了。
多得令他感到厌倦。
他便这样一直走,没有理睬任何人。
一直走,走到了尘寰阁上。
尘寰阁上自然也有人。
宋知非,素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也沾了洗不净的血腥,于一片尸首中望了过来。
柳拂衣看着他,他身后的人立刻围拢过来,竟如有二三十人,而沧海宫的守卫都靠拢在柳拂衣的身边,却只剩了四五个。
柳拂衣笑了。
“宋公子,别来无恙?”
宋知非看到他,全身都紧绷起来,“柳拂衣,交出悬头簿!”
柳拂衣静了一瞬,俄而又笑起来。
笑得很适意、很自在。
“交出来,好让你销毁,是不是?”他微微眯起眼睛,那神态如一只懒懒的小狐狸,“宋公子,当初宋门与沧海宫做的那一笔——”
“够了!”宋知非慌乱喝止,然而柳拂衣却仍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
“青城派……”他幽然一笑,“青城派,可是死得很干净,一点后患也没留给宋公子呢。”
宋知非身后的二三十人里隐隐有了些骚动。
柳拂衣回过头,看见身边站了一名清瘦的少年。他一哂,如闲谈般问道:“你怕不怕死?”
那少年一惊,忙低下头去,隐忍着筛糠般的恐惧道:“属下……属下不怕死。”
“既是如此,”柳拂衣优雅地点了点头,“你便随我去死吧。”
那少年惊恐万分地抬起头,还没有完全理解柳拂衣的意思,便陡闻一声巨响,滔天大火自尘寰阁最上首那张高背大椅上爆裂出来!
那,才是尘寰阁上,真正的,最后一道机关。
外面是瓢泼大雨,可是这密闭的高阁上却并没有沾惹丝毫的雨水。大火陡然自宋知非身后窜出,但闻一声轰隆巨响,离高椅最近的宋知非并那二三十人,竟全被炸飞了出去!
血肉淋漓飞落,大火继续绵延,火舌舔过地上的尸体与鲜血,飞速地掠上了柳拂衣的衣摆。他身边的四五个人都被吓得面孔青白,当即便要奔逃,然而那火舌竟似有了灵性般直接将他们都卷入了火海……
柳拂衣仍在笑,手上的玉扳指受不了高温自行裂开了,敲在他的剑鞘上,那声音真如敲冰一般地清脆好听。无数张惊惶的临死的面孔在他面前被火舌吞噬,就如他自己一样。
他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人,对于自己将如何死去,他也曾有过许多种想象。他终归知道自己是不会死于床榻的,但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死于自戕。
在他过去的想象里,无论他是如何死法,总有一个人,会在他身边。
那个人,不是顾怀幽,不是赵无谋,而是……小苏。
他曾经以为,不管小苏逃出去多远,自己终会将她找回来,然后牢牢圈在身边,让她陪自己一起去死。
小苏小时候,不是很乖的么?她每次逃出宫去,终究都要回来的。她不回来,他便去找她,她也就跟着回来了。
每次都是如此。
他与她的一生,就这样在猫与鼠的逃与追的游戏中耗尽了。
火一样美艳的小苏,火一样绚烂的小苏。他有时候要抬起手挡着眼,才能与她直视。她是黑暗之中一朵不甘于黑暗的花,纵然阳光找不到她的花瓣,她也一定要散发出令人眩晕的香。
她从不善罢甘休。
火光如梦如幻,将柳拂衣全身都笼在一种致命的温柔之中。
就如三年前的大雨夜,她的那一个拥抱。
火光伴着雨声,梁柱不断倾颓下来,就像有一只粗鲁的大手在蛮横地拆卸一切梦境里的造物。众人的惨嚎声渐渐息止了,火在这数丈废墟中燃烧,却根本不能窜出阁外去。
这火如有灵性,一定也很绝望吧。
柳拂衣百无聊赖地想。
一片空旷的荒莽之中,他却忽然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眉宇舒缓,身形清癯,便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温和又淡漠的。
那个人永远不惊、不惧、无怖、无怒,好像这世上永远都无事可令他惊,无事可令他惧,无事可令他怖,无事可令他怒。
那个人就像一尊遥远的佛,他低下头,虔诚地与他说:“公子心怀慈悲,当渡往西天极乐,再不受凡尘爱欲所苦。”
萧遗来找柳拂衣,其实只是这数月间的事情。
一开始,柳拂衣只当他傻,去赴会之前,早已布好了重重埋伏陷阱。然而萧遗的说辞却是那样地奇特:“公子,萧某恳请您来同做一桩功德。”
功德?
他简直要大笑出声。
他是个生意人,左手是人头,右手是银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与他说,来,我们来做一桩功德,这桩功德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是,它是一桩功德。
他当时只是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我有什么好处?”
萧遗默了默,缓缓道:“萧某如果死了,对于公子而言,算不算好处?”
“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萧遗面无波澜地点了点头,“便是如此。”
柳拂衣也不曾料到,在这最后的一刹,他脑海中所浮现出的面容,竟然并不是苏寂。
而是那个温和又淡漠的男人。
火焰愈来愈炽热,迫得他跌坐在墙角,却仍扬起他不羁的眉目,轻笑道:“我站起来了。”
那个温和又淡漠的影子直视着他的眼睛,只简单地道了一个字:“是。”
他又笑,好像一定要证明什么一般,“我说过,我如有一日能站起来,我便放下屠刀。”
对方静静地道:“是。公子心怀慈悲,当渡往西天极乐,再不受凡尘爱欲所苦。”
得到了这一句肯定,柳拂衣全身的力气便仿佛瞬间都泄尽了,笑容也不再撑持得住,逐渐化作一片清浅的虚无。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说道:“萧遗……我终究是不如你的。”
萧遗……请你原谅我,辜负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如果我们中间,必要有一个人活,有一个人死。
死的那个,一了百了,当然是非常痛快的。
所以,我选择了死的痛快,而将生的折磨,留给了你。
这样痛快的美事,我怎么能让给你呢,萧遗——我一辈子的仇敌?
萧遗,你……你会照顾好她的,对不对?
那双虚空里的眸子只是沉静地凝望着他,并没有再说话。
他没有谴责自己抛下他独自去死,没有怨怪自己不曾完成两人间的约定,没有催促,没有失望,没有恼怒。
那双眸子是那么沉静,沉静地几乎带了几分忧伤,柳拂衣觉得自己所有的魂魄都好似被融化在了那忧伤之中,他只能苦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萧遗。
我终究……终究不如你。
过不多时,熊熊火焰已充斥尘寰阁之巅,偶尔有探出窗外的火光映亮了天边时而划过的闪电,转瞬又被大雨浇灭。
站在地上的人,都感受到沉沉的燥意,虽然大雨浇身,都不能化解那一份仿佛烧了起来的疼痛。
有人抬头往尘寰阁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亮如白昼,仿佛阁中点起了千万盏灯,将那半边的夜空都映成了惨亮的死白色。
有人似乎看见了公子。他颀长如玉树的身形在阁上小窗边一闪而过,转瞬便消融在了那一片刺目的光芒之中。
他生于黑暗,却死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