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菜式丰富多彩,盛菜的器皿工艺十分精致,透明琉璃碗、珍珠白玉盆、青瓷雕花盏……无一不透出奢华和贵气。
我不敢动筷,只是低着头,看他二人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闷酒。
几杯清酒下肚,他二人皆觉得有些恍惚,珞王轻吟:菊间一壶酒,本是逍遥游,风急卷飞花,半卷离人愁……记得前年秋天,二哥还有你我二人就在此赏菊,整整饮了一夜酒,清风明月,菊香醉意,好不痛快!”
言罢,自已斟酒一杯。
黄云笙默着脸,痴痴呆呆。
珞王长叹:“那时的我,年少轻狂,就爱写写诗,作画画,日子过得恣意而风流,那时我不知,原来一直都是二哥在护我周全,如今二哥已逝,现在便觉得举步维艰,我本无夺储之意,奈何别人逼我太甚,他们对我步步紧逼,我已退无可退啊!”
黄云笙筷子顿了顿,依然沉默。
珞王继续感伤:“我本是闲云野鹤,最不爱多管闲事!生平所愿,做一闲散王爷足矣!可二哥之死,却让我再也忍无可忍,云笙啊!放眼朝堂,我的力量薄弱,处处为人所制肘,真是动手打手,动脚打脚,落尽下风,要想揪出幕后黑手,难上加难啊?”
黄云笙嘴唇抖了抖,眼神失魂落魄。
珞王端起酒杯,又闷了一口:“云笙!难道二哥之死,你就如此无动于衷吗?我的为人你还不知晓?我根本不贪慕那庙堂上的高位!我志不在此,你应该明白的?”
黄云笙身形晃了晃,一时竟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迸出一句:“珞王……梁王仅剩你一个亲弟,我自将一腔恩情倾数报与珞王!”
珞王桃花眉紧锁:“云笙,我不懂?为何你变了?往日你的意气风发、嫉恶如仇哪里去了?我……”意识到情绪有些激动,他语气渐渐和缓:“二哥之事,迷中还有迷,戏中还有戏!仅凭我一人之力,想要抽丝剥茧,怕是徒劳!”
黄云笙面色更沉,立即跪下行礼:“臣……自当誓死效忠珞王,与珞王共存亡!”
珞王手一摇,情真意切地扶起他:“不必如此!只是近日朝中变幻甚巨,二哥的旧臣如今被杀的杀,贬的贬,你因闭门谢客,他寻不到你的错处方才免你一难,如今你做事要多加小心,莫让他们寻了短处,给他们以可乘之机!”
黄云笙木僵僵地颔首,退回座上,又开始沉默起来。
珞王见他沉默,一时也无话可说,只呆呆坐着,偶尔提几下筷子,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醉人的菊香,漫天挥洒,在鼻间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感伤着、缠绵着……流连不去,被白灼灼的阳光一晒,那菊香似乎幻化成一声声细细微微淅沥的轻响,一路悄悄流淌下去,直至菊丛的尽头。
那声响仿佛是幻觉!仿若是风,吹得菊丛咝咝的轻轻荡漾,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但只要你竖起耳朵凝神静息,你会发现那声响越流越欢,轰轰烈烈地一路燃着,整颗心突然似被胀大了,挤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像耳鸣一样。
我正乱乱地猜忖着,却见黄云笙身子骤然一僵,眼神警惕地张望四周,连空气中的每一粒灰尘都不放过。
珞王也蓦地紧张起来,脸上微微裂开些细缝,一层一层的警觉和狐疑急急渗上来,瞬间淹没全脸。
那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紧,直至““蓬”的一声,突然暴裂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声响刚起,黄云笙和珞王的身形,便犹如两条浓浓的烟幕弹,倾刻之间弹射而出!
刹那间,白影、红影、黑影、黄影……四条人影在空中翻滚旋动,迅速交织成一团!
无数寒刃破空之声突然暴起!
乱影飞掠,寒芒四射,声响震天!
当所有声响聚汇在一起,“咚咚”两声巨响,重物坠地的声音!
坠下的是一红影,我忙凝神去看,她刚从地上爬起,一抬头,鹅蛋脸,细眉毛,吊梢眼,浑身缎一般的雪白,原来是小瑶!
我立即恨恨咬牙,这家伙,果然是内奸!
她刚刚立定,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空中一个黑影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指风风驰电掣般破空而出,威风凛凛的直击小瑶。
小瑶惊慌失措的想躲,哪里避让得及,指风直中她的要穴,当即动弹不得。
那黑影乍一得手,立即松了口气,他急急一翻,高高站在菊丛顶上,大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乃天山白千觞,请珞王和黄将军暂且住手!我有要事相告!”
白千觞?!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我一震,紧张地抿住唇,心如擂鼓,手心微微地渗出了细细的汗。
白千觞话音刚落,忽然闪出两道剑光,随即化为漫天银光,攸地罩住了他。
他的背后,一个威严的声音怒气冲冲砸下:“白千觞?你几番欺人太甚,莫再使些苦肉计,再来惑我!”
这个声音冰冷彻骨,带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仿佛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但听到了声音,白千觞的神色却变了。
这是珞王的声音。
只见珞王阴沉着脸,一旁的黄云笙,脸色也极其复杂的变幻着。
他二人冷着面握剑而向,气氛一触即发。
起风了,吹得脊背上阵阵凉意。
白千觞犹如冰霜凝结似的,全身僵直,不敢动弹。
但是他不动,并不意味着敌不动。黄云笙眼中忽然闪出一抹冷利的厉光,手一挥,一道白光箭般射出。
他手中之剑,剑剑划出凌厉罡风,宛若长空游龙,剑芒霍霍,破空生风。
白千觞似乎不敢硬碰,只得变幻身形,虚虚实实,与之周旋。
刹那间,刀光剑影,弦月似的半弧与闪电般的身形满空飞舞。
半弧每舞一道儿,我的心便跟着一紧,只觉得惊恐密密麻麻在浑身游走,瞬间便蔓延至全身。
几人正斗得激烈,忽见空中又闪出一阵凌厉无匹的掌风,顿时寒芒如瀑般罩向几人!
异变突起!
一个红色身影如同飞轮般在空中飞旋,她的玉手轻轻一弹,顿时激起无数粉尘,朔风般滚滚袭来!
一股馥郁的流花芬芳,如罂栗花的香气般在空气中蔓延。
这香气妖艳至极,浓烈而绮丽,直冲鼻孔,那股异味,只要稍有经验,便可一眼判断出此流香为毒!
众人顿觉身形一软,心中暗叫不妙!忙屏息闭窍,哪里还来得及?
眨眼间,只见空中的乱影纷纷呼啸坠地,有如群星崩迸,瀑布飞泻,银河纷落。
那红影又点足一掠,有如掠空的飞蝶,向着珞王斜飞而去,匹练一般的银光自她手中挥洒而出,泛闪着波浪似的光彩。银光快如闪电,珞王只觉脖间骤然一冰,一把冰冷的寒刃已经抵上了他的脖子。
红影顿住,珞王的面前,袅袅婷婷地站着一个美人,她丰姿如画,俏凝嫣然,火红的衣裙飘逸翻飞,在阳光下显得极为耀眼。
不是别人,正是小瑶!
我顿时气得咬牙,原来刚才她缚手就擒,不过是麻痹强敌的苦肉计,她是要趁白千觞他们打得难分难解之时,给上沉重致命的一击!
正暗自气恼,那小瑶却忽的长发一扬,眼神如寒芒般向我刺来,冰雪般冷冽骇人。
我身形一怯,还没等有所动作,她气势恢宏地一指弹来,我便如待宰的羔羊般,刹时凝成冰雕。
糟糕!我被点穴了!
心中顿觉扑扑直跳,悚然可怖的鲜血,骤然无比清晰地泼了我一脑,怎么擦也擦不掉。
眼见珞王被制,黄云笙有些急火攻心,他不顾安危强行运功,只觉得丹田之中隐隐作痛,浑身上下如浸寒潭,哪里动弹得了!
白千觞显然也有些慌乱,他连忙盘膝坐下,调理休息,暗暗施展功力解毒。
珞王虽瘫软地上,浑身气力全无,却神色镇定,临危不乱,他幽黑的双眸如冷夜寒江般的深沉,冷冷道:“阁下究竟是谁?我与尔无怨无仇,为何加害于我?”
小瑶的脸阴如寒刃般,闪着幽蓝色的暗光。她眼中满是恨意道:“无怨无仇!好个无怨无仇,李龙珞,你且看看我是谁?”
言皆,撕开脸上的伪装,面具之下,是一张倾国倾城、俏丽无双的绝色女子!
珞王见之,身形一震,满脸的镇定顿时颓败下去,怎么也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我也一惊,她是怜花!百花园的怜花!
顿时心如鼓钟,一声急似一声,声声逼得冷汗急出。
我闭上眼睛飞速盘算,我们这几人,落到百花园手中,算是被一网打尽了。刚刚白千觞既然已经自曝身份,那我的身份被揭破,也只是早晚的事。而此刻能救我们的,仅仅只有那些菊园外守护的侍卫,可我们的响声如此之巨,为何至今还不见人影?他们竟然毫无察觉吗?
难道?他们也被人所制?
我越想心越凉,忙又睁开眼睛向四周搜寻,哪里有半丝动静?
心顿时凉透,只觉得眼前亮丽的菊花瞬间黯淡下来,变成一堵堵严实的灰墙,将我们困了个严严实实。
一阵微风吹来,吹散满天菊瓣,在空中旋起一个个的微弱漩涡,我的心,也在那漩涡之中,被搅乱成粉碎。
珞王在怜花的咄咄凝视下,眼神败下阵来,他脸色铁青,咬着嘴角,许久没有说话。
怜花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我是该叫你黄芸呢?还是李龙珞呢?想不到吧?我等了这许多年,历经苦难,受尽□□,终于还是如愿以偿了!”
她的笑声凄凄绝绝,有如怨灵般游荡,飘浮在整个安静的菊园。
忽然笑声一止,她以冷得彻骨的声音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因你,父母作古,兄死弟散,举家败亡,此仇不共戴天,你竟以为我只是个无心无肺的弱女子,几句好言好语,几回温情款款,我便可将这些血海深仇一笔勾消?怎么能忘?怎么能忘?我今天的一切,全都拜你所赐!”
珞王的额头,密密麻麻的沁出汗滴,雾蒙蒙的眼睛颤了颤,便闭上双眼。
他的胸口,被往事紧紧缠绕,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珞王与怜花的情爱痴缠,我也是在若干年后的一个午后,与珞王浅浅品茗时,才听他娓娓道来。
那时的珞王,浑身被金光勾勒,灿灿得真耀人的眼,他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唇角犹带一丝隐约可见的苦笑。
可我却越听越悲,隐隐的一丝疼痛,在眼中一点一点的抽动。额间的密汗,也不知不觉地细细沁出,颓然坠落,似雨似泪。
怜花之伤,珞王他不懂,可我却懂了,当我拥有张春花的全部记忆后,我终于明白了,世界上有一种痛,可是痛到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每日每夜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苦苦挣扎,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真的犹如置身地狱一般,痛苦至极,暗无天日。
……只有速死,早死早解脱。
……但凡是替罪羊,大砥都是如此下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