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日子,转眼便零碎不堪。
世界乱成一锅粥。北塞兵是烈火,将荷娉国架着油锅里煮着,火太过于灸热,粥煮沸了,呼啸着涌向大地,流了一地的支离破碎的残羹剩渣。
火越来越旺,粥一层层往外翻滚,焦了,糊了,蒸腾了,雾化了……
满天下的血肉模糊。
传珞王携着黄云笙以及少量部将,弃城而逃。
荷庆帝及一干妃嫔重臣等,则于当日趁着夜色潜入民间。
珞王妃老早儿就不见人影,未及开战,她便跑回娘家去了,如今去向不明。
而爱国的白千觞,却于北塞军攻城当日,就光荣的病倒了。他的头烧得厉害,整夜整夜的说着胡话,偶尔意识清明些,心急火燎地想挣扎起来,却摇摇晃晃瘫了下来,又陷入昏迷。
城里的人一窝蜂似的往外疯逃,我胡乱地买了辆马车,和旺财一道儿,拖着白千觞,也挤进了逃难的人群。
战争的烈火以燎原之势,满世界的乱燃!我们逃到哪里,哪里都有北塞军,他们执行一贯的烧杀掳掠政策,如一阵狂虐的暴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无辜的百姓横卧在血水里,到处蠕动着无家可归的灵魂。
兵荒马乱,处处都是破败的碎梦。
十天的逃难经历,就如一场噩梦:马车被抢了,银两被偷了,就连身上的绵衣,也在睡梦中被几个无良的难民给剥了,幸好我女扮男装,还刻意在脸上涂了些炭火泥土,否则,难逃被侮辱的命运。
如果不是旺财,我想,我早就撑不下去了,它虽然只是一只猴子,但它有勤劳的双手,常常给我送来些野果,虽然时值冬天,野果极小,而且品种不良,但到底能够裹腹。
白千觞自从那日昏迷之后,再也不见醒来,我们疯了般的寻找医生,却遍寻不着。
好不容易堵住了一个郎中,他从眼缝里打量了我好几眼,挤出几个字:“我有急事!别堵我的路!”
荷包里根本没有医资,只有硬着头皮挺上。
仿佛被冻僵了,说话都有些发抖,我神色恭谨的行礼道:“听闻徐大夫……热衷医理……痴迷学习,今日特意携……祖传秘方……前来拜会!不知徐大夫……感兴趣否?”
徐大夫不屑地看着我,迟疑问:“你一个小乞丐,能有什么秘方?说来听听……”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因此我竭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感觉镇定多了:“在我的先人中……有一个名医叫……华佗,他发明了一个用于……外科手术的……麻醉药,叫……‘麻沸散’,这种药方失传已久……独我杨氏一家……拥有秘方,徐大夫……若知此秘药,可成为……当今不世之名医!”
徐大夫瞪了我一眼,仰天大笑:“笑话!什么‘麻沸散’?什么‘外科手术’?什么华佗?这些民间偏方,上不了大雅之堂,我要来有何用?”
我咬咬唇,打肿脸充胖子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不可貌相,海水岂可斗量?徐大夫且信我一次,也许会有意外之获也说不定呢?”
徐大夫的眼中精光闪了闪,疑惑地望了倚靠在旺财身上的白千觞几眼:“你的条件,就是他?”
见他心思暗动,我大喜过望,立刻抱拳道:“家兄病重,若徐大夫替家兄医治,这个秘方我自当送上!”
徐大夫淡淡地瞥了一眼白千觞,冷笑道:“秘方是真是假尚不可知,此人已与死人无异!如何能起死回生?笑话!”
愤愤拂袖欲去。
我慌了,跑上去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徐大夫,家兄尚余一口气,怎么能算是死人?不信你再仔细看看?只要你替他治病,不管是死是活,我一定送上秘方,绝不食言!”
他冷冷地倪了我一眼,一言不吭,掰开我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袖,扬长而去。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我衣裳褴褛的站在雪地里冻得发僵,感觉眼角好像落进一片雪花,转瞬融成了水雾。
旺财瘦小的身上压着白千觞,它显然有些不堪重负,扭扭笨笨的脑袋,细细的爪子揉揉红通通的眼睛,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又一道悲哀刺入心窝,我捂着脸垂下头,泪水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的从手缝间滴落下来。
我们能够找到这个徐医生,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若就这样轻言放弃,白千觞之病,只会越来越险象环生。
人在困境,无所谓脸面,无所谓尊严!
我一咬牙,擦掉泪迹,背起白千觞,跟在徐大夫后面,一步一顿地尾随着他。
只是那步伐,已颓废的不成人形。
旺财呜呜的发出几句不满之声,灰爪子笨笨的在空中扒拉两下,低着头跟在我后面垂头丧气地走。
肚内空空如也,饥饿感似毒蛇般上蹿下跳,再加上背上腰上的旧伤新痛,浑身就如同败絮般,抑不住的抖……
足上草鞋已经磨烂,足疮刚刚结疤又被挤破,每走动一步,痛楚都是全新的,灭顶一般席卷而来……
他脚步很急,但因雪太大,走不快,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我竟然一路踉踉跄跄的跟着徐大夫穿过了二条街道一个小巷,直到他跨进一座豪华大宅。
看门的面无表情地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我咬咬牙,锲而不舍的敲门,看门的实在忍不住把宅门裂开一个缝:“我家主人病重,徐大夫忙得团团转,没时间替你们医治!……走吧……走吧……”
我累得有气无力,哆哆嗦嗦道:“我……我……会一直等……一直……等!”
看门的叹气:“你别敲了,徐大夫说,你所救之人,他并非不救,而是无能为力!你好自为之!”
我提上一口气,恳切道:“那……那劳烦你转告他……如果等不到他的人……我会一直等……”
门又关了。任凭我如何呼救,就是不开门。
风雪交加,寒冷刺骨。
我在附近不远处寻了个稍微暖和点的屋檐,拣了些杂物,小心翼翼地放下白千觞,吩咐旺财好好用身躯暖着,也不知道它听懂了没有,它只是嗷嗷地叫唤了两声,睁着一张红红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一狠心,不理它,自己跑到那大宅门口蹲守着。
脚骨节真疼!好象要碎了一样,我搓搓冰冷的手,轻轻地摆动一下,雪地上,赫然一滩血水,犹如红梅般点缀在雪里,触目惊心。
我这人最讨厌就是血,一见血就晕。这下更懒得动弹,只略略的蜷着脚,使尽全身气力,与饥饿和寒冷顽强战斗。
雪纷纷扬扬,下得很厚,不一会儿,血迹被雪掩埋,我的脸上身上也落满积雪,整个一雪人。
天渐渐黑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是很久很久。摇摇晃晃走来几个巡逻的北塞兵,我本来已经意识恍惚,他们一来,又凝起几分精神。他们好象刚刚吃了酒,浑身散着一股弥天的酒味。他们手中提着利刀,哼着小曲杂乱无章的走着。那曲子俗不可耐,是个典型的黄段子,哼哼呀呀自混浊不堪的嘴里吐出,听了更让人窝心。
我索性闭上眼,继续咬牙与寒冷作战。
忽然“嗖”的一声破风声,那曲子尾音上辍着一个来不及惊呼出来的“啊!”,便嘎然而止。
我骤然睁开眼,只见几个北塞兵已经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一个白衣侠客,迎雪傲立,丰姿绰约。
那侠客略显清瘦,鼻梁挺直,眼窝略深,五官棱角分明,他鼻间冷哼一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仔细地擦拭手中的刀。
他的面容多么熟悉!
我震惊的望住他,很想站起来,大声对他喊:“黄云笙,我在这里,快来救救我们啊!”
可是全身却似被定住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
原来是在雪地里坐得太久了,浑身都被冻僵了!
我慌了神,拼命的想爬起来,身子却纹丝不动,顿时气血上涌,眼前隐隐发黑。
他冷漠地环顾一下四周,纵身一跳,跃入大宅。
刚刚才浮上来的希望,转瞬便被熄灭,那种求救无门的绝望,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又一阵钝痛和刺伤交集着袭来。
黄云笙是习武之人,若发现周遭有人,一定会有所警觉,他刚才环视四周,显然没有发现我,那就证明,我此时已被积雪厚厚的裹了好几层,在他看来,我恐怕只是一个堆在宅门口的雪人罢了!
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当时就算再疼,我也不应该坐下休息,我应该边走边转,保存一丝最后的热力。现在既已被冻僵,只怕自身性命都难保,白千觞那边,更是无瑕顾及。
心思电转之间,黄云笙却提着一个人飞出来了,那人一身绸锻锦衣,一望便知,此人身份不凡。
黄云笙提着那人稳稳落地。那人头发一摆,露出一张腊黄的脸来,原来是徐大夫。
一瞬间,我的心再次慌乱起来,我连忙给自己鼓气:“杨花萝!你行的,你能行的!”可是无论如果挣扎,身子还是麻痹一片,根本动不了。只余下一双眼睛,心慌意乱的乱眨,焦急、心疼、不甘、后悔……种种情绪飞快在眼中交织……悲哀的纠缠。
黄云笙疑惑的向四周顿了顿,冷哼一声,施展轻功,带着徐大夫,烟一般的绝尘而去。
世界仿佛静止,我的脑中迸出两个字:“完了!”,此念一出,心中骇痛,万念俱灰。
上天,你果真要赶尽杀绝!就连徐大夫也被掳了去,我和白千觞,哪里还有什么生机?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掩埋。
我不甘的撑着眼睛,留恋的望着白茫茫的雪地,想起和白千觞总是聚少散去,就算在一起也过的仓卒糊涂,每一次分离都是生离死别,每一回的相聚又总心系国仇家恨,一年多时间,总是匆匆忙忙惊慌失措 ,而快乐,却少之又少。
又想起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眼晴黑漆,满脸青紫,嘴唇焦干……他那副模样,与垂死之人无异,徐大夫都将他错认为死尸,他就是肯出手施救,又能有几分生机?城破之时,王府乱成一团,我们四处寻找,竟没有寻到一个医生好好替他医治,一路逃难下来,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已拖日太久,怕是也支撑不久了。我心酸的想,这回我和白千觞若同时挂了,也可算是鸳鸯生死之命了!
意志力渐渐弱了,身子也越来越冷,眼前也渐渐模糊。感觉越来越虚无,越来越气竭,魂魄好象快要飘离了躯体。
不行!忽然脑海中蹦出一个意识:如果就这么死了,真是不甘心,要死,也得把白千觞救了再说!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
一思及此,神志便清醒些,我挣扎着转动眼睛,调动仅有的气力,慢悠悠的撑开眼睛!
眼前赫然跳出一柄杀气腾腾的冰剑!剑背后,一双冷峻的眼睛正盯着我!
他一身白衣白衫,削瘦的脸颊,挺立的身躯,立在雪地里仿似欲绝尘而去!
只听他冷言道:“阁下何人?真乃深藏不露?差点骗了我去……”
我很想对他笑,告诉他:“你能发现我,真是太好了!”可是,这会不会只是幻觉呢?我疲惫的眨眨眼睛,想瞧得更清楚一些,一阵困意袭来,再也撑不住,跌落一团混沌中。
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中,一颗冰凉的泪水砸在我的额头上,顺势滑入我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