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洞口,仿佛凝化成石。
暴雪如刀,片片划下,将我的思绪划成杂乱的一片一片。
伤心归伤心,可白千觞的问题迫在眉捷!白千觞,还需要黄云笙的鼎力相助?
他对我死心,我亦有负于他,难道,我们从此,就一定要避而不见、绕道而行?
当然不行,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他不见我,难道我还不能去找他?
我蓦然窜起,站得笔直,对着黑脸士兵回礼道:“劳烦小兄弟,我找黄将军有急事!”
黑脸士兵停顿几秒,深喘了几口气,才道:“回杨姑娘,黄将军……黄将军他……现不在……洞中……”
“噢?……”热血自耳后直冲上脸颊,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好你个黄云笙,你倒真的见死不救?亏我刚才还为你感到痛心,原来你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绝情之人!
我气得发抖,内心的愤怒洪水般涌出:“不要骗我了!他就是不想救人,不想救人便罢了,为什么还要阻着我,不让我去!岂有此理!”
黑脸士兵脸色更黯,阴冷的朔风尖着嗓子在他身边肆虐回旋,他沉声道:“将军的确不在洞中,他临行前嘱咐,请杨姑娘放心,他已派人前往上秦镇,相信很快就会带回好消息!”
心里一热,泪水又涌上眼眶,他是个真英雄!倒是我错看他了。
黑脸士兵名叫黑蛋,他说,我们所住的地方是上秦镇黄云山一处偏僻山洞,乃黄云笙和珞王暂僻之所。
他们弃城而逃后,一路向西逃,但北塞军却紧逼不放,满世界地撒出天罗地网,欲将他们杀之而后快,他们东躲西藏,险象环生。待逃到上秦镇时,珞王因旧伤复发,一下竟病倒了,因病势凶猛,他们只好暂避在镇外黄云山顶一处隐蔽山洞内。黄云笙心焦,不顾安危,执意趁夜冒险出来,只为找几个技艺精湛的医生,替珞王治伤。
珞王虽已落难,但到底是王孙贵胄,大夫自然要寻最好的,他探听到镇内最有名的大夫,名叫徐霜,此人正在为上秦镇富商袁罡治病,他遂潜入袁府,将徐霜掳去。但是离去后,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徐宅门前所立的雪人其状太过于逼真,恐怕有诈!他回转去,用刀劈开雪人,见是我,百感交集,顾不上其他,连忙替我运功加热,幸亏发现及时,救了我一命。
他们一路逃难,虽然有听风楼高手们护着,可北塞兵高手如云,凶悍异常!他们势单力弱,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他们一行人中,大多都受了些伤,仗着内功,也都一直苦撑着,徐大夫的到来,对他来说,是个大大的福音!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石洞很深很长,复杂得像个迷宫,里面分为几十个小室,住着一千多个将士,我的房间在山洞的最里层,而珞王在迷宫的哪一间,我根本就不知道,听说徐大夫正在对他展开治疗,也不知道他的情形怎么样?
这么多将士躲在山洞,吃喝是个大问题,这只部队果然很牛,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连小猴旺财都寻不到一点吃的,他们却不知道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打来一些野味野果来,桌上的饭菜倒还很丰盛。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许久不见的胡贯天,他的脸色很有点憔悴,左颊上有一道明显的刮伤。他正用左手吃饭,右手显然受了伤。他的旁边,坐着一排带着伤的侠客,有背斧的,有拿剑的,有执枪的……全都沉头吃饭,明显的心事重重,石桌的尽头,我很很意外的看到了徐大夫,他有些郁郁寡欢,但依然把腰挺得笔直,很骄傲的样子,一点也不象个阶下囚。
我恨死他的见死不救了,恨不得上去凑他一顿,可他是洞内惟一的医生,因而竭力忍住了冲动,我咧咧嘴角,将一抹恨意成功的转化为一抹微笑,硬着头皮问他白千觞的伤势,他捋捋胡须面无表情道:“他非病,乃是毒火攻心,无药可救!”
白千觞何日中毒?想起那日他吐血的情形,我心中的惊骇越来越深。
徐霜阴着脸盯了我半天,半晌才道:“你就是……那个堵路的小子?原来……你竟是个姑娘!”
我正沉浸在焦虑之中,压根没有心思回答,胡乱地点点头,又溜到洞口去等。
焦急的等了一天,还是音讯全无,我的精神接近崩溃,在石床上躺了一夜,整夜都难以合眼。
早上的时候,出去找寻的将士终于回来了,他们只带回了一些珍贵的药材,却没有见到白千觞的影子。
那一刹那,心跳立刻顿住,不安、恐惧,绝望……什么都涌上来。
我彻底崩溃了,颤抖地问:“可曾……见到他的……尸……身?”
他们摇摇头。
眼前一黑,我呆呆地问:“那有一只……可爱的小猴,你们……看到没有?”
还是摇头。
下一秒,他们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我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的跌坐在地上。
现实总是如此残酷,容不得你有一丝幻想。
我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巨痛之下,我仿佛迷失了心智。
见我的人都摇头叹气。
我凝成了石洞中最灰暗的一尊雕塑,无声无息,如诉如泣。
难耐的一天过去了,夜又深了。
黑面士兵黑蛋抹着眼泪走过来了,他哽咽着行礼道:“杨姑娘……你就……说一句话,你……这样不吃不喝……铁人都……挨不住!”
我傻傻地笑了,白千觞喜欢看我笑,就是再不开心,我也要笑给他看!
哪怕……他再也看不到了。
胡贯天一见我傻笑,他就暴怒,我这个别扭的练武师傅,虽然受了重伤,可是那身铁骨铮铮的功夫,依然耍的似模似样!他未受伤的左手长鞭出手,刹那间,空中尽是软鞭纵横的碧水银痕。
那鞭在我眼前怒气冲冲的东冲西撞,却并不伤我!
他胡甩一通,发泄够了,方才瞪我恶言道:“你这个丫头片子!国难当头,却只顾儿女私情,没事添什么乱?”
我心一酸:我一直都是累赘吗?我这个拖油瓶,不知道给白千觞带来多少麻烦?
想到这里,我很不开心,嘴角一抽,撕心的伤痛又凝成了唇边的一抹傻笑。
胡贯天眼中一寒,沉痛道:“珞王晕迷不醒,白千觞已经故去,黄云笙生死不明,你又痴痴呆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再如此下去,前路何在啊?前路何在啊?”
我依然傻笑,心间反复回荡着那个疯癫和尚的戏言:
“父欺母克,一生孤苦,此女命相竟是那世间罕见的‘七世野妓’的命数!历经七世轮回,苦难未有尽头……”
我果然是个天生灾星,与我有交集的,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时间仿似已经静止,我是一具行尸走肉,只等他们哪天松懈了监视,我便纵身一跃,追随爱人而去。
阴幽幽的山洞,顿时旋起一阵风,有沙子糅进了眼中,险些呛出泪来。
我一仰头,将鼻孔对准他们,那泪,便犹犹豫豫顺着眼角淌进发丝里,他们根本看不到。
我的人生,充满着戏剧性的变化,本来已经绝望,可是下一刻,命运却为我敞开了一扇窗户,我刚窍喜地伸长脖子,那窗户忽然闭合了,碰着额头“咯噔”一声响,然后……是无穷的黑暗。
我已经习惯了命运的反复无常,所以当黑蛋摇着我的脖子给我报喜时,我只是愣了一下,嘴角依旧一抹无意识的憨笑。
黑蛋急促的呵着气,激动行礼道:“杨姑娘……你快醒醒,黄将军竟然还活着……今天早晨……他发来飞鸽传书,说……说在上秦镇的乱坟场上……找到了白少侠和你说的那只小猴!他们竟然还都活着……”
我傻傻地望着他,呵呵直笑。傻瓜?你才是个傻瓜!徐霜都判了白千觞死刑,他一个垂死的病人,又冻了这么几天,他若能活着,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现在惟一的愿望,便是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黑蛋见我痴痴呆呆,更加确定我是真的疯了,他提着一壶酒,抖抖衣角,在我的旁边盘膝坐了下来。
他拿起酒壶,轻轻抿了一口,仰望室内的怪石,怔怔地感叹,仿佛在自言自语:“杨姑娘!你知道吗……我本来是……恨你入骨,这会儿,看你这样,我又……”
怎么了?同情心泛滥?兵荒马乱的,断肠的人多得去了,何止我一人?
他顿了顿,紧紧锁望着我:“黄将军带你回来时……你早就……冻僵了,若不是黄将军将护体神功‘无极元气’渡了一些给你,你……你哪有命在?那时候,我就对你……怨恨至极,将军就是仗着‘无极元气’,方才能撑到现在,此番给了你大半元气,黄将军……若是再遇险,便是有十个命也撑不下来了……”
我的心咯噔一声,一丝慌乱不动声色的掠上心头。
“我知道……杨姑娘……你对将军……是有些意见的……我知道,你是……觉得将军……没有尽全力……其实你是……冤枉了将军!”他提起壶又喝了一口:“将军本来旧伤未愈,又身负复国大任,本有许多大事等着他去做,可他……他却为了你……”
黑蛋狠狠地向嘴中倒入一大口酒,“咳”的一声,他竟喝呛了。
眼中立即被呛出晶莹的泪花来:“将军此行,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与他们玉石俱焚,可他却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贻误大事,将军没有了……‘无极元气’护体,越拖下去,危险……便与日俱增!”
“想到这儿,我就……恨你入骨,将军……对你的好,岂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清?”
他接二连三的灌酒,越说越哽咽:“将军……没有为你找回白千觞,便命他们先回来,他……他……自己一个人……仍然在苦苦寻找……他不顾安危,为的却是……救回自己的情敌……他在镇上……多呆一日,便多百倍的危险……他的胜算便越小……他……竟真的……替你找回白千觞了,他怎么……这么……这么傻?他竟真的救回了……白千觞,他这不是在……自掘情路吗?这以后,他将……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黑蛋越说越激动,热血从耳后直冲向脸颊,一双愤怒的眼睛仿佛快要将眼眶撑破。
他说的是真?是假?是演戏?还是真实?
我复杂地凝视他,眼里转过无数种神色,心疼?悲伤?窍喜?自责?我竭力保持镇定,不让惊呼从喉咙中破出。
他突然怔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话语冻结在四目相对的瞬间。
我轻轻笑了,用犀利的目光盯紧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嘴巴张得象个鸭蛋状:“杨姑娘……杨姑娘……你……你没有……”
我轻咳一声,平静地说:“我早就清醒了,之所以不想说话,是我还没想到该怎样面对?”
他盯着我深渊般的眼睛,竟然失了神,手中酒壶突然坠地。
我拍拍他的肩,一跳而起:“你刚才说,白千觞他们还活着,对不对?”
他点点头。
我轻轻地笑:“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他们?”
他呆呆答道:“大概……已经到了洞口了!”
我深深地叹息,捋捋乱发:“那么,你就给我带路吧?”
表面虽然镇定,却在迈步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黄云笙,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装疯卖傻、绝吃绝喝,只是为了逼你救白千觞,我,为了我所爱的人,就算用尽所有不齿的手段,我也会做!我所欠你的,时机到了,我自会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