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一天的打击实在太过沉重了,如今再想想,竟有一种恍若隔世、虚无缥缈的感觉。
后来某一次,我在仙林跟原始天尊无意间聊起此事时,他笑得满是玄机,浑身沉浸在无量佛光中,有股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淡然和幽闲:“所谓神仙,乃是潇洒绝尘、不恋烟火的忘情之人!你所受之种种磨难,皆是我为你沤心沥血所设,我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情就是魔障,是前世的缘孽,是今生的劫数,你只有忘情断爱,斩断情根,才能悟出爱之真谛?这才有了回列仙班的机会?”
是的,忘情,忘情,忘情……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字眼,鼻间酸意上扬,怔怔地凝视着他,心中百般滋味莫辨。
所谓成仙之路,注定是一条无情无欲、断爱缘尽之路。
可是,就算拥有长生不死之躯、呼风唤雨之术,又有什么用处呢?你永远都要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脸上挂着一逼高深莫测的笑容,连那如阳光般灿烂的笑颜,你都无权拥有?你的内心只残余下一把死灰,无欲、无求、无情,那便是木人、傻人、僵人了!
哎!怎么说呢?说白了,就是情、爱这种至美至纯的情感,仙人永远无法岂及。
永远……永远……哪怕只要想一想……也算作是……动了邪念,动了歪欲。
我忍住心酸,低头轻叹一声,记忆再一次开始旋转,穿透那一望无垠的仙池琼林,飘向那段痛并快乐着的……最后的人间岁月。
那段日子,于我而言,应该是最灰暗最沉痛的记忆吧?
不过,在那种劣极的境地中,我竟然还能够反败为胜,扭转乾坤,生命力之顽强,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佩服。
世人皆叹之:“此乃奇女子也。”
史学家笔下更神:“天威皇后,其人大智大勇,一生历尽风雨,数起数落,然毫不屈之,终以非人之魄力、伟人之胸襟、神人之创举,与帝共同缔造太平盛世、和平人间。”
是吗?不过是一个女子为了生存而顽强不屈,有那么伟大吗?
看到这些,我不禁宛然失笑。
忽然忆起圣人有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的确如此。
回忆我的求仙之路,何其惨烈?何其纠结?何其沉痛?算是把这句至理真言一五一十地践行了。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不说废话了,还是回到那真相戳穿的那一天吧……
照常理说,一般人经受那种打击,基本上是精神崩溃,一撅不振、痛不绝生,轻则痴呆,重则轻生,可那天的我,在短暂的震惊和惊骇后,很快便镇定下来,竟然还强颜欢笑地顽强地与琅胎镍周旋了几个回合,他始终不愿收回册封我为木秀公主的皇令,最后,在我的坚持之下,他才做出了一丁点让步:道出我的真实出身,向世人宣布我乃遗失在民间的亲女。
就是这个解释,也是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交涉的结果,他可能也认为逼之过甚易致两败俱伤,加之他被我乖巧的外表所惑,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我的请求。直到他们出门,我紧绷的神情才一下子土崩瓦解般的塌陷了,一脸的笑意转眼化为满腔剧痛,一寸一寸地在浑身裂开,断成一片一片。
义女和亲女?仅仅一字之隔,但在天下人的心中,性质便差之千里。
义女,乃是叛国卖国,弃主投敌;而亲女,则是血缘之因,不得不认;琅胎镍既然设计要将我留于北塞效命,我暂有毒在身,无处可去,且先投奔他门下,虚与委蛇,巧作周旋,一则可设法骗那“稚心”的解药,二则也算是敌中暗哨,可刺探些敌情政意,为珞王统一大业再作图谋。
把眼前局势一分析完,我便再无余力坚持,一下瘫软在地上,心一下子空了,什么也不想思索。只怔怔地盯着眼前跳腾不停的蚊蝇,十分麻木地跟着它们左晃右摆,看着看着,忽然不知怎的,竟然一下弹出手来,将它们一骨脑地全抓到手上,只轻轻一捏,黑血便从指间溢出来,那血一滴一滴,好象淌不完似的,我呆呆地打开手看,哪里是蚊子血?竟是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流出来的是……我的血……
一点也不疼,手是麻的,真的。
我就这样不停地捏着蚊子,一连捏了三天,等到第四天我走出房间,我便已经是新的我了。
不要佩服我,谁让我的前世是花仙呢?仙人怎么会有人间情爱呢?
我淌了三天眼泪,像个失心木偶般愣了好久,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原始天尊那老儿是怎么也不肯给我一个圆满人生,他整个就是一个专门折磨我的主儿,美其名曰为要我救赎世人,拯救自我,其实就是假公济私,他专门给我设下这惨绝的七世咒语,其实是在借机整我。
晕!大神要整人,我哪里有力量反抗,只有先委屈求全、屈从命运,哪日有幸回归仙班,再找他好好算帐!
就在我闷在房中的这三天,天下格局却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
一连串惊人的消息如平地生雷般令世人哗然,惶之。
尽管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当我听到消息后,我也呆了。
心里真是恨得痒痒的。琅胎镍!你这个混蛋,你这家伙作风阴险我早就知道,可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一次次地刷新记录,再度令我刮目相看!
你猜那厮作了什么?
他在对外宣布我乃他民间所遗亲女的同时,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给——嫁了。
你猜嫁给谁了?
天!天!天!
竟然是珞王那个桃花男!
哼!真是可笑!琅胎镍!你将我掳来北塞,居心叵测地对外公布我的身份,不过是想离间我和荷娉国,要我死心塌地的为你效忠,也罢,我便虚于委蛇,为你所用罢了!可你这家伙实在是精过头了,竟害怕留我在身边,迟早会是祸害,竟想出了这一石二鸟的主意,妄图压榨出我这个女儿的全部剩余价值,废物利用,将我作为战争求和的祭品,送回荷娉,试问我如今已是敌国之女,若回荷娉,岂不羊入虎口、处境危急?你此举兵不刃血,只需端坐山观虎斗!便要坐收渔翁之利,好计!好计!实在是佩服!
我越想心越寒,正苦思应对之策,哪料,巍巍的长廊尽头,竟然走来一个气势迫人的高大身影,他一出现,脸上尤带有沉痛之色,过去笑意融融的眼睛,仿似忽然蒙上了一抹雪色。
我一看他那假仁假义的模样,心里厌到极处,只冷冷问了他一句:“你的动作倒真快!才与女儿要认,就将女儿给嫁了?一点也不顾及她曾经为妓的身份?你不觉得说出来会令天下人耻笑……”
我的父亲琅胎镍此刻已眉皱如川,他十分沉痛地凝视着我,好象极其不忍心:“我知道在你心中,为父一定坏到透顶,可是为父也有难处啊?希望你能……体谅……”
“难处?”我一见他又来跟我玩矫情心里就来气儿,于是忍了忍,面无表情回道:“不管有什么难处?我想在这个天下,应该不会再有一个像你这样的父亲,将自己的女儿自小以毒喂养,受尽折磨痛苦,待到成人,竟还送入妓院,以毒相控,为你所用?待到她死而复生,你却再釜底抽薪,再加利用,给她沉重一击,你……你……爱女之心,实是在令人叹为观止!”
他听后眼中一痛,身子抖了抖,才哀哀答道:“你……你……竟都……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十分轻蔑地斜了他一眼,旋转身子,顺着廊道向下走。
其实我根本没有想起,所说的这些,都是根据记忆中曾经出现的某些片段,大致上猜的。
他既然没有反对,显然我这话已离事实不远了。
可能这段话留给他的震憾实在是太大了,我才走了两步,就听到他在我的身后,十分迟缓地说了一句:“你……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那么……就……请……跟我来…吧?……”
真相?还能有什么真相可言?不过是找一个比较中听的理由吧?又或者,他又想玩什么阴谋诡计?
我怔了几秒,又犹豫了几下,还是决定去看看:有戏可看,我为何不去?他既然那么爱演戏,我怎么着也得陪着玩玩,只当是无聊,在苦涩中——寻点乐子吧?
于是对他很挑衅地耸了耸肩,吊儿朗当道:“喂……愣着干嘛?是往前走吧!”
他连忙点头,先前咄咄逼人的气势全无。
我不理他,径直向前走,他一愣,灰溜溜地跑到我前面,闷声无语地领着走,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头儿,跟任何一个天底下的父亲无异。
我嘴角又噙起一抹浅笑,这老头儿的装腔作势的功力,可真是深入骨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