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北琅皇琅胎镍震惊得直到我准备离开,仍僵若木鸡。
等我走出几步再回过头看他,他的一身皇袍就好像是一层又湿又粘的绿青苔,上面粘满了枯枝断草,颓败至杂乱不堪。
我觉得他的神态十分有趣,便调皮地朝他恶作剧地喊了一句,算作是告别:“喂!老琅!不要太害怕哟!我是你的乖乖女儿,自然不会不顾全大局,等到临近出嫁的那一天,我自然会回来找你的!”
那僵硬木头忍了半天痛,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有气无力地苦苦哀求道:“秀儿!秀儿!我的……好女儿,这药……疼起来真厉害,你且先把第一瓶……解药给我!我难受到……不行!你……只要给了我,我……我……发誓一定会把……那‘稚心’的……解药给你!要不!你疼起来会……和我一样,痛……会痛不欲生的!……”
我温柔的一笑,声音亲热得有些肉麻:“不嘛!女儿虽然也怕疼,不过暂时还没发作,等疼的时候再来劳烦你好了!说实话!那疼根本没什么的!疼上一年半载的,也死不了人!我的好父亲,你且先忍忍,我回天山给你拿解药去!你等着我啊!不要跑远啊!你疼太久了,女儿会心疼的!”
琅胎镍疼得青筋直迸,汗水一层层溢出,却不敢动弹,因为每一丝细小的动作,都会引发涛天巨疼,他的双眼扭曲得满是噬人的怒火,却硬生生地扯出一抹涎笑的架式,那副心里恨不能将我剁成肉饼,嘴上却像抹了蜜糖的荒诞模样,真真让我见识了人类最丑陋的嘴脸。
我瞧了半会儿热闹,还觉得意兴阑珊,可是没办法,手边还有很多事要做啊!于是又朝他捉狭地一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心里着急,脚下便生风,仅用一天时间,就赶至荷娉国泉州城。
我之所以急匆匆地赶至泉州,主要是为了拜见神医玄天子。
来见玄天子,并不是抱有一线希望,想替自己解毒,实话实说,我现在对解那“稚心”之毒,基本上已不抱幻想,我来泉州,而是专程来找我的母亲——芙蓉仙子的!
我思虑再三,觉得在这世上,我只余两个弱点,一乃白千觞,二乃我的母亲芙蓉仙子,白千觞暂时沉睡在天山,安危无妨;可芙蓉仙子,琅胎镍想找到她却并不难。琅胎镍那混蛋灭绝人性,我若不将芙蓉仙子好好藏好,倘被他给擒了,那便又被他所挟,好不容易赢得的平局转瞬便又要输去!
况且,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见她。
每当眼前一浮现出她那泣血带泪的败花般的愁颜,我的心便如同被一把钝刀在割裂着,一刀,又一刀,刀刀生血……
久已不见,不知一心只牵记儿女的她,是否已平安脱危?不知那个潘子奇,是否尽到了照顾她的职责?
想来,我实在是太冷血了,自从下天山后,一心只醉心于自己的救赎事业中,只听见下属来报,她尚安好,竟然从未抽空来见她一眼。
女儿如此漠视她,可她,却为了一双儿女失魂丢魂、尝尽离苦,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
想着想着,心头又浮出一股苦意,堵在心坎上,怎么吹也散不去。
泉州城很美,雕栏画栋,翠柳拂岸,花香满城,鸟啭婉娩……可惜再美,我也无心欣赏,我心急火燎地逢人便打听,没有结果。最后只得恨恨地把刀架在一个鼠眉贼眼的大侠头上,才逼出了地址,终于找到了圣医玄天子的居所。
玄天子果真是个怪人,这家伙竟然变态到把家建在一个孤峰的树枝上,而他的那个家,说出来真令人难以置信,竟然是……是……是……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鸟巢!
那鸟巢十分巨大和怪异,藏在一大片参天古树枝间,特别隐蔽,若不细看,很难发觉。
当我淌过腾腾怒水,跃过座座孤峰,掠上那高耸入云的鸟巢,正激动得准备敲门之时,却忽然发现,脚上似乎踩到了一个软塌塌的异物。
什么东西?难道是□□?或者是机关?亦或是地雷?
地雷?怎么会?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这是落后的古代,怎么会有地雷?
那异物好象有些臭气,脚踩在上面,面面的,就象海绵一样。
到底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崴崴脚,发现那异物紧紧粘在我脚底,脚怎么提也提不起来!
敢情——这是强力不粘胶?我淡淡地一笑,玄天子可真够幼稚的,竟想用此损招来粘住外来入侵者?岂不天真?
笑完,我便很有礼貌地对着大门高声喝道:“请问圣医玄天子前辈在吗?在下乃天山弟子,特来拜见!望通融一见!”
没有回音,鸟巢内似乎响起一阵轻轻微微的骚动声,细弱得似乎是幻觉。
看来,玄天子也是个爱故弄玄虚的糟糕老头。我又忍了忍,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心一横,猛然发功,朝那脚下异物输送劲气!欲利用体内真气将它从脚底剥离开去,可哪料,那异物乍一离开脚底,竟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下子似地雷般“天女散花”,散出无数的白沫团子,一骨脑地迎全都溅落在我身上。
我低头一瞧,差点郁闷得吐血了!
天!天!天!
不是迷药。不是暗器。也不是地雷。而是……鸟屎。
鸟屎?鸟屎?鸟屎?
一代神医玄天子怎么这么爱恶作剧?使出如此气人的伎俩?专门戏弄登门拜客?
我正咬牙切齿,巢内却忽然隐约传来几句嚣张的嘲笑声,出语之尖利放肆,顿时使我怒火上涌!
那声音笑完,随之是一阵砰砰劈劈的乱响,然后门开始“吱吱”直晃,显然是在开锁。
我有些恼愤地对着巢内的人狠狠捏紧拳头,可没维持到两秒,马上便松动开来。
哎!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没办法,谁让我有事相求呢?还是忍忍吧!
我轻吸一口气,微微地将眼角上挑,成功地扬起一抹溪流般潺缓的笑,迎了上去:“晚辈乃天山弟子,特来拜见玄天子!请问……”
我话还未说完,便立马呆住了。
那人……那巢内之人……
柳弯眉,芙蓉眼,桃色脸,凝玉肤……
这不是我的母亲芙蓉仙子又是谁?
我真是大意了,她的声音素来嚣张且放肆,我竟在脑海中生生地将她魔女的形象给抹了去,只余下那温情母爱荡漾的瞬间!
我就那样震惊地望着母亲芙蓉仙子,本来心里早打定主意要漠然处之的,竟不知怎的,眼泪猛地一泻而下,眨眼便噼噼啪啪地流满了全脸。
我愣了,芙蓉仙子却不闲着,她的眼帘慵懒地半垂着,胡乱地晃到我身旁闻了闻,一个响亮的巴掌忽然十分彪悍地打过来:“你谁呀?怎么满身的鸟屎味?给我滚远些!”
我哪里顾得上她的冷漠,只抖抖地扑上去,一把将头扔进她怀里,颤颤悠悠道:“芙蓉……仙子!我……我……好想你……”
泪水彻底崩溃了,大脑完全不听指挥,一切……又乱套了。
按照我的原意,本不欲和芙蓉仙子相认的,只准备随意说出自己是天山门人的身份,奉天山掌门杨花萝的意思,将她接到天山去暂时休养,等掌门办完大事,便来相见。
就是这个说词,也全是因为琅胎镍已对外宣布找回遗失在民间的爱女琅秀儿之故,芙蓉仙子神智再疯癫,只要她稍微清明些,一猜便可知道我的身份,否则,我宁可将我是她女儿的真相扔进肚子里面吞了,也不愿对她据实相告。
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明缘由,不知为何,心里始终惴惴不安,总觉得天始天尊太喜欢与我为难,只怕又给我设了什么悲惨的结局,如此一来,若再致芙蓉仙子二度失女,她又得再次经历一次稚心刺痛,岂不得不偿失?
可心中如此盘算,奈何无法抗拒人类之母女天伦,我一遇到芙蓉仙子,只轻轻地瞄上那么一眼,眼泪便一下崩溃了,顿如滔滔洪水滚滚倾泄,再也收不回来了。
我紧紧搂着芙蓉仙子,钻进她怀中抽泣了许久。
她的表现好象也特奇怪,自打了我一巴掌后,竟变得出奇的温柔,任我抱着哭着,手还十分轻柔地时不时抓抓我的头发,直到潘子奇回来。
潘子奇一进鸟巢,一瞧见我们,情绪显得十分暴躁,他一个箭步分开我们,怒气冲冲地喝道:“你是何人?来此有何图谋?”
我哭得眼睛肿成两个大红桃,心中又犹豫几下,方才抽了抽鼻子道:“潘子奇,我……我……是杨花萝啊!也就是……那个……芙蓉仙子的那个失散的……女儿……秀儿?”
刚才在芙蓉仙子怀中哭泣,我的心里特别矛盾,在说与不说间博奕了许久,方才决定屈从于情感,与她相认,我吞吞吐吐说出憋在胸口的话,顿觉如释重负,于是眨巴着眼睛偷偷瞥了芙蓉仙子一眼。本以为她会满脸震惊,哪料她却神情呆滞,一副傻傻呆呆的样子。
我又呆了,眼泪哗啦一下又涌了上来,忍不住又抹了一下眼泪才对潘子奇埋怨道:“我要你好好照顾她!你怎么照顾的?她怎么又神智不清了呢?”
潘子奇愣愣地把我从上到下扫视了好几眼,才瞪着眼睛惊讶回道:“你……你是那个杨花萝?怎么模样变了?你不是一直跟着珞王?怎么又听说你跑到了北塞……做起了他们的什么什么……木秀公主?你……果真是那个北琅皇遗失在民间的木秀公主吗?也就是说……你是芙蓉遗失的……那个……亲生女儿吗?不会是什么你们假冒所扮,根本是一个计谋吧……还有,你们的父亲竟然是北琅皇?怎么会这样?……”
潘子奇的话还未完,芙蓉仙子倒先烦了,她气嘟嘟地跑到潘子奇身旁,伸出手朝潘子奇头上使劲地敲了敲,语气极度不爽:“劲儿!劲儿!你刚才跑哪里去了?害得为娘的一个人留在这里,真是好无趣!……”
劲儿?
我听后蓦地一震,眼睛紧眯似针,针针朝潘子奇戳去!
四目相对之下,潘子奇的脸刹时红了,他低着头嘟嘟嚷嚷道:“芙蓉……自被玄天子医治后,总算……捡了条命,不过,却因身有遗毒,神智……越来越紊乱,竟人事不识,错将我……认为是她的劲儿,我无法,只得将错就错……陪她左右。她病愈后,竟特别……喜欢这个鸟巢,整天只钻研些整人的法子,令人防不胜防,那玄天子实在嫌她聒躁,又赶不走她,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陪着她鸠占雀巢,在这鸟巢内陪她耍来耍去,倒也十分自在……”
他说完,又十分可怜巴巴地瞅我一眼,我听完心中算是明白了个大概:原来刚才我所踩的鸟屎机关,竟是我母亲的恶作剧!
一想便哑然。我朝潘子奇无所谓地耸耸肩,意味深长道:“好吧?如此倒也妙!”
说完,突然忽忽地一笑,这一笑,倒叫潘子奇耳根都红透,头低得更下了。
我又一笑,不知怎的,竟又迸出几滴眼泪,自觉此情此景,再伤心已是无益,于是,再次深深地凝视了傻傻的母亲一眼,深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径自往鸟巢内走去。每走一步,竟沉重无比,只觉得那缓缓挪动的步子,越走越沉,沉得像灌了铅似的,竟再也挪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