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持凝视了三秒,才把头低下,心内五味杂陈。
她的确是和平女神,那个曾经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在桃花林中与战神偷食禁果的女神,她竟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桃花源中,并且还被桃花源内百姓奉为上仙。
可是,她,荷娉公主,还有我……为什么我们的相貌会一模一样?白苍耳说我要历经七世之劫,可是最初的最初,我的原神不是小花神花萝子吗?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一个和平女神,上一次我梦见她与战神欢好,醒来后便听闻自己把李龙珞给奸了,难道?这中间又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吗?
我越想心慌意乱,一股强烈的不妙预感,顿时又涌上心头。
正思着出神,哪知道门外一声失声惊呼一下子惊乱了我的思绪。
我猛地抬眼,只见那小女童惊恐地朝门外扫了一眼,眼神一怯,转眼间,已慌乱地跪于地上,那种必恭必敬的成熟模样,远远超过了她的实际年纪。
我一惊,连忙顺着她的视线望外看——天啦!刚才所见的二十余个村民,他们竟然齐整整地跪倒在正厅大堂之上,面朝向我,将双手小心翼翼地交叉置于地上,额头摆放其上,屏气凝神,其状之虔诚,犹如拜佛。
我将视线再向外挪,又看到了一脸惊诧的白千觞,他虽噙着笑扇动着秃毛扇,但眼底的讶异却在细长的睫毛下滚滚翻涌。
我蓦地有些慌,舔了舔唇,才蹲下身去扶领头的大婶,不解地问:“大婶大婶,你们为何行此大礼啊?我承受不起呀!”
那大婶哪里肯起,她压低头高声呼道:“和平女神降临人间,此乃吉象也,我们等待多时,便是盼女神下凡,今可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我哪里是什么和平女神!”我有点心虚地摆摆手:“不过是长得有些像罢了,你们不要错会。”
“非也非也!”一个白胡老者略略抬脸,但目不斜视,仍规规矩矩地注视着地上:“刚才女神一跨入我们佛堂之中,和平女神的佛像便镶上一道金环,你也浑身发光,此乃神谕也,吾等先祖曾留下遗言,他日桃花源内若有一个与女神长相一模一样、见女神佛像周身发光者,便是女神原尊!望女神了解我等虔诚之心,受我们大礼一拜!”说完,又挺起胸来,弯腰一拜,众人皆随其后。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们弄错了……”我边说边回头望那尊佛像,竟然真有一道光晕,莹莹透透的,染得佛像的脸上也白玉般纯净,更显得柔和而圣洁。
我的心情马上便复杂了,转过身来偷偷瞥了一眼白千觞,发现他一副轻松无异的样子,对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
他越表现得若无其事,那便是越在意了。
我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唇,心立时更黯然了。
正有些拘束,不知如何是好,那老者却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苍老但却十分有力,隐隐透着几丝犀利的洞察力:“女神你不必再做推辞,先祖曾留下遗言于我们,有缘人其实就是女神末世之魂,等有缘人到来之时,便是我等赎清罪孽之时,今我等既然已得见女神真身,便是我们延续五百年的赎罪之事已告终结,自此,我等便得到解脱,也便超然了。”
“赎罪?……你们隐于世外,男耕女织,远离战乱,过着神仙般的自在桃源生活?何来赎罪一说?”我压低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我们来这桃花源,本来就是赎罪之旅。”老者依然低着头,声音很温和,却不知道为何感觉中很坚硬,似欲轻轻戳动着我的脊背:“女神在此,我等便据实相报,我们乃艾国后裔,先人为报灭国之仇,曾数次刺杀荷始帝李百胜,但屡未得手,并因此差点遭灭族之祸,但幸好族中公主荷娉公主多次相救,才保全下来,后来,又发生几次大的变故,荷娉公主也被我族中之人所暗杀,我等先祖本已面临灭族之灾,可就在荷娉公主归天那夜,我先祖与荷始帝同梦见和平女神,女神在梦中许了神谕,称荷娉公主乃是她转世,她命荷始帝将族中之人放置天山暗室冰棺之下桃花源中,放逐圈禁,与世隔绝,以赎其杀害荷娉公主之罪,直至有缘人进入,方可得到救赎,此有缘人,定要与女神相貌无二,见到女神像必周身发光,才算是有缘人。荷始帝本来还不信,他遣人来到天山后,发现内中果有蹊跷,几番思量之后,才将荷娉女神的遗体安置天山密室冰棺中,并依女神所言,将我等流放于此。此地山青水秀、四季凉润,我们在此自耕自足,日子过得十分舒爽,转眼间,已数百年矣!”
老者说完,壮着胆子望了我一眼,见我一脸异象,连忙又低下头,又继续温声解释道:“我们艾氏族人,不知何故,自梦见和平女神后,一夜之间,肩部皆出现了一种烙有杨花形状的胎记,所有艾氏子孙,身上皆有,及至后人,也天生便有,而且每逢月圆之夜,此烙印便灼灼闪光,似透明的蝴蝶般在背部上下游走,艾氏先人当时非常恐然,几次惊吓之后,才着族中道士向天问之,才知此乃和平女神的魂魂凝聚而成,她把自己的魂魂寄于我们艾氏子孙身上,便是让我们忘记仇恨,一心向善,在这桃花源中修身养性,远离尘世之浊,我们先人本来入桃花源初时还心存仇恨之志,但自得知女神心意后,恨意也渐渐远去,乃至后世子孙,经五百年教化,如今都只知精工农事,却不司斗争挑衅之举也。”
“这么说?你们肩部的杨花烙是和平女神天赐给你们的?只要是艾氏子孙,都有此印记,对吗?”白千觞不知时机的插了一句话,边说边甩脖子,扇了几下秃花扇,一脸的不以为然。
“对,我们艾氏国人,在当年荷始帝命我们迁入桃花源时,分为两拨人,一拨人乃主战派,他们宁死也不愿入桃花源,因此,他们还留在荷娉国;而另一拨人,就是我们,我们一万余人进入此地,生活的十分闲情雅致,时间久了,也没有什么外出之心,只想固守这一方土地,安安宁宁地过平凡而普通的日子,如今,你既然来了,便是我们的罪孽已经全部洗清,从此,我们源内之人,再无牵挂了。”
“也就是说,肩部烙有杨花印记的,在桃源之外,还是大有人在,对不对?”白千觞挑了挑扇柄,很轻松地在手上转了两圈,斜倪着眼说。
老者点点头,花白的胡须边抽了一下,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怒意。
“可是……你们又如何能够断定……我就是那个有缘人呢?”我轻轻地开口了,由于声音有点抖,像欲要被清风吹散了:“也许……只是巧合呢?”
老者一愣,深沉地凝视我一眼,目光很澈净,仿佛可刺穿我心神:“世间巧合之事似有若无,似无若有,我们只有遵循先人古训,便是正理。”
“还是……会有巧合的,……真的……”我说完,别开脸去,望着门外的艳丽如火的桃花说。
一种无比沉重的压抑感,顿时又压上心头。
就算我是有缘人又怎样?关于我的身世背景,复杂如烟云,我抽一丝便可剥一丝,越剥越惨烈,越剥越凄然,倒不如不剥!更何况——当着白千觞的面,若再揭出些什么丑陋的过往,曝出些什么惊世大骇闻,我倒要如何再面对他?
如何面对?就在我们的僵局刚刚解冻的今天,再抛出什么猛料,那张摇摇欲坠的情,可能真要逢到绝境了。
我越想脊背越麻,想象中,身后似有无数道光束,向我凛烈地射来,急速凝集成箭,然后又炸开了。
没入骨血,冷彻心内。
我闭上眼,神经几欲紧张至绷断,就在百转千回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忽地擦耳而过,令我的心沉了又沉。
我转身,是小女童,她的姿势很奇怪,已将青布上褂的排扣给解了,露出一小片白花花的肩部。
白花花的肩部,什么也没有,并没有先前看到的杨花烙。
没有……
我又搜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心里一抖,马上下意识地望向白千觞,他果然震惊极了,一直竭力展露的痞痞笑容,此刻业已不再,凉透的眼神像霜打过似的,眉眼间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皱褶。
该来的,终是会来……
你应该明白了吧……
命运,躲不过,也藏不住呀……
算了,就当是个终止符吧?你找出了我们不是亲兄妹的佐证又如何?神人相恋,结局不比兄妹乱伦更惨痛吗?
耳边,小女童的声音像水晶一样破碎开来,我的心随着她稚嫩的童音一道儿,重重坠入地上。
碎了,碎了,这次真的碎了。
小女童还小,她哪明白大人复杂的世界,她见我不理她,就站在我身下,开心地抱着我的腿,摇着羊皮辫兴奋地笑:“姐姐……姐姐……你就是和平女神再世啊!真的!真的!不信你看!我们身上的杨花烙已经消失了……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爷爷说等杨花烙消失了,和平女神就会出现了,世界就会跟我们一样和平而安宁的!真的真的!”
她开心地重复了多次,却没有留意到我和白千觞的脸色,同时变黑了。
也没有留意到,外面的桃花,忽然间,灿烂得泛着白光,仿佛暗藏着泛白的泪。
我和白千觞的世界,倾刻间,便阴云罩顶,黑雾弥漫。
我们是怎么走出桃花源的,我已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当时一直保持沉默,在我前面淡淡的走着,轻轻的脚步声,一下下,带着沉重地节奏,在我的心尖踩着。
我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为何,明媚的阳光竟在眼中碎裂成泪水,一个不留神,就悄悄地流了下来。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上一刻你明明已经看到了曙光,下一刻,你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我抿抿唇,咬咬牙,擦掉眼泪,竭力忍住痛意,才走出了桃花源。
天山密室,依然美仓美奂,冰棺中的两人,依然手足相缠。
白千觞白衣白袍,站在这雪色世界中,越发显得冰雕般飘然,他双手抱胸,望向我的眼神,幽深暗澈。
“我早就猜出你有苦衷,知道你的背后肯定有故事……所以我一直在查,可是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那么拼命地想证实我们并非亲兄妹,我找来找去,又有什么用呢?因为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本来竭力保持镇定,可那微微的颤意,将他的慌乱泄露无疑。
我默然,无言以对。
说什么好呢?关于我的前世今生,其复杂纠结程度,怎可能三言二语道出,况且,就算说出来,他能帮到我什么?也仅仅只能为我多操一份心而已。
他顿了顿,又问:“你真是仙吗?”
我轻轻摇头,沉声答道:“可能,也不可能,我不知道。”
“那你一定明白前因后果,包括你与李龙珞……还有荷娉公主、李百胜,你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故事?能不能跟我说说?”他将视线略略下移,一小心碰触到冰棺内的两人,又匆匆移开,望向壁上。
“不……,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真的……也不知道。”我摇头,眼帘略略下垂。
和李龙珞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为何会演变如此,要如何对白千觞说?又怎么能对他说呢?
他叹了口气,有点慌乱地从怀内掏出那把瘪干的秃花扇,摇了摇,觉得有些别扭,又合起来置于手上,捏了捏,才停止了动作。
可是我分明瞧见了,他的手有些轻微的发抖,借着那一抬眼的机会,我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心内蓦地酸意上扬,嘴间就象咬着□□一样,连说话都染着一丝苦意:“你已经先入过桃花源,……应该……已经多少明白些?不然……你为什么要带我进桃花源?”
“嗯……”白千觞愣了愣,才在嘴间嗫喃道:“我先是为他们有……杨花烙而沾沾自喜,后来却又发现了……和平女神,她竟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什么都毫发不差,我……想去找你,却又……有些害怕,犹豫了好多日,没想到你……主动跑过来了……我……就带你……”
“不用说了……到此为止吧?”忽然间,心隐隐灼热起来,自己身为神仙的事实被他发现了,再去谈个人私情仿佛已是奢望。
我慢慢地踱到他的面前,死死地盯了他两眼,将他的模样牢牢刻在心中,才微微一笑,对他说了一句话:“……不管是仙是人,我们……都不大可能。到此为止吧。无论爱过,还是恨过,到此为止吧?”
我说话的速度很慢很慢,似乎是用尽全身气力似的,我强撑着说完最后一个字,发现若再开口,便会彻底溃不成军。
这句话,应该算是我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吧?因为下一次再见,我已缠绵病榻,想再出言与他交谈,已是不能,只能惨然地抖抖嘴唇,希望他能明白我始终爱他如一的心意。
白千觞当时正捏扇呆站,听我一言,蓦地凝眼,眼眶骤然收缩,难掩伤痛之意。
我自知若再呆一秒便会崩溃,说完,只扫了他一眼,便蓦然转身,从墙角处提起冻倦成一团的旺财,放怀中暖着,才缓缓地往外走。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仿佛是期待他出言挽留似的。
终于,就在快跨出门口的时候,他终于出声了:“花萝!……仙和人私奔,……会有什么后果?”
私奔?会有什么后果?
象和平神与战神?象荷娉公主与李百胜?一样的惨败,一样的沉沦。
我怔了怔,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走了。
他没有阻止我,只在我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响虽然很轻,可是我听到了,走了很远之后,那叹息似乎还在身后萦绕。
外面已是夜晚,星星稀稀落落地挂在空中,象极了眼泪。
我望了几眼星星,不知为何,眼中忽然蓄满泪水,轻轻一闭,就淌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