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产果然极端痛苦,疼得跟刀戳刀绞一样,让人死去活来,我不停地吸气,再吸气,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坚强,牙咬得唇都裂出了血,浑身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硬是在地狱里挣扎了好几个昼夜,孩子还是在肚内不停地折腾,就是生不出来。
闹腾到最后,竟然浑身都疼麻了,眼前的一切都变成虚虚晃晃的,产婆们一个个象幽灵般的飘来飘去,连她们发疯似的惊呼声也淡化成一缕空气似的,飘忽而空灵,渐行渐远。
真的累了,真的不想动了……。
我徒然地软在那里,颓废地合上眼睛,只觉得浑身已乏得没有一丝气力,只想睡,哪怕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心念一怯,精气神便马上垮了,黑暗的幕布拉下来,光亮渐渐减少,黑色愈来愈浓。
恍恍惚惚中,有一种微微的浮动感,仿佛流水在轻轻拖载着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漂呀漂呀,不停地漂,不停地漂,直到漂入一个铁盒子里,“咣当”一声,锁了,世界完全陷入一团黑暗之中。
为什么会这么黑?为什么会没有一丝光亮?
我很艰难地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丈量了几步,这里显然是一个无从捉摸的空间,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除了硬绑绑的铁块之外,真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我死了吗?……竟然是……难产而死?
我心一痛,马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顿时一惊:肚皮竟然一片平坦,那高高烘起的腹部,哪里去了?
人死了,不是应该进冥界地府吗?我还余有清醒意识,也就并未灰飞烟灭了,那……这里究竟是哪里?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禁不住后退了半步,脊背冷不丁地触碰到那寒冷的铁片,一阵透骨的凉意袭来,我整个背部竟冷了半边。
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又迟缓了几秒,心一横,不知哪里冲出的力气,颤颤地硬着身子四处冲撞,想凭着仅有的功力突破而出,可我的力道实在太小,一触碰到铁块,便被一股异力给生硬地弹了回来,重重地砸在铁块上,又是一股锥心的刺痛。
我还是不死心,喘了好半天的气,又凝起一股力,猛地一弹而起,继续劈劈砍砍,可铁盒依然岿然不动,而我,却又换来一身的新伤。
可我那会儿真是急疯了,哪里顾得了冷静分析,一有了气力,便硬撑着往上冲,直到累得咳血,那铁盒还是跟铜墙铁壁一样,将我紧紧地困在中间。
怎么办?怎么办?
当我最后一次砸倒在地,简直已经心神俱裂,浑身如浸寒潭,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有如藤蔓一样在我心内膨胀,令我简直透不过来。
为什么我会在铁盒子里?这铁盒子诡异神秘,以我丰富阅历看来,它不似是凡间之物。
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是不是如同过去那般,全是虚幻如梦?
原始天尊那老儿最喜欢跟我玩玄念,他是见不得我一丁点好的,该不会又他的恶作剧?
他在我生产的关键的时刻,把我的魂魂摄来,让我只余下一具躯壳在产房中孤军作战,那我和孩子不是都死定了?
我越想越惊,越惊便越胡思乱想,只觉得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就像一枚流动的寒针,从我的心窝始,透过血液循环四处游走,不一会儿,就令全身破落如枯枝败叶,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机。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看着……我那可怜的孩子在我的肚内辗转挣扎,直至……窒息而死?
我痛心地将脸埋入枕臂间,心底的那根游针蓦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上上下下,下下上上,一针一针地戳,自不同方向不同角度倾袭而来,直刺得我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还在翻江翻海、无穷无尽。
黑暗,无垠的黑暗,就像一片片沉重的黑孝布般地将我裹着,一层一层地紧紧绑起来,渐渐缠得厚实了,远远看去,有点象是一具沉年木乃伊,虽然有点瑟瑟发抖,但是如果你的眼神不好,你会以为那只是被烈风吹的,抖动的只是面上的那几层风干的破布,……苍凉的没有生命体征的破布而已。
可是人类必竟不等于风干的破布,人类代代相传的有一种叫做灵魂力量的东西,千年不灭,万年不倒。所以,在我抖动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我忽然灵光一闪,猛地忆起了一件事,顿时令我重新生出了些许的希望。
记得在与白千觞同进世外桃花源时,那老者曾说的艾国后人背上之杨花烙乃和平女神精魂之所在,如果和平女神真是我的前世,那么我左肩上的杨花烙也必寄存着她的魂魂,我想方设法令她的精魂与我合二为一,那我不就能改被动为主动,倾刻便可拥有神力,一拥有神力,想闯出这铁盒,又有何难?
我一得出这个结论,马上便精神便为之一震,脑中飞速运转,思绪穿过层层记忆,在那旧日寻觅的古书中仔仔细细地游历了一番后,最后,终于豁然开朗:血!是用血吧?血是生命的本源,乃是这世上最盛艳的生命之花,它既是纯净的,又是邪恶的,既是愤恨的,又是美丽的,用它来濯洗那受了诅咒的杨花烙,应该可以唤醒和平女神的灵魂吧?
情势紧急,我念头一定,马上便付诸行动,用牙轻轻在手上咬出一道浅浅的破口,挤出几滴血,便探探索索地向左肩的杨花烙探去,边磨擦边挤血,一直到把那一小方杨花印记全部都给抹匀了,才收了手。
然后,我盘膝坐下来,静静地闭上眼睛,就跟高僧禅坐似的,不停地吸气,吐气,让神思保持在最平静状况。
果然,在我静坐了一刻钟之后,左肩的杨花烙开始灼烧起来,就象有一小簇的微弱的火,缓缓地燃了起来,起先,还是一丁点,后来,渐渐地燎原开去,竟连全身都烧得赤热赤热的,最后,那热量竟像千条万条小溪般的汇聚成湖,一骨脑地朝我的腹部急急涌去,就像胸口揣了个小火球,扑扑腾腾的,热气烘烘地盘旋了无数个来回,还在奔涌不止……那滋味真是舒服至极,先前的身体上的剧痛竟然齐齐消失,我整个人就像是刚吃了大力丸一样,浑身细胞贲张,元神饱满,仿佛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看来,我果真猜对了!血虽是世上最仇恨之物,但却也是最圣洁之源,战争往往自血开始,但是最终,却也是自血而止吧!
无论是和平女神、花神花罗子,还是荷娉公主,这些我的前世,前世的前世,前世的前世的前世,都应该都是受了这血的诅咒,才会一代一代的沉沦,直沉沦到我这一世,让我来承受这痛极的宿命。
所以,我的血,一触碰到那肩上杨花烙,便唤醒了和平女神沉睡的力量,而她与我本是一体,我当前所逢之难,便是生育之难,所以,她的力量乍一初醒,便会急我之所急,径直便去我的腹部给我疗伤,应该是这样吧?
只要我再忍耐一会儿,应该灼烧感就会结束吧?随后,我就会重新拥有仙力了,到时候,想冲破这铁盒,那不是易如反掌?
我越想越喜,久冻的心田立即开出了一朵灿丽花骨朵,全身盈满了一种暖烘烘的畅然。
可是,事实显然与我所想象的大相径庭。
开始,浑身是舒爽和美意,随后,便是微弱的刺痛感,紧接着,一波一波的隐疼密密袭来,最后,竟有如熊熊烈火般地燃烧,烧得我的经脉和肌体似要寸裂,疼痛非常,令我再也难以忍受。
难道,是我错了?
我抖了抖,又抖了抖,尽管疼得额间密汗如雨,仍旧咬牙坚持。
可是真疼呀!这疼比起我生产之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绷着神经又忍了一会儿,实在疼得直抽搐,渐渐的有些受不住了,猛地意识力一溃,便又歪倒了下来。
完了,这下全完了,刚才又是徒然挣扎了一次。
就在头部落地的那一瞬间,我还是这样苦涩地想。
可世上上有一句话,叫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过去,我对此句没有深刻体会,可是,等我惊恐地睁开眼晴,我才最深刻地体味到那种喜极而泣的惊喜。
因为,我的眼底忽然蹦进一个人,他当时正凄然地坐在我的面前,脸上惨白如纸,眼眶血丝密布,一脸的憔悴和心伤。
——他是李龙珞。
他见我醒来,猛地一呆,嘴角激动地抽了老半天,才一头扑了下来,声音哑得跟个破罗锅似的,利刀般地刮着我的耳朵:“花萝,你……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还以为,……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我……我……”
他显然太过于激动,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的,他那黑凄凄的眸里,竟分明荡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泪意,如果不是我距离太近,我恐怕也会忽略了过去。
我当时本来还懵着,浑身就像火车碾过似的,每个骨节都生疼,他这一嚷,我顿时醒过神了。
我醒了?那我的孩子呢?……
我心念一闪,马上便下意识地想开口问他,可喉结动了动,又动了动,费了半天气力,那里却灼热一片,就是吐不出话来。
说不出来,我当然只有着急地淌着眼泪挣扎,可我试着抬手,手不动,试着抬脚,脚不动,浑身上下,头脑指挥不了□□,死沉沉的,像一堆僵死的肉。
“你是想问……孩子怎么样吧?……”李龙珞见我着急,眼眶红了红,颤颤地吐出一句:“别担心……,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说完,头偏向一边,急急地对宫女下了命令:“快……把皇子抱过来,给皇后看看!”
宫女领命,连忙一阵小跑奔了出来,不一会儿,一个嬷妈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奔过来了,她的脚步声很急很乱,但每一步都很清晰,而且还带有很重的余音,像是骤雨撞击着荷塘无边的荷叶,尖锐的像长了刺,把我的心刺得七上八下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算是现在马上就要死去,为娘的也要拼尽力气看你一眼,要你知道,你的娘亲,在有生之年,也曾经……爱过你。
那一刻,我紧张得直发抖,激动地一遍一遍地尝试着抬头,却仍是徒劳,只能将瞳孔睁至最大,但精神气儿却根本不在眼眶里,而是飘向了那声响的源头。
“启禀皇上,小皇子带到……”这是嬷妈的声音。
“快……快……,拿给皇后看看……”李龙珞的声音好像乱得失去了分寸。
然后,脚步声向我靠近,一团黑云猛地罩在我的头顶,我有些慌了,努力把视线往上面聚焦,终于,一个小小的包裹慢慢地送了下来,递到我的眼前,那个浑脸褶皱、枯瘦如柴的小婴儿蓦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这就是我的孩子?这就是我可怜的孩子?
他的小脸儿皱瘪瘪象个小包子,眉毛淡得只余一道空痕,鼻子缩成一团,小嘴也是紫红,这是窒息时间长才会引起的症状。
我无限爱怜地望着他,鼻头一酸,眼眶再次湿润。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如此瘦小而干瘪,显然是在母体中历经千难而造成的,其实难产期间我多次要求剖腹产,但包括李龙珞在内,竟然全部都反对,否则,我的亲亲宝贝,你也不会母亲的肚内挣扎了几个昼夜,以至于差点来不及见到这个世界……,而且……为娘的现在全身都不能动,这也是不祥之兆啊!万一,我要是去了,你一个孱弱的小婴孩,如何在这后宫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生存?你出生尚且如此之难,未来之路,暗流汹涌,你要如何独自面对?
我越想越悲痛,眼泪儿无声地化作狂风暴雨,劈里啪啦地湿了一脸。
见我哭,他好像极不舒服,不停地弹跳着小腿儿,但就是不哭,圆瞪瞪地睁着一双空洞的黑眼睛,愣愣地盯着我。
那是什么眼神?看上去没有丝毫内容,却又象包容万象,讽刺的、柔和的、关切的、冷漠的……种种人类复杂的情感,那一蓦那,都是在他的眼中惊现,我当时一看,心尖上忽忽地刮起一阵狂风,瞬间竟然惊成冰人。
刚出生的婴孩不是最会哭吗?你怎么不哭呢?你张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是在嗤笑母亲?还是嘲讽这人间灰暗的一切?
我震惊地和他对视,越想越纠结,泪,再一次地模糊了眼眶,眼中的他,竟然也恍恍惚惚起来,渐渐地变了形样,本来黑瘦的小脸蛋眨眼间染上了一层粉色儿,眉眼也跟着变得很生动,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开心地在那里吐泡泡。
小宝贝!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呀!人间哪里有刚出生的婴孩就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呀?空空白白简简单单才是正常的呀!
我长叹一口气,泪眼波娑地望着他,见他笑得春光灿烂,心里直泛酸,本来想对他温柔地回笑,可一扯起嘴角,竟然又泪流雨下。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相见即别离!我的小宝贝,你要给妈妈加油!保佑妈妈能够顺利地渡过难关,从此以后……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呀!
我想擦掉眼泪,对他展露最慈爱母亲的微笑,可越想笑,泪水却淌得更凶,哭着哭着,竟然泣不成声。哭到最凄绝之时,不知哪里冲来的一股气力,我猛地一挺,便坐了起来。
然后,动动手,又动动脚,竟然灵活自如,我一个惊喜,马上施展轻功腾空而起,稳稳地立于地上,我激动地从嬷妈手中抱起孩子,哆哆嗦嗦地窝在怀里,他好像也挺高兴,小腿朝上空踢了一下,一下踢到我的脸上,我摸了摸脸颊,忽然眼角又有些发涨,张开嘴笑了笑,颊上竟又有液体流入嘴间,顿时泛起一阵苦味,我骤一舔,忽然打了个冷战,醒过神来。
这又是幻觉吧?我身中奇毒,又经历数日难产,身子本来已经破败如枯草,眨眼间便恢复如初,怎么可能?
……不可能。压根就不可能。
我含着眼泪慢慢地闭上眼睛,沉痛无比地咽了半天苦泪,才复又睁开。
怀里的小亲亲此时小脸已经笑成了花,他两只肉嘟嘟的小爪,好像正迷恋着我的脸,在上面一揪一揪的,好像玩的特别开心。
如果,这不是幻象,我一定要埋下脸去,狠狠地亲他的大眼睛,亲他的小鼻头,亲他的小嘴巴,还有,那肉肉的小手、小脚,可惜……这些,都不可能了。
不是我聪明,而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磨难和痛苦,对假象有一种下意识的警觉,其实,仔细地分析一下,眼前的一切,除非是幻术,否则,绝不可能。
我酸楚地憋了半天的眼泪,怔了老半天,才擦了擦眼泪,轻轻地对怀中的小人儿说:“又是你吧?你用幻术把我掳来,又化成我孩儿的模样?你到底意欲如何?”
我的声音很轻很淡,但怀中的小人儿听了,马上笑容便收了,那两只小手也迅速缩了回来,放在胸前交叉着,冷冷地斜视着我。
“……我们玩了这么久的游戏,你难道不会感觉累了?倦了?……”我一见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审视态度,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屑。
“游戏?杨花萝!你以为就是游戏这么简单?”苍老的声音从一个刚出世的婴孩口中说出来,听起来惊异无比。
“哈哈……,不是游戏,那又会是什么……”我忽然感觉真好笑,仰天痴笑了几天,才怒视冲冲地逼视他,一定一顿地说:“你的游戏,就是不停地迫害我,我的前世,以及我前世的前世,就是那两个神仙,一定与你有世仇,……你想让我尝尽世间的苦痛,让我沉沦于无垠的黑暗……什么救赎自己,什么救赎世人,全是假的,全是假的,全是借口”。
我说完,又仰天长笑,然后,手一松,怀中的包裹便往下坠,直往下坠,随着我的笑声急急往下坠……
可是,就在临落地的那一刻,他却化为一阵风,旋起一道巨大的涟漪,清风过后,立着一个白发鹤颜的老者——白苍耳。
或者说,应该叫他……原始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