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叫我小丑。
我闹不清怎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的。一醒来,我浑身瘫软的躺在一条臭气熏天的破水沟旁。头晕沉沉的,嘴里泛着一股恶臭,胃肠一阵纠结,刚想挣扎起来,几盆滚烫的热水一下子朝我全泼了下来。那水烧得沸腾,热扑扑的冒着热气,浇在我身上却一点都不疼。因为天实在太冷,我身上的脏水早已凝成黑色冰屑,热水淋过,冰屑开始融化,像泪珠般哗沥沥地流了一地。
冻得发僵的肌肤,顿时有些许的畅快,可仅仅维持了片刻,又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浑身的热气又凝结成冰,硬绑绑的凝着,全身冻得麻疼。我虚弱的抖着手,想撑起身子吐出嘴里的脏泥乱草,却全身乏力,小小的挣扎了一下又歪倒地上。
“天啦!这个冰人还活着!”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大力踢了我一脚,我软绵绵地一荡,那挡住视线的杂草般的乱发终于滑下,我吃力的转动眼珠,一双瞪圆的眼睛正吃惊的盯着我,忽的惊恐的一声尖叫,厌恶地一蹦老远:“天啦!好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
立刻好奇地围上来一堆绣花鞋,瞧仔细了,也下意识的尖叫两声,然后,吓出一丈远,兀自围成一团,指指戳戳的琐碎个不停。
她们每说一句,我的心便凉一分。
头上灼烧一片,眼晴沉重地合上,心底渗出血泪。
昏昏沉沉间,一张张支离破碎的脸在眼前交织跳跃,狰狞的、痛苦的、虚假的、阴森的、甜蜜的、开心的、喜悦的、美丽的……前仆后继地跳进一个巨大无比死气沉沉的黑匣子里,砰的一声,匣子闭合,所有爱恨,俱已成灰。
只余下一双深遂的眸子,有晶莹的泪一闪而过。
却犹如闪电,刹那光辉即逝。
整个世界死寂一片,我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荷庆历二十六年冬,荷娉国京都华央城最大的妓院百花园后院。一群□□围着一个冻僵的怪物吱吱喳喳的议论着,那个怪物面目狰狞、脸色铁青,冻得已经昏厥,所有的人都胆颤心惊得不敢靠近。
只有一个写香奁词的高大女人张春草眼眶含泪将我救下,从此后,我成了百花园的最下等的婢女:小丑。
我,杨花萝,某名牌大学肆业生,因经历坎坷,亲人俱亡,生无可恋,于2008年春自缢于上海浦东金杨新村某出租屋内,死前的身份是一个堕落的歌舞厅暗娼。
我以为死了,那灰暗可笑的命运就可终结,可是我竟然穿越了,穿越后的这具身体,更加惨无忍睹,竟然是一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怪物。
听张春草说,二十六日一大早,春妈到后院晒衣,刚跨进院子,便瞧见已经结着薄冰的臭水沟上嵌着一双精致的红绣鞋,她以为是园中哪位姑娘不小心遗失的,便用竹竿将薄冰捅破,才挑起绣花鞋,便感觉到手下一沉,赫然勾出一条浮肿的女人腿来,她大惊,忙唤来园中小厮,将那女人扯出。那个女人,就是我。
在臭水沟冻成了冰人,竟然还能活着,真是传奇中的传奇。
记不清昏睡了几日,也记不清吞服了多少苦药,总之我醒来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张春草,她那两只被柿饼脸挤得象月牙儿的小眼睛关切的盯着我,满溢着温柔和关心。我鼻子一酸,眼底泪意上涌,生怕被她瞧见,一咬牙,扭过头定定的盯着桌上的闪烁不定的煤油灯,眼泪无声无息的淌满全脸。
她叹了一口气,毫不嫌弃地拥着我,整个世界萦绕着她身上的特有的淡淡馒头香。
因为长得太丑,老鸨夏妈妈根本不愿收留我,还是张春草赔了不少笑脸,使出浑身解数,方才勉强留下了我,但又怕我吓跑了园子来客,便将我放在后园,干一些粗使的杂活,好歹算是有了个安身之所。
洗衣做饭这些轻活儿根本轮不上我,我整日的檗柴、扫地、担水,干的是重体力活,吃的是馊菜残汤,若不是张春草时常拿些食物来接济,我想我早就挂掉了。我的手,因为整天劳作,已肿得不成人形,那些密密麻麻的伤痕、脓泡,一路鲜血淋漓的滚出刺鼻的腥臭味,熏得旁人再也不肯靠近。
在这里,我尝遍人情冷暖,看透世俗百态,受尽冷嘲热讽,挨过无数白眼。我走到哪儿,惊起乱鸦一片;我用的东西,大家觉得脏;初见我的小孩,甚至被吓哭;无论干什么做什么,背后都是一阵讥笑和鄙夷。我的处境,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团惨淡。
夜里,我独自蜷缩在破败不堪的柴房里,凛冽的北风,从四面八方穿缝而来,乱蓬蓬地卷起许多惨烈的记忆,穿透薄袖寒衫,扑天盖地戳穿心底,划下一道道残厉的血迹……
一合上眼,那跛足和尚的疯癫之言又在耳间幽灵般的飘荡,挥之不散。
我们都以为他疯言疯语,没想到,竟真的一语成谶。
那时,我才八岁,总爱偷偷躲在爸爸怀里,冷不丁伸手挠妈妈的头发,待妈妈回身,就瘪瘪嘴,伸伸舌头,妈妈这时总会轻叹一声,一把将我抱过来,勾勾我的鼻子,从荷包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奶糖,塞进我嘴里:
“萝萝,这样不乖啊!要打屁屁啊!”说完,温柔的一笑。
我咀嚼着奶糖,懒洋洋的趴在妈妈怀里,舒服地打着哈欠。
爸爸突然停住脚步,狭窄的山道对面突然挤进一个路人。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和尚,大约二十七八岁,脸上脏得一塌糊涂,一身僧衣七破八裂,脚穿一双破草鞋,五个脚丫都露在外面。他无声的杵在哪里,纹丝不动,独剩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异常冷峻的盯着我。
场面很诡异。
“……嗯……嗯……这位小师父,请让一下路?”爸爸问道。
和尚不动。
“小师父……天色已晚……我们要赶快下山,麻烦让一下路!”妈妈说。
还是不动。
在这荒山野岭,被一个和尚堵住了道,爸爸一阵火起,正欲发作。那道人却张开了口,迸出两个字:
“名字?”
“谁?”
“她!”和尚指着我。
“杨花萝!”
“出生时辰?”
“81年4月4日4时4分,属相鸡。师父,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和尚沉默得可怕,拿出脏手掐指算了算,又捋了捋嘴上刚冒出的胡渣:
“父欺母克,一生孤苦,此女命相竟是那世间罕见的‘七世野妓’的命数!历经七世轮回,苦难未有尽头……”
妈妈立时瞪圆眼睛,怒火中烧,伸手去推那和尚:“胡说!哪跑来的疯癫和尚,胡言胡语!”
哪料力道不够,那和尚轻轻一绕,又飘在跟前,他一改先前严肃的神情,嬉笑着向妈妈怀里的我袭来:
“花姑娘……花姑娘……好……好……好滑啊!我要……我要!”
一双脏手在我脸上捏来捏去,我怒了,张开嘴巴使劲地咬了一口。
“哇……你好坏啊……疼……疼……”
那和尚神情一默,豆大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又轻轻一跃,竟已跃出几丈之远。
“呜呜……呜呜……我不是……傻子……我不是……你们都欺负我……呜呜……”
他自言自语,絮叨不止,头面朝我们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去。
原来是个疯癫的跛足和尚。大家舒了一口气,却听见那和尚大声朝我们喊着什么荷娉公主,那声响本是很大,因距离太远,竟有些模糊听不清了。
夕阳渐沉,苍野寂寥,山风呜咽。我们全家大步赶着路,以为是幸福的旅程,却不知,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直奔向那悲怆的尽头。
那是怎样灰暗的人生啊?犹如在黑夜惊慌地逃了许久,却还是漆黑一团,总也没有尽头。
一辗转,身下劈啪一声声尖叫,那是床底硬绑绑的稻草,隔着单薄的床单,张牙舞爪地戳抵着脆弱的肌肤,无数微细的疼意密密麻麻地四处流窜……身下已青紫一片。
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用牙狠狠地嘶咬着下唇,有股咸咸的液体渗了出来,顺着唇边无声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