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绿一心一意只记挂在大师哥身上。他被收留的时候还只是婴孩,师父早死,只留给他一卷笔录,师哥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亦师亦父。杀光面目俊美,十年如一日,不知不觉,又将他看作兄长乃至这世上无可替代最重要的人。眼下瞧见师哥眼不可见物,心中又惊又怒,可是在心底却涌上一股小小的欢喜。
——不错,师哥眼睛看不见的话,自己便有理由留在他身边了。
他小心的将师哥扶着,一面轻声道:“师父的秘密总算是守住了,不如我们早日回去?”
杀光心如死灰,淡淡道:“我会再等几天,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
杀绿抿住嘴唇,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冷漠,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萧降,固执道:“师哥要赶我走,是因为他么?”他明知对方是二师哥,此时却不愿多叫一声,只是用“他”来代替。
杀光双手一推,硬生生的将他推开,一面冷冷道:“胡说什么?我不喜欢别人跟着,你知道的。再说我与你二师哥十年后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谈。”
杀绿心头又妒又恨,阴森森的退后两步,只是小声道:“没关系,我又没有其他事情。只是留在这里不会碍着你们的。”
杀光不再理会他,只是面朝着萧降冷冷道:“既然十年前没死,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萧降瞧着他脸上的血迹,微微苦笑道:“十年一命,怎么说,我都应该算是划算吧?”
一连七天七夜的昏迷,张开眼时,却看到一双无比美丽的眼睛。
长长的眼睫,弯弯的,似笑非笑的,如同月光一样温柔的眼眸。
那双眼睛的主人瞧见他醒了,回眸朝着身后的人轻轻一笑,那笑意浅浅的,却好像世上最柔软光滑的丝绸擦过肌肤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捕捉纳为己有。
“乖孩子,你带回来的人刚刚醒过来了。”那声音是那样的怜爱,仿佛在对着世上最珍惜的人轻声低语一般。
命中注定将会主宰他十年命运的慕容十一少,如同最尊贵的皇子一样,穿着最干净雪白的缎靴,轻轻踏上床前名贵的波斯长毛地毯。那时那家伙还不满七岁,只瞧了他一眼,却将他心底所有的事情都看穿了一样,只是转过脸来朝着那双会微笑会爱怜的眼睛主人道:“母亲,如果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便让他陪着我罢。”
拉拢人才,培养势力。
这是在相互倾轧的慕容世家生存的方法。
“暂时跟我几年,等我有能力保护母亲之后,一定给你自由。”
原以为只是那孩子一句戏言,没有想到十年后一场刻意安排的大火,却成了他名正言顺离开慕容家的理由。
“从明天起我就让母亲向七叔推荐你成为五小姐的侍卫。”
还记得第一次给他命令的时候,那孩子正在书房中练字,他临摹的是柳体,风骨似是而非,笔触流转中却暗含着黄之韵味,雪白的纸上“用人不疑”四个字触目惊心。
那妖魔写完最后一捺,瞧也不瞧他一眼,却好像洞悉一切一般,只是轻轻说:“放心,七婶和母亲是嫡亲姊妹,所以你只需注意的七叔的动静便是,尤其是他和九叔。”
直到很久以后他成为二总管才渐渐明白,原来自己只是一颗早已被安排好的棋子,按照那个妖魔的思路,一步一步潜入敌人的阵营。待到对方全军覆没的那一刻,便是自己即将获得自由之时,只是,那时的自己却万万没有想到,争取自由,其实却是他坠入痛苦的情感深渊无法自拔的开始。
“师哥,”那高高瘦瘦的男子低声道,“在我离去之前,可以带我去师父的坟前看看么?”
“你要走?”杀绿吃了一惊。
“我要去救一个人。”男子静静道。
“即使明知道会死也要去救的人?”杀光侧着脸淡淡问道。
“不错。”他凄凉的一笑,“即使知道对方是想要我的命,也必须要去救的人。”
狡兔死,走狗烹。
古往今来世人皆知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十年一命,契约结束,意味着他的性命也快要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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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信风医馆众人道别后,得知有人曾在前往徐州的渡口瞧见萧君翠的身影,温柔稍做盘算,决定走水路,先取道徐州,一路察访翠师父的下落,有空的话顺便去淮安瞧瞧文人雅士风流大家的题记,之后只消再坐几天船,便可到达有着“鲜嫩美味香气四逸令人垂涎欲滴食指大动之红烧狮子头”的扬州府。至于回家什么的,实在不行便绕道江浙,等品过了苏杭的美人,再穿过福州延平一带回到岭南。
司徒早先的玉佩落在温柔手中只不过是作为吃霸王餐时的救急抵押品,却不知道落在司徒手中居然能生出钱来。司徒凭了玉佩去当地钱庄一兑,便又多得了一百两的银票。温柔私下里悄悄向老板打探,得知玄庄在各大银号每年皆有数十两储入不等,司徒乃是十九任占星司,便是二十年一任向前这么推算,玄庄也撑了将近三四百年,难怪那家伙说赫连家族在江湖上只存活了一百年的时候语气倨傲,嗯,这么久的银子堆下来,除去日常开销购买地皮之外,剩下来的也足够她大吃大喝大手大脚花上三辈子了。
两人有了银子遂雇了只小船一路游山玩水倒也自在逍遥,只是越往南走,天气越见炎热。
温柔一连吃了十数天水产,加上她本身最受不住热,此时外热加内寒,竟是病恹恹的倒了下来。司徒担心温柔身子不适便令船家立即靠岸。他们早就离开东昌府老远,这一靠岸便来到了衮州府西南的欣阳县。
这一日,天气倒是颇为凉爽。
欣阳县全县最大的客栈迎来了本月第一笔大买卖。
一大清早,扫地的张小三便瞧见远远一辆华丽宽敞的四轮马车慢慢的向这边驶来。
“又是路过的。”他从鼻管里哼了一声,将扫帚放在一边,拍拍衣衫上的灰尘,双手一拉脸颊,裂开大嘴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迎上去高声唤道:“客官!哟,客官来了!!”
那马车慢慢的停了下来,车夫下了马,恭恭敬敬的将踏凳拉下,侧着身低声道:“大爷,客栈到了。”
张小三心中暗道:“哼,大爷?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糟老头子,要到苏州去看热闹吧。”
正在想着,只见店掌柜陈福照已经一道风一样的冲了出来,啊哈哈哈哈的仰天大笑一阵后,立即站直了身子搓着手笑眯眯的瞧着车门道:“大爷大驾光临,敝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掌柜的,你笑得太夸张了。
——有钱便是大爷,不夸张怎么行?
眼神交流片刻,张小三正要忍不住说话,只听“吱呀”一声车门被轻轻得推开,露出一张极美侧脸来。
雪白的衣衫,墨黑的长发,纤细的身子,优雅的颈项,只看得张小三与陈福照两人呆呆的张大了嘴巴,连久经考验的迎宾微笑都忘了维持。
那白衣长发少年似乎朝里面低语了几句,慢慢转过脸来,瞧着两个痴痴呆呆站在门口的人,皱眉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啊……”
“别挡道,帮我去叫这里最好的大夫过来。”少年摸出一点碎银,冷冷道,“给我最好的房间,先送上酒菜,然后滚远点。”
“是是是,小三,快去请大夫,听见没有?”陈福照立刻一脚将小三踹开,笑眯眯的上前道:“客官,想要几间房?”
那少年正要伸手将里面的人扶出,听到这话心中微微迟疑,只听那车厢里一个女子无力的声音道:“两间。”
“好嘞,两间上房!!”陈福照高声叫道。
躲在门后两个小厮正在下注赌车厢里面的女子和那白衣长发少年美貌的高下,一听到掌柜叫唤,便一同放开嗓子应了一声。
只见那少年扶出一个红衣女子来,那女子身形婀娜,两人不由同时吸了吸口水。银宝心中却惴惴不安起来,若是矿矿赢了,自己便又要少一吊钱了。
正在踌躇,却听矿矿“啊”了一声,他还来不及抬头,便看到对方大声叫道“天啊天啊”,然后一道烟也似的飞快的溜走了。
那女子瞧见店里有动静,不由眨了眨眼,只见里面一个小厮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瞧着自己,突然面色大喜的一跃而起,欢呼道:“哈哈哈哈,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一面大笑着甩着抹布冲了进厨房。
少年心中暗暗奇道:“两个呆子站在门口,两个疯子蹲在里面,这家客栈真是集失败大成于一身。”心中打定主意,若是柔柔不高兴,立刻便换一间。
转脸瞧来,却只见女子摸着脸颊沾沾自喜,一面向掌柜的夸赞道:“真不愧是欣阳县第一大客栈,连打杂的小厮都这么有眼光,看来我应该多住两天才是呢。司徒,你觉得怎样,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