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犹记多情
“昨天有人行刺蔡京。”方应看说了一句,指尖一转,音律竟高亢起来。
“哦?”,无情淡道,“他遇刺不是家常便饭么?”
蔡京这条命确实颇招人惦记,三不五时都会有人来刺上一刺,连徽宗都知道蔡京遇刺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的遇刺或真或假,有的是他诛除异己的藉口,有的便是他天怒人怨的后果。可惜的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活得好好的。
“行刺的是两个蒙面人,其中一人善暗器,一人剑法了得。”这次方应看的琴声一转豪迈。
如哀国之离殇,叹壮士悲歌。
连无情都觉得听着有些热血沸腾。听着这样的曲子,无情却一叹冷道:“好一曲天问。方小候爷既有家国之念,如今金兵临境,正是一展抱负之际。可惜的是,以小候爷的志向,只怕,屈原屈大夫听了这样的曲子也要愧煞了。”
琴声嘎然而止,方应看只觉得一阵略带着怒意的燥热自他的心底泛起,这样的燥热象薄夏糟杂的蝉鸣般轧过他的心,苦涩的滋味瞬间麻了他的舌,血河神剑不易察觉地猛的红了一红。
雨渐渐止了,自亭檐缓缓滑落的雨滴却带着肃杀的寒意。
静默
一天一地似只有这雨落的声音。
剑在匣中躁动,手指却一根根离开已然握着的剑柄,空的手骤然收紧,方应看颓然合上眼。
无情脸上的笑意更冷
白色的袍袖无风自动
雨落
溅
碎
方应看睁开了眼。
微凉的湿意飘在他的脸上。
微眯了眼
他笑
君子谦谦,温良如玉
——仿似他从来未曾失态过。
方应看有野心,他甚至从来不屑掩饰自己的野心。
纵然无情说破了他的野心,他又何必因此生气?他又何必因此在意?何必因此失态?
他深深看了眼无情,他的眼如浸在最深的水中,沉沉郁郁。难道,象他这样的男子也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
雨不知何时竟已完全停了,冥冥月光透云而出,半明半昧,照着这一方凉亭如逍遥世外的桃源。
骤雨初停,烟雾迷蒙。
红尘忘却,不似人间。
红泥小火炉上的水沸了,方应看将水细细冲了茶,递了一杯与无情。无情接了,闻着茶的清香沁入月色。却不饮,拿在手上细细看着。
方应看沉声道:“刺客武功虽不俗却失了手,受了伤,使剑的那位甚至还中了毒。”
无情品茶,茶是闽南的铁观音,一点苦涩凝在舌尖,一缕甘甜却自这苦涩处蔓延开来。
方应看继续道:“我派出六位探子,你以你在黑暗中发出的制钱便放倒了他们,而且没有伤了他们,只划破了他们的衣裤,功力已是很难得,只不过既是出自你手,这样的暗器手法便算是留下了破绽。”
无情不答,垂眸看着杯中,半杯水中茶叶浮浮沉沉,森森树立。
方应看接着道:“这样的暗器功力足以笑傲武林了,可是我却知道凭你的功力不仅于此。除非——”他看着无情一字字道:“你,受,了,伤。”
无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淡淡得道:“人在江湖走,总有技不如人的时候,受点伤也是稀松平常。谋刺朝廷要员可是重罪,小候爷可有证据证明此事与神候府有关?若没有的话,琴可以乱弹,话可不能乱说哦。”
方应看自顾自喝了杯中的茶,笑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剑法不错的蒙面人便是——戚少商。”
无情道:“官有官道,贼有贼路。我和金风细雨楼戚少商的恩怨并非一天两天了,如何会走到一起去?”
方应看凉凉一笑道:“人生如戏,恩恩怨怨真真假假有的时候不过就是一场秋凉。不过,既然此事与无情兄无关,想必解药无情兄也就用不着了。就当今天是在下多事吧。无妨,无妨,喝茶,喝茶。”
方应看举茶
笑
如狐狸
无情的薄唇微抿成一线,原本黑如点漆的眸子越发沉静,沉默。
半晌他缓缓道:“着相多业障,小候爷不要太入戏了才好。”
方应看摇头啧啧一叹道:“成兄此言差矣,人生何处不是戏,何为出何为入?更何况——”,方应看剑眉微挑,自杯沿斜睨了无情一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这二人一来一去竟打起了机锋。
无情脸色微沉,道:“拿来”。
这句话方应看当然听到了,也听明白了,可是他还是装傻充愣得问了一句:“什么?”
白了他一眼,无情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我有条件”方应看放下手中的杯子。
意料之内,没条件才怪了。冷哼一声,无情道:“我不做伤天害理,有违正道的事。至于要我为你杀人放火更没可能。”
真是不平等条约啊,天知道他冒了多大的险,花了多大的代价才得到的解药,微叹一声,方应看摊摊手道:“我的条件很简单,请成兄在舍下暂住三日即可,这三日无论我做什么,成兄都陪着在下,都不得向在下出手。”他的眼神已经从多情变成无礼了。他的笑容也有那么一点坏坏的劲。
“无论做什么么?确实是很简单的条件啊。”无情笑了一下,寒意凝在他的眼中。
方应看打了个哈哈,他绝对相信,他如果真敢做什么,无情绝对会让他以后再也做不了什么。“这个,无情兄不必过虑,在下只是想请无情兄陪在下弹弹琴吹吹风喝喝酒罢了,不会做些让无情兄讨厌的别的什么的。”他特别加重了讨厌二字。
其实这世上,讨厌这种东西就和喜欢一样,不试过怎么知道。
无情望着他,静静得笑了:“我答应了。”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方应看满意得一笑,接道,“请无情兄将身上的暗器都留下,这难得的三日如果还得面对成兄如刺猬般的暗器,这岂不是很无趣?”
无情似笑非笑得看着他道:“对于善用暗器之人,飞花落叶均可伤人。小候爷如果不放心,是否还要我把手上的穴位都制住?”
他的话中不无讽意,方应看却神色未动,依旧笑道:“这大可不必,虽然在下不介意为无情兄效劳,很乐意照顾无情兄这几天的饮食起居。但如若无情兄的手不能动,花前月下把酒言欢之际,便无人与在下琴瑟和鸣,岂非大煞风景?”
追命赶到枕月亭时,人已去,亭已空,月已斜。
湛蓝的苍穹下
碧绿的草原如海洋般宽广
几骑骏马自天地相接处飞奔而来
骑在为首的那匹马上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他似自远方来,一路的风尘已沾染了他的衣,他似是已经越过了万水千山,但他的脸上却无一点倦意,他的眼还是那么清那么定,还带着那么些若有若无的冷意,狠意。
他策马,扬鞭——
风儿牵动了他的衣袖,翻飞翩扬,如在画中。
前方,在太阳就要落下去的地方,城郭的轮廓已然清晰可见。
京城 六分半堂 三合楼
非晴非雨,有云霞横天
“方小候爷,今天怎么有闲情到六分半堂,狄某未曾远迎,失敬,失敬。这位是——啊!——多好的天气,连无情公子也来了,请坐,请坐。”狄飞惊不愧是狄飞惊,微一失惊,立刻便转了话锋,同时向身畔伺立的小七打了个眼神,小七立刻心领神会转向屏风后。
方应看打了个哈哈道:“反正方某不来访,狄兄也派人去找我的八大刀王喝酒开赌了。”
“哈哈,花好月圆,鸾凤和鸣,两位均非世俗儿女,那个,那个狄某能够理解,能够理解,敌人变朋友,朋友变知己,知己终至情人——人生最大的乐事莫过于此,真是令人羡慕啊。恭喜,恭——”冷冷的一道眼光让狄飞惊不抬头也打了个寒颤,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眼刀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这七分寒意三分怒火淬炼的冷光,远胜于他。
“狄堂主,你的话有点太多了。”无情冷道。
能忍是狄飞惊最大的优点,他脸色微微一变,顷刻便神态自若了,哈哈一笑,他道“恭,公子,想喝什么茶?”
方应看看了无情一眼,温柔得微微一笑道:“崖余是不喝茶的。”
无情冷哼了一声,不看他们,目光却瞪向三合楼的墙。
方应看眼中已满是笑意,不过他知道最好见好就收,将折扇摊开又折起,然后干笑两声,拱手向狄飞惊告辞。
“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没看到呢。”屏风后转出一宫装丽人,见追之不及,跌足叹道。
“他们刚才就坐这吧?”雷纯在无情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笑得倾国倾城。
“是的,成公子就坐在这里。”眼光微抬,一道不详的预感如迅疾无匹的闪电击中狄飞惊,他怔怔看着对面那堵砖墙,他似乎看到那天崩地裂,灰飞烟灭的幻象。不可能吧,擦擦冷汗,他长吁了一口气。
“小七传我的命令,将三合楼所有值钱的东西搬回总坛去。”不久以后,当三合楼在霹雳堂的□□中化为灰烬时,狄飞惊终于明白他当初的决定多么的明智,完全符合一个当机立断洞察秋毫的英明领导人应有的素质。
“小候爷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么?”在人流不息的大街上,无情冷声问。
方应看微微一笑道:“昨日找八大刀王喝茶的好像还有蔡京和风雨楼的人。”
无情冷冷瞪了他一眼。
“对了,还有皇宫里的人。好像,好像,还有——”方应看欲言又止。
无情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还有神候府的人。”
夜色微瞑
明月却未及升起
夜之暗影落在窗畔的案几上
方应看看着一轴半卷的地图,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那样的笑在夜影里竟似黑色的。
夜空中,暗云微卷,一点些微的白光没入云际,几不可察觉。
无情微扬头看空中那点消逝的白光,他的眼中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笑意。
院子里的某一角
任怨:你们是太闲了吧,在这下注。
众刀王:小候爷带着无情公子几乎逛遍了整个京城了,我们也对人说了无数遍他们住同一个房间了,我们就不信你不好奇。
任怨:他们真住一个房间?
众刀王:真住同一个房间,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任怨:我哪有你们那么无聊……他们真住同一个房间?
众刀王:倒
任怨:你们开赌什么?
众刀王:赌他们到底是不是……
任怨:靠,这有啥好赌的……给我下十注。
夜,神通候的某处偏院,皎洁的月无声照着轩窗
时日悠悠,三日将尽
风吹动月影,琴声融入月色,温柔欲醉。
看着入户的月色无情笑了,那一日在神候府前也是这样的月吧,曲子还是那首凤求凰,看来,方应看对这支曲子非一般的执着。
月如旧,曲依旧,可惜,心中微微一叹,无情淡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小候爷倒是深情款款,让人感动啊,可惜,人若真道方兄是为情所困,只怕倒是将方兄看扁了。三日间,你我交情非同一般的消息只怕是天下皆知,神候府和有桥集团的关系也便是剪不断理还乱了,凭这襄助义军的帐目,再扳倒了蔡京。谁又敢说方应看不是一个大侠?方应看是个大侠,甚至还是个忍辱负重的大侠。有很多事大侠做起来可是得心应手得多,大侠做出来的事总是对得多,有道理得多。黑的可以说成白的,谋国篡位可以说成是替□□道,反正,天意从来高难问。”
“啊耶,竟然被无情兄看穿了,无情兄莫要说的那么直白,这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啊。”方应看笑,他眼中却全无笑意,甚至还有那么点杀意。他朗声道,“好男儿既持三尺青锋,缘何不能中原逐鹿。这大好河山,与其送与异族,南面奴颜称臣,不若由我取之。”
无情不怒反笑道:“这君不君臣不臣的世道,反上一反又有何妨。可惜的是,你并非我同路之人。你非仁厚之君,纵然坐得天下,亦非百姓之福。”
方应看大笑:“什么是仁厚之君,他赵匡义是么?刘邦是么?还是李世民是?哪一个帝王的王座不是白骨垒就。仁他妈的厚,这些上位者人皮够厚倒是真的。”
“虽然以杀止杀亦算是一种慈悲”,无情道:“但我一向认为人命不是可以用来做筹码的,为一己野心轻动干戈更非我所能认同。”他的声音虽轻,眼中却有不容错认的坚定。
“如果,”方应看停下手中的琴,望向无情道:“我答应你少造杀孽,只要,你与我同路,你,肯不肯?”
无情微微一怔,偏开眼,轻叹道:“悠悠我心,可惜,难与君同。”
就在他转开眼的那一瞬,铮一声裂响,六根琴弦如金石轰然崩裂。
“无情,无情”,松开手,方应看惨然一笑道,“如此——也好。”
冰冷的琴弦自指尖滑过,眼前挥之不去的还是方应看离去时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他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过就是一场互相利用的游戏罢了,何来真心,何谈假意?
弦断,琴毁
从此——
江高湖阔,风急浪险,再无长夜相送,月下听琴。
无情眼中的光芒轻轻一颤
风声无语,月色依旧温柔。
漠北的夕阳照在城头,染出一抹乍暖还寒的血色。
顾惜朝在城下勒住马,朗声道:“宋使顾惜朝求见金国绥远使大人。”
城头上幡旗微动,几名身着金盔重甲的士兵出现在墙头上。
他们身后稍远处是一名身着不起眼黑色盔甲的汉子,刀刻一般的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顾惜朝心知这便是金国燕云十八骑之一的吴天风,拱手道:“宋使顾惜昭求见六王爷。”
吴天风在他面上看了看,讶然道:“宋使不往西行,却来我这边城何事?”
顾惜朝但笑道:“受人之托,还烦劳先生。”
沉吟片刻,吴天风道:“瓜田李下尚需避嫌,我家王爷不方便之处,公子既为宋使,应当明白。”
话说,眼下金国掌权的乃是得上代金主传位的大王子完颜冥,他目下正在辽境征战,顾惜昭此番前去要见的也正是他。先王在世时,众皇子中六王子完颜昊便算是个异数,他自幼聪明伶俐,机变灵巧甚得金主的喜爱,及壮更屡立战功,被视为帝位的有力争夺者,不料,宫廷内战正酣之际,他却因王妃意外身故,心魔孳生,提剑冲入早朝大殿,金主震怒,罚其长跪宫门外三日三夜。后完颜昊扶灵而出,早早将兵力撤出上京,独守边城,长伴香冢,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确实心灰意懒,无心争雄。绥远使之名便是大王子完颜冥及位后对其的封号,有安而远之之意。以完颜昊的处境自然不便私下接见他朝使臣。
“那烦劳先生转带一句话”顾惜朝轻轻拢着辔头,却也不急。
吴天风颔首道:“顾公子有话请在此说,老夫一定为公子带到。”
顾惜朝轻轻牵了牵嘴角,冷冷一笑,“他,还记得渤海故人否?”他一字一句的将话送出,果不期然见吴天风身体微微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