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改版 这一次脱手飞出的,居然是他的剑!
鸳舞剑落在地上,习儒秋的剑锋停在他的颈下,那个人是沉静的,他可以以杀人的速度出剑,却也能恰如其分地将剑停在他想停止的任何地方。
燕忆枫又能听见风铃声了,就在他的头顶不远处。习儒秋收了剑,从地上捡起鸳舞剑,递给燕忆枫,“记住,兵不厌诈,你自己也应该知道这一点。虽然我只说出前三招,但我也不一定真的会遵守诺言。你的洗月诀很纯熟,但是这只是招式,你的全力,依旧不过如此。”
燕忆枫笑,“真是可惜,本以为用出烟雨剑与洗月诀这两招可以博先生一笑,没想还是不过两招便已落败。”他揉一揉手腕,“我已尽全力了,先生,但你应知道,我的内家功夫,决不可能再有进境,你以几十年的内力来打我,那可真算是胜之不武啊。”
他话一出口,那男子反再无话,只是轻叹一声,转身而去。燕忆枫摸一摸颈项,那一剑的寒意依旧留在他的颈间,但是习儒秋没有伤他,那个收发自如的人,总是不会伤他,而燕红叶却从不介意一次又一次地让他负创,他并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燕忆枫突然想对那走远的人分辩些什么,却自己也知道那是个谎言,他没有脸说出来。燕忆枫沉默良久,只是轻声开口,“先生……”
习儒秋却已远去,眨眼之间,便再寻不见了。
燕忆枫站在夜风之中,就像方才突兀地消失一样,那一缕箫声又突兀地飘近了,飘进他的耳中。
如此深夜之间,你还没有睡么?我们都已经得到了答案,你现在还想要说什么呢?
燕忆枫叹口气,翻回屋中,和衣躺下。他略微觉得疲累了,但是闭起眼睛之时,往事历历,一齐涌上心头,搅得他再无法入睡。
他想起辛晴的战约,略略觉得不悦,便打坐调息直至清晨。天色大亮,他起床推窗,见一骑奔过面前长街。燕忆枫正好奇为何会有人这般早出门去,身后屋门已被敲响。他转身开门,看见表情很不愉快的湛淇,“你衣服该晒干了吧?那就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又不是少了这一套衣服你就得天天穿脏的,”燕忆枫笑道,“小公子,你也体恤一下我们这些穷人好不好,这种天气,一晚上衣服能晒干就奇怪了。”
湛淇叹口气,“别那么叫我!你如果要惹我讨厌,你干过的讨厌事情已经够多了,但是别想吓走我,我是不会就此退缩的。”
燕忆枫哂然,“你想在这边大乱的时候还跟我呆在一起?流星门的人已经过来了,你别以为你和他们一点过节也没有。”他打个呵欠,“湛兄,再给我开副安神药罢,近来几日有些睡不安稳。”
湛淇道,“白天睡大觉,晚上睡不着,谁让你怕黑的。毒药都毒不死你,我的安神药怕是也没多大用。不过我很奇怪,既然你那么怕黑,为什么还每天穿成黑压压的。”
燕忆枫笑道,“我只是不喜欢晚上。未知主人身处□□,穿黑色也是理所当然。”
“反正你穿什么都很漂亮,我是无所谓的。”湛淇笑,“不过,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说那些话?我并不觉得你干过太多十恶不赦的事情。”
燕忆枫冷笑,轻声道,“你没有见到的事情太多了!近来扬州怕是不会安宁,我想,既然我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些时日,那就让玲珑护送你去临安,也好让你绕过这些是非。”
“我不喜欢临安那地方,阴冷潮湿,还有一堆一堆的书呆子。”湛淇静静道,“我说过如果我想,我就会纠缠你。江湖中的是非本就与我无关,如果你觉得你无法保我周全,那也无妨,我无需周全,只想跟着你而已。”
燕忆枫一笑,“既然如此,今天你敢和我一起出去转转么?我接了一份战书,城里还有个仇家,外加还想去看看一个小孩。”
湛淇道,“先吃早饭,然后刀山火海我都和你一起去。”
用过早餐之后二人走出客栈,天色晴好,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燕忆枫暗暗嘲笑小神官下雨的预言,在阳光下伸个懒腰,纵使别人看他也不在意。湛淇只是如常背着他的大箱子,还吹走调的口哨。燕忆枫听得惯了,也不去指正什么。
走不一里,燕忆枫已见叶弦笑盈盈坐在墙头上,墙下站着个神情无辜,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他认出了辛晴的脸,方想脚底抹油,看看旁边一脸看好戏表情的湛淇,觉得这回跑也跑不得了。叶弦开口道,“说人人就到,你反正已经应了战书,那么这一场你要临阵脱逃,我可要说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话音未落,她已跳下墙头,把身边年轻人推了过来。燕忆枫皱眉,“看来晴公子也是被迫迎战,不是么?”
“不会以二敌一吧。”湛淇道,“或者说,我应该找个地方先躲躲?”
“一大早就打仗,实在是令人不悦,”燕忆枫道,“以二敌一更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朝湛淇笑笑。
辛晴被友人推前,见了燕忆枫,不由叹口气道,“这样笑起来,真是比上次看到的更漂亮了,我若是小叶,早投奔未知了。”
燕忆枫微笑道,“若是漂亮若能使晴公子手下留情,我也不妨更漂亮些,我这可不是自矜美貌,毕竟生成这样也很不方便。”
辛晴大笑,“未知主人又何出此言呢,手下败将前来挑战,本就是自不量力,可惜辛晴愚钝,请教了!”
燕忆枫只是摇头,“旧日相遇,晴公子手下留情,未施绝技,燕某愧不敢当。听闻晴公子一式惊晴,在这白日使来最妙不过。——不过,我们也不必客套了。你欠秋翎那剑,秋翎后来去找你了么?如果她揍了你,你现在自可以来讨上次的仇,如果她没找你,你现在又有何理由开战呢?”
辛晴道,“燕公子多虑,雕虫小技,实无妙处可言。秋君与流星门并无仇怨,与我之间的过节也已解开,如今我来寻未知主人,并非为了讨过去的仇,只是,”他淡淡一笑,“未知主人不愿化解怨仇,我流星门中之人,便不得不得罪。”
燕忆枫似笑非笑,“算了吧,有怨有仇,都是你们挑起,是你们下单要杀我,而不是我主动去砍死你们所有人——不必多言,来罢。”
辛晴笑笑,依旧是空手,和三年前一样,只扬一只手的起势。年轻人手掌微抬,身形凝定,就静止在那里。湛淇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燕忆枫神色却见凝重。他也静止不动,身子微弓,手扶剑柄。这和三年前不同,三年前他有把握先声夺人,但现在这样时刻,或许走一走神都可能被直接打飞出去——三年前的辛晴,已有隔山打牛的强大内力,如今他一式惊晴,还有没有硬接下的把握?燕忆枫将心神凝在那只手上,之后会如何,这样两个人都呆在那里供行人围观,直到吃午饭么?他闪出这样令人发笑的念头。
静了少顷,燕忆枫长吸一口气,那么,既然是对方下战书,这边也先下手为强罢。
他手中鸳舞剑微微鸣响,蓦然反手拔剑,纵身而起。辛晴一掌拂过,轻描淡写的一击,燕忆枫不敢硬接,只是侧身避开,同时长剑直向一边的叶弦刺去。湛淇看这替自己多找敌人的做法,急得跺脚,那边辛晴微微一抬手,他已觉大力朝自己推来,踉跄地退了数步才站稳。
燕忆枫身形直向叶弦,少女微微惊讶,也拔剑在手,运夕云剑法起势梅祭,剑尖之间顿时击出细密火花。那一刻辛晴掌指从起势变为应势,身子转个半弧,一掌击向燕忆枫背脊。燕忆枫前方有剑,身后大力袭来,神情却依旧平静。他右手剑出烟雨剑意,与少女长剑交招,招式不落下风,左手一抬,并指成掌,不由分说身形一偏,一掌正对辛晴。
双掌相接,燕忆枫面上表情未变,辛晴却愈发皱起眉头。那一边鸳舞直对伤逝,燕忆枫毫无焦急之色,叶弦却愈发不耐。燕忆枫嘴角轻扬,借力打力之法,以辛晴强大的内力,克制夕云剑法的变化,看起来这么像以一对二么?他轻叱一声,“去!”
右手之剑一点一拨,叶弦长剑被震得脱手而去,同刻他左手变掌为指,疾找辛晴手腕,辛晴变招较他估计为快,这难不倒他。燕忆枫借剑斜拨之力转过身子,掌指将辛晴带至一边,同刻剑势一转,在辛晴分神之间,削断了他束发的带子。他人已脱身,又复立在湛淇身边。
辛晴久久道,“燕公子真好剑术,辛晴甘拜下风。”
燕忆枫淡笑,“承让了。我也不怎么喜欢打在空处,一次打赢两个,也是想借你之力教训一下随便下战书的小孩。如果你甘拜下风,那我就有事先走了。”
他言毕对湛淇道,“走吧,你看,我早说过……”
“等一等!”那边的叶弦叫道,“我不服!再来!”她不及言毕,已抄起地上长剑,身形展动,却较方才又快出几分。这一次只有一个对手,燕忆枫却再不敢怠慢。他的剑并不与她正面相抗,他听说过夕云剑法,悟性是它的关键,几页剑谱可悟出千变万化,天下无敌的招式——这个叶弦有足够的悟性,不过她还是个孩子,三年前那个被他数次划破颈项的小姑娘,如今虽然长大了,但是还不够。
他的剑轻轻点上她的剑脊,并不费力去守备与攻击,只是借力纵起身形,以身法躲闪。她没有杀意,他的剑并没有长鸣,他与伤逝宝剑交手多次,连鸳舞也习惯了重逢。这算什么。他轻轻诅咒,这样的小孩子最喜欢乱来,他们不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么?
不,他们知道,他们即使用剑杀了人,也装作一切与他们自己无关——他本人不是一样?
她的剑意突然缓和,燕忆枫觉周围一黯,惊觉不好的同时,看到那双水色的眼。
夕云剑法的最后一招,也是最凶险的一招,残光。
剑尖相击,燕忆枫恍觉大力袭来,只那一时间他立变招式,身形更轻,就那样远远弹去,在屋檐上一足立定。他的剑终于开始长吟,剑鸣之声,淹没了他耳中的风铃声。
这时候还能寄望什么,胜利么?失败了那么多次的人,还有资格谈到胜利么?
他心中忽地闪过昨日习先生曾经使出的剑意,夕暮歌诀的第一剑与最后一剑,试探之招与杀戮之剑。
他本来说要使出的那几招呢?
你还记得暗夜的歌谣么?那从不曾使出的第三剑!
他忽地飞身下扑,叶弦恰是上迎之势,他剑意在繁密之中又疏懒了起来,我们把一切都忘记好么?但是忘记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飞身下扑的人,手中剑虚招划过,却又顺势换了刀法,这破剑之招,他总不至于每一次都用不起来,那样的话,未免太没有面子了。
双剑交击,叶弦一声惊呼,长剑再次脱手飞出。燕忆枫用剑脊拍拍叶弦的下巴,“够了么?”
他看看气得满面通红的叶弦,纳剑入鞘,淡笑道,“承让了。现在你长成大姑娘,随便在你身上开条口子,被人看到,未免说我不够怜香惜玉了。”
少女愤怒地,“你轻薄我?你,你居然轻薄我?”她不捡剑,只用水色的眼瞪燕忆枫,“赢了我就赢了我,顶不济你可以杀了我……你居然敢轻薄我!”
“算了吧,我这有断袖之癖的人,哪有轻薄一个小姑娘的闲情逸致。”燕忆枫不觉发笑,“你比我年幼五六岁,剑术造诣浅了许多,纵然夕云剑法是很高明的剑术,但若你胜了我,我怕是就该去寻死了。告辞。”
他走到湛淇身边,笑,“吓到你了么?”
湛淇打个哈欠,“我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是乒乓响了几声罢了。”
“看不见最好,”燕忆枫微笑,“我们走罢。”
他们走了半里地,燕忆枫回头,见再见不着那两人了,才笑了笑,侧身将一口血吐在一边。湛淇见了,大惊失色,“你又受伤了?让我看看!”
他伸手要来搭燕忆枫的腕子,被燕忆枫一把甩开,“没事的。辛晴那一式惊晴,确实好力道,就连我也无法完全卸除。”他轻声道,“不过一点轻伤,并不打紧。方才不能当着那两个人的面吐血,那既是示弱又败坏国风。”他说话时微微一笑,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湛老兄,别在意,真的只是一点轻伤。”
湛淇叹气,“你每次都这么说!你自己明明知道旧伤从来没有好全,还这么逞强!如果你再这么拖着不治……后半辈子你就天天哭吧!”
“哦?”燕忆枫一笑,“说不定明天谭老大就会过来砍死我,那样我就没有后半辈子可言了。”
湛淇哼一声,“只要老子还活着,就决不会允许你死。即使你天天叫痛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是我痛。”
“你可真够促狭,”燕忆枫笑道,“放心,我不会死,我向你保证,祸害绝对会活得比谁都久。”
行了不远,湛淇与燕忆枫便看见了怡梦轩。小楼二层,檐牙高啄,看来很是娴雅。燕忆枫笑道,“一看便是扬州房屋,这定是女人的地方。”说着听见屋中飘来几声丁丁琴音,清清淡淡。
湛淇道,“是了。”
那一刻院门开了,一个瘦小的少年支住了门板,走到院外,在门前挥动了手中的扫帚。燕忆枫对湛淇道,“我方才说带你见的人就是他。”
湛淇讶然,不知这少年与燕忆枫有什么关系,也不知燕忆枫带他来见这个孩子有什么用意。燕忆枫又道,“他叫自己枫华,真的名字,我想连他自己也不一定知晓。”
湛淇道,“那么你现在让我看,是看什么?”
燕忆枫轻叹口气,“看我想知道的事情。他身上有伤,你可看出?”
“看起来面色是有点不好,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得诊脉。你每次甩掉我的手,真的以为我能从脸上看出你挨了多少揍么?”湛淇狠狠瞪他一眼。
二人走近那持帚少年,燕忆枫打个招呼,“枫华。”
少年似是一怔,抬头望向燕忆枫之时,鸦色的眼与他们初见之时相似,似是隐藏着什么不愿说出,一双聪慧而痛苦的眼。湛淇知道燕忆枫为什么要来了。
燕忆枫又叫一声,“枫华。”
少年顿了顿,“忆枫,别来无恙。”
燕忆枫几乎可以肯定那少年知道一切,虽然他一开始就觉得枫华知道什么,他也不想再看到这双眼睛。这些秘密压在心口上真是让人心烦呢,但大家都不好在此时此地就说出来。他叹口气道,“你的面色比上次见面更差了。”
“是么?或许这还真是拜君所赐呢。这一次来,又是为了什么呢?”少年露出冷淡而戒备的笑,“别说昨天来拜访我的人,不是因你的命令而来。”
燕忆枫淡淡地,“我并不欲杀你,但我们同行数日,我知道,你也应该知道,拿着碎心剑,就不能避免祸事与争端。未知中人拜访你为了什么,你自己应该明白。”
“你的手下昨日没有拿到剑,也没有能把我带回去,所以你现在自己来找我,是想要剑,还是想自己说些什么?”枫华用一种讥嘲的口气道,“下一次,是不是他们会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我杀掉或者打得半死?”
燕忆枫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而自己确实有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手下。他叹口气道,“我为此感到遗憾。”
“遗憾的意思,就是说我非死不可?”少年问。
“不一定,也可能是他们死。”燕忆枫道,“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能,你可以对任何人动手,就连我也一样。我并不在意。”
“你对什么在意过?”少年冷笑,“你对你自己在意过么?”
燕忆枫笑,“大概真的不曾。”他看着背负长剑的少年,觉得对方似乎有点太矮小了。他叹口气又道,“你当不识得湛老兄,他过去大概是个庸医,不过现在已经是很不错的医者。”
“你觉得我现在需要一个大夫?”少年讥诮地道,“你觉得这样就能打动我?”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打动你。”燕忆枫道,“我说过我不想杀你,既然你知道一切,你也应该知道这些是为了什么。”
湛淇只得打圆场,“就算让我看看,你又不会丢一块肉,小兄弟,行了。”
枫华轻声冷笑,“是的,还真的多谢了。”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了手。少年的手腕细而瘦,一握便已握住。燕忆枫叹口气,看湛淇凝神片刻,放下了少年手腕,一言不发,只原路走回去。
燕忆枫急急追上问,“怎么了?你……你居然连他也不肯告诉?”
湛淇低声道,“这不是你做的吧?”
燕忆枫道,“如果我想,我会斩草除根。但是……我对那个孩子有亏欠,这不是我的意愿。”
湛淇轻声,“我还以为我看到了你如此狠毒,竟然会对一个小孩子下这种毒手。”
燕忆枫不由失笑,“虽然不是我,但我的狠毒残忍,你不是很早就知道了么?”
“这不是玩笑!那个孩子……”湛淇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受了重伤,但是他自己可能根本不知道。而且就算他知道,现在也不是能让他养伤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