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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时故地忆,流华惹佳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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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忆枫记得那时他还年少,以苏晚晴为名随着萧湘一路西行。他们从江南走回卫国的腹地檀瞻。萧湘曾经说过,江南虽是嘉地,却不如早些归去。

那时他身边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但他不与那相较而言与他年纪更相近的小天璇说什么。叶天璇和他瓜分了萧湘的空闲——他总是记得那时有着茶色眼眸的美丽女子总是微微笑着,但转过身去的时候有时会用手背擦拭眼睛。

那时苏晚晴不明白萧湘是为了什么而不愿意表露她的痛苦,而他不问,一切就没有答案。萧湘与他同是内敛的人,或许说出什么对于已逝者与在生者都毫无用处。

他们就这样彼此沉默但是又闲说些不相关事情地走那条漫长的道路,那时他们互相觉得很亲切,于是萧湘提出让他做她的小兄弟,他也答应了。那时小天璇依旧不和他说话,只是偶尔用那双天与海交界处颜色的眼睛瞅他。这小丫头很有灵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做出这个判断之后十年,终于看见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剑舞叶君。

那个当年不喜欢和他说话的小丫头成为了飞扬跳脱总是喜欢找漂亮的人欺负的剑舞叶君,造化还真是有趣。而泠盈——他们相遇不早,那时他已经是燕忆枫,那时他已经识得了萧漠与秋翎,但他拒绝回想那些旧事,因它们让他想起最终的叛离。

燕忆枫片刻的默然让泠盈轻轻地挑起唇角,那清丽的女子笑起来的时候燕忆枫很难想象他们敌对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此时她的笑容就像一个普通的友人,但他知道,如今谁也没有再回头的意愿,也没有任何回头路可以走。

泠盈道,“你没有想我。”

燕忆枫承认,“你到目前还没有在我的心中占据可供想象的位置——如果说到过去闪光的日子,我不如想想入江湖之前。江湖子弟江湖死嘛。”

泠盈又道,“你想过萧君么?”

燕忆枫摇摇头。

“不敢想?”泠盈望着他,见他不回答,又轻轻叹息,久久开口道,“对于我们,你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利用之后抛弃的立场。你从未对萧君有过太深的感情,我们都很羡慕湛老兄——你在他身上的心比谁都多。”

燕忆枫摇头,“他们是不一样的。”

“没有不同。”泠盈道,“任何两人都一样,当然你若能参明这一点,就可以像我一样去当神官了。当然我也不想当,否则不会跑掉,小娘子,你说对不对?”

燕忆枫还未找到言辞反驳,泠盈已经大笑着转身离去。燕忆枫总觉得自己在昔日友人面前拙口笨舌,但他除却讽刺挖苦,本就不是一个极善言辞的人——尤其是对着熟识之人的时刻。

这本来就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不是?燕忆枫耸耸肩,听见背后一声风铃响,立刻冲进屋子想看玲珑笑话。进了酒馆,一串风铃迎面飞来。燕忆枫持鸳舞剑斜挑,串住铃索。他听得少年声音道,“少主真是促狭,吓煞玲珑了。”

但玲珑的脸上笑容却比他更促狭罢?燕忆枫耸肩道,“玲珑君好眼力。”

玲珑淡淡一笑道,“少主过奖。”

他真想告诉玲珑那张单子相关的事情,但是不能自己开口。他希望由习儒秋说出那些话——但是,这件事情说不定真的得他自己动手。燕忆枫摇摇头,道,“紫竹去问秋君话,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因为属下不想太早告诉少主一个悲惨的事实。”紫竹悠悠道。那蓝衣的年轻人自一边小屋走出,抱着双臂。玲珑见了紫竹便行礼,紫竹抬手示意不用,继续面无表情地开口,“尹晗虽说见了夫人就逃走,但在那之前也向夫人交换了一样东西。秋君对于夫人而言一点用处也没有,但若让尹晗把少主抢了去,未知的面子就要大大失了。”

燕忆枫耸肩,打算不理睬紫竹的挖苦,毕竟他现在是首领,以后想要找碴捉弄紫竹还有足够多的机会,也没必要在此时逞口舌之利。紫竹似是也知他的心思,微微眯起眼道,“对了,少主,先生让你去他那里一趟。记得,先生在未知扬州总部。”

那审美失败彻底的贵家别墅?燕忆枫轻轻叹一口气道,“那我去了。小玲珑跟哥哥来,勿要让紫竹那厮给带坏了。”

燕忆枫走出客栈的时候,风已经很有些冷了。风这么寒冷,是近了新年的关系么?果然是三九四九冻死老狗这样的俗语所言啊。他紧了紧领口,带着玲珑走到街上去,并对口哨无动于衷。

燕忆枫听见远远有人在吹笛,只道这一曲笛有什么优雅的?写诗比吹笛子风雅多了,但他此时依旧忐忑于之后与先生的相见。毕竟他曾经从先生的手中夺走并救护了一个敌人。

燕忆枫走出扬州城,城外那原本富家别墅的房屋,如今已被改成了杀手组织的地盘。但是——它实在很难看啊。

燕忆枫走进屋子,小黑衣们轮番行礼,他也不放在眼中。然这可害苦了玲珑,得个个还礼才罢休。自然玲珑在此不必跟随燕忆枫,燕忆枫走进大堂,习儒秋不在那里。

他找把椅子以最舒服的姿势坐下等待,因为他预计之后得站着听许久训斥——他名份上虽是首领尊者,实际却没法在那人面前逞半点威风。若非他见过一趟夜之轮回,前次也不可能接下那一招——呵,或许说,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

他曾经认为自己很强么?

燕忆枫看见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进屋,对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跟来,便站起来,跟着习儒秋走进一间很小的内室。这时他才听见习儒秋开口,“坐。”

他拉过椅子坐下,看见习儒秋冷峻的黑眼睛,于是避开视线。习儒秋道,“我希望你为我完成一件事。”

这是长辈对晚辈命令的口气,燕忆枫知道,他道,“请先生明言。”

“在我说那要求之前,你不打算听我说一点幕后的故事?”一时间那语气却又似调侃了。

燕忆枫耸肩,“愿闻其详。”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似乎那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就应当与他这么说话一般,“不过不论先生如何说,燕某都会应先生托付而去。”

他看见习儒秋的眼神有些奇妙了,那男子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含义?习儒秋道,“我讲的这件事情,源于我二十年前的憾恨之事。无可挽回,而我要你完成的,也本是我的责任。”

十九年前,他尚幼龄,与父母——不,是养父母一起……他虽然想起些旧事,却依旧点头,静静听下去。

丁丁琴音乱了琴房之中静谧,门口站着的人站立已久,屋中抚琴的人犹未停歇。小敏站在琴房门口看着柳烟,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活像一只坏心眼的猫儿。屋中的人却不看小敏,只是专心抚琴。小敏不言,琴者不语,惟有琴声流水般泻出,让屋门处站着的女子不自觉看一看脚下。

忽地一双小手从小敏肩头伸上来,似是后面有人想捂她眼睛。小敏手动更快,双手上抬,抓住了来者的手腕。但是来者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久久,身后是辛雨的声音,“敏姐,我的手都叫你捏疼了。”

此时小敏似是忽地从幻境之中醒来,她放开辛雨的手,笑一笑道,“小雨啊,知道姐姐厉害了吧。对了,你久久在这里,家里不看顾着点么?”

辛雨擦擦鼻子道,“哥哥是天下第一厉害人,我不用顾家里啊。”

她不言及自己父母,这是为何?小敏挑了嘴角,道,“我阿爹才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你哥再厉害也是后生晚辈,小毛头一个,我爹爹却——”她又止住了话不说,听着琴声,眉梢又挂了寂寞神色,“但是,我太久没见到阿爹了,他还安好么?或许我应该回落帆村去,但我总觉得他会来找我,他一定会来找我——而不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像阿娘啊。”

屋中琴音微震,是抚琴者乱了心绪否?辛雨竖一根手指在唇边,“嘘。”

那琴房之中,音韵却也落寞起来,柳烟的眼依旧注视五弦。风雅之事,可持久否?都问过往,孤苦岂非过往的一部分?她忽地听见竹杖轻轻点地的声音。

琴声顿然而止。

“我循着你的琴声而来,柳轩主。”声音温和而平静,身材单薄的年轻人拄着他的杖,微笑着开口,“只是,柳烟,你可有什么心底不平之意?”

盲人耳中之声,当比平常人更为真切罢,柳烟按琴起身,淡淡道,“萧君,你还有伤,不应随便走动。”

萧漠闭目,面上笑意很是无辜,“但是,在榻上躺太久,关节会长锈,我便不能帮柳轩主了。”

他的意愿到底是什么?柳烟垂了眼,不去看那她本知看不见自己的年轻人,“萧君如今受伤,怎好劳动萧君。”

“嘘。”萧漠将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唇前,“这样客套话免谈,你我并非不知彼此身份。”

柳烟见萧漠说话点到为止,并不说破。这算是熟稔还是生分?她也露出笑意,“都进来坐罢,一个个在外面站着多难受。”

于是辛雨先跳进屋,小敏跟从进来,而萧漠似不知应往何处迈步,又是辛雨跑去牵起他的手杖,引他到屋右侧的长椅之前。辛雨想回去跟小敏一起坐,忘了手里还握着别人的杖,手下一扯,扯落手杖下段。长剑铮然出鞘,萧漠也吓了一跳,附身去抓剑鞘之时却恰抓了辛雨的手腕。这回却是二人同时惊愕,也都放开了手,剑鞘落地,滚到柳烟身前。

柳烟微蹙了眉,俯身拾起剑鞘,行几步交给萧漠。萧漠微笑道,“多谢柳轩主。”

有人说过江湖人不言谢么?柳烟只道,“不必。”顺便敲了辛雨脑壳一记。

辛雨哼一声,自跑回小敏身边挨着小敏坐,而柳烟又一踟蹰,道,“萧君,你踏上武者之路,是为了什么?”

萧漠为她突兀的问话而微怔,又继而露出温吞笑容道,“柳轩主为何想知道萧某学剑缘由?”

柳烟道,“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萧漠唇角轻挑,道,“大母曾经告诉过我,作萧氏长子很是不好。我作为长子,今生必定有一个对手与我相争。”他顿一顿,又道,“大母那样说了,那时我不信,却还是遵从她的意愿学了剑。幸好萧某还非庸人,如今仅有剑术可以自矜,也还是好的。”

今生必有一个对手相争,叶歌在屋外听见每一句对谈,却不敢踏进琴房。姐姐不叫他,怕是要保守自己的秘密——或许并非她自己的。但他还是会好奇,会在琴房外驻足,听屋中的话语。

燕忆枫,或许就是那唯一的对手,也是——他不由想起枫华从前说的,他们都无法把自己与对方的情感与敌对的立场分开,从而每个人都过的不快活。他又听见萧漠道,“或许,我真的已经遇上了那个对手,或许就是那个人,否则我不会重新踏上江湖。”

这说的确实是燕忆枫了。

柳烟走回琴桌边,坐了下来,“既然如此,那我抚一曲罢。”她开口,这是解决这些稀奇古怪问题的最好方式么?坐七徽之位,手放上五弦古琴,她又问,“抚一曲什么?”

没有等任何人回答,她就抚动了琴弦。左手吟猱,右手挑剔,很久以前也是同样,在抚琴之时,没有任何人会回应。

其实烟儿一直都知道,师傅。

她心头转过对过去的无数情愫。

那一日她坐在师傅坟前,旧日恩师已然故去,她却记得那之前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他还在她的眼前。他温柔而悲伤的眼,略带着落寞却又总是微笑的唇,她将一切都记得如此清晰。

那个人怔忡之时,微笑之时,抚琴之时,舞剑之时。他教授她武艺,传与她琴诀。他曾自己抚一首小曲千遍百遍,说她的名字是从那曲词中而来。

柳如烟,雨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雨声扰我眠。

云展颜,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别离顷刻间。

她只是一名孤女,他是她的恩师,也是她的养父。她曾年幼,懵懂着只知道师傅是对自己好的,但她慢慢长大,逐渐明白了,师傅却似依旧以为她不知。这样的事情即使那时不知,如今也应当知晓罢,她听过那名唤卢昕洁的女子的故事,年少的柳烟虽为之叹惋,却依旧羡慕那个已经故去的人。

伊人已逝,活着的人却时时伤心。她并不傻,她知道自己愈发与那人相似。这样的相似,让师傅与她都没有方法正视——这是事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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