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道,“我昨日才来金陵,不知金陵管事管得如此宽。早知如此,我便藏了剑又何妨……”他觉剑硌人,便解下剑来放在一边,“原来在都城之时,王主也未将我们抓了去啊。”
“你去过都城?”小瓶子问,“啊,对了,我叫淳于平,那群坏兄弟都叫我小瓶子,但是我更喜欢人叫我姓氏啦。我不喜欢那种被人轻蔑的感觉。”
燕忆枫淡笑道,“我是在都城出生的,后来在那里也住了三年。我的名字说不说无妨,姓苏,你随便叫好了。”
淳于平道,“我看你不过十八九岁,我自称愚兄,不介意罢?”
燕忆枫道,“猜错,在下今年二十四岁,你只有做贤弟的份。”
淳于平愣了一愣,又笑着道,“你真有趣啊。今日我不当班,给我讲江湖的事情好不?”
燕忆枫一笑,“找个邱的吟游诗人,让他们告诉你故事。我为之而死的事情太悲惨了,本不应当向任何人提起。”
淳于平听不大懂,道,“你为之而死?”
“嘘。”燕忆枫道,坐在床上,“我现在还死着,若是身上无伤,决计不会被扶回来。没办法,人一旦受了伤,便会变得容易累一些。你如果以后要抓逃犯,可不要被他们打伤了。任何时候都要保护自己。”他不知怎地,突然喜欢了这个小朋友起来。
“那你为什么受伤了?”淳于平问。
燕忆枫怔了怔,轻笑道,“我这是不得不受的伤——那个人对我的观感我不知道,虽然是旧友却必须为敌。只不过那人武艺比我可能更高妙些,我一个不经意便受了伤。后来我才知他也不愿杀我,且这几年日子是毫无意义。哈,如今我已经是死人,正好四处看看山水,这江湖如何我才不管——只是临安都不管人佩剑,你们这里管什么啊。”
淳于平道,“别国的人我们也不管,你一定是说出你是槿国人了,真是诚实啊。法这东西向来是欺软怕硬,我这么说你可别告诉老大,否则他会骂我。”
燕忆枫道,“近几日我本觉旧伤好些,没想不经意便气力用尽。今日之事若是让友人知晓,往后定会被当作笑柄。咳,我那友人笑话人,可是不留情面,让人难堪得很哪。”他一边笑,觉得又开始烦闷,微咳几声,又咳出血来。他用手背擦擦唇边,漫不经心地道,“我没事,别这样看我。这是旧伤,我是不想如此,但是吐出来至少好受点。”
淳于平道,“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罢。天可怜见,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才好上堂,府尹训话的时候,你可不能晕过去啊。”
燕忆枫用手背擦嘴,道,“淳于,帮我拿杯水好不?”
淳于平帮他拿了水,燕忆枫漱口,吐到床边,吐出的水也成了红色。燕忆枫道,“那个盗贼头子到底是什么人,他一掌只擦中我的衣服,却能重引我的内伤——若不拔剑,我真的是必死。不能分心了,我必须快些好起来,不然实在太危险。”
淳于平见燕忆枫没有休息的意思,又坐回他的身边,“你的剑法很好么?”
燕忆枫道,“普通人想不到的好,”他言语之时略带了轻笑,“你想看?但是杀人的剑不是用来看的,若想看剑舞,我是要收钱的。”
淳于平道,“不过我看了也不知道到底厉害在哪里罢,现在我出去巡逻的时候,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不听我拿,若是有人拘捕,兄弟几个一起上,总是能拿住的。”
燕忆枫嗤笑道,“如我一般听你们的话,功夫又好的人,可是不常进衙门了。”
他渐渐觉着困倦,受伤之时会如此疲劳么?年轻人最后一笑道,“淳于,我想睡一会。”
淳于平道,“好,我不打扰你了。你还有伤,要多睡。”
燕忆枫微笑,躺下身去。他右侧了身,闭目。
他睡熟的那一刻,官舍门口,也传来叩击之声。淳于平去开门时,见门口有两个年轻人,一个与那他曾与之闲聊的苏姓年轻人颇为相似,另一个人一身青色,容颜俊美,有着一双谁也看不透的狡黠眸子。那青色人道,“我的友人在这里,是否?”
淳于平不明就里,问,“友人?”
青色的人指一指旁边的人,“跟这位萧澈公子长得很像的一个,我在窗外看见了。趁他睡觉,我来看一看他,我叫湛淇,是个医师。”
他自称是医师,说话却似贵介公子。淳于平放了二人进来,湛淇走到燕忆枫床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立时皱了起来,他又拉起燕忆枫一只手,以指甲在小指一线向外轻划,燕忆枫的手轻握,湛淇道,“不妙,他又昏过去了。”
而那萧澈道,“他昏过去不是挺好么?免了你与他大眼瞪小眼。”
湛淇瞪了萧澈一眼,道,“难道我的药不见效?他这状况可比前几日差得多了,就住一夜牢房,能住成这样?你看看这里,他是又吐血了,我说你与他也是兄弟,你怎么这般不懂尊敬兄长?”
萧澈轻笑道,“这兄长大人专爱闯祸,你可以扒了他的衣服看看是否又受新伤了。反正他就算醒了也没气力找你吵架,顶不济还有我在呢,湛兄,你……只是,你却为何不愿与他共行?”
湛淇耸肩,不回答关于燕忆枫的问话,“你帮我扶住他,我看他这样子不对劲。喂,小孩,”他最后一句是叫淳于平,“他来的时候好似不是这样,怎么弄的?”
淳于平道,“老大扶他过来的时候,他初时还有气力说话骂人,后来就不知怎地吐血了,然后他说犯困,就这么睡了。”
湛淇皱眉道,“之前他做了什么,你可知晓?萧澈就见你们老大搀他来这里了,若是他不受伤,他应当不会乐于接受扶持——”
淳于平想了想,道,“老大说他之前在思过房杀了来劫牢的一个什么头子,然后因为太饿晕倒了。”
萧澈冷笑,“太饿?饿若饿成这样子,至少要十天半个月。”他一边伸手扶起燕忆枫,“喂,湛兄,你不是要扒他衣服么?”
湛淇瞪萧澈一眼,“要你多口。”
萧澈忽道,“他不对劲,身子怎地这么冷?”
湛淇一惊,忙抓住燕忆枫腕子,皱了眉头道,“好险恶,好险恶!你们那帮小家伙决计打不出这样的伤,你快快再打他一掌,最好能把他内息打散,打到他假死更好。”
萧澈似笑非笑,“你信我?”
湛淇道,“他是你兄长啊,你杀了他的话也是十恶。”
萧澈耸肩道,“姨姨亲,一人亲,死了姨姨断了亲,何况这姨姨还和母亲大人关系很差。”
他嘴上虽是调笑,手上却不闲着,一手抵住燕忆枫后心,一掌在侧稳住,不让燕忆枫身子滑落。他道,“你若不能尽快查出病因,他会没命的。我试着平定一下……”
“不可!”湛淇道,“他的气息被人打乱,任何尝试都是在激起他的内伤,你要逆其道而行,怎么打都可以。”
萧澈道,“这样——”
湛淇咬了牙,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让他死。剥了他衣服,看他还神气什么。”
萧澈道,“好。”他一手依旧抵着燕忆枫后心,另一手飞快地将那年轻人的上衣除去,再拽脱中衣,露出瘦削身板来。湛淇忽道,“是这里了。”一面取出一匣针,“你看这是什么人打的?我对江湖了解无几,澈公子可看出?”
萧澈将燕忆枫身子侧转,一手变为环肩,见那年轻人胸膛上印着一个浅青的掌印,不细看几看不出。他用左手手指轻轻触摸伤处与周遭的肌肤,神色渐沉。燕忆枫此时昏迷不醒,怎么摆弄都没有应答,毫无自保之力,但那青色的手印处触手坚硬,不似一边肌肤柔软。萧澈皱起了眉头,道,“这么巧,居然遇见了那个人?”
湛淇道,“一切内外伤皆是相通,这一掌下他血脉被窒塞,心脉已然受伤。这倒是寻常武人都可办到的,但那一掌又使他气息逆乱而不自知,这才是可怕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受伤,原来内伤也未好全,他只当是旧伤复发,运息疗伤只得又添伤势。如今他终究是撑不住……你知道这到底是何人?”
萧澈道,“我也是听人所言,江南巨寇舒卧尘一掌劫灰,所杀之人皆在胸口有青掌印子,如今忆枫身上掌印不深,似是未被直接打中——但若他杀了舒卧尘,相比之下,还是他略好些……喂,小子,”他又叫淳于平,“他杀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淳于平见这二人专心救人,自己在一边看着着急。忽地有人问自己时,他怔了一会才答,“我,我不知,是老大把他搀回来的,听说是个强盗头子——”
“我得带他走。”萧澈简要地道,“若是舒卧尘,恐怕只有找个厉害的人,散尽他的内功,才能保他的性命。”
“但他是府尹要的人……”淳于平道,“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你们?”
萧澈淡淡道,“找我们?还是不要找了为好。告诉你们的头儿,卫国檀瞻城少城主萧澈问他好,且要讨这个人去。我想你也不愿见他死在这里。”
湛淇道,“萧澈,你能把他气息引正么?”
萧澈道,“我这人是只有蛮力,内功修为实在没什么高明的。这伤我是没办法,要是大辛在场就好了,可是怎知——”
湛淇微敛眉梢,“你方才说带走他,又要带去哪里?”
萧澈道,“金陵之中,定有能人异士。我知道你不愿他死,反正你可以把他吊在这不死不活的地方任我摆弄着玩。我知道,不会让他死掉。”他说着又对淳于平一笑,“小兄弟,对不住了,我要带走他。”一面重新将衣服披在燕忆枫身上,将那年轻人一把抱起来,“湛兄,可别忘了拿他的剑,否则他到时候可饶不了我们。”
湛淇抄走燕忆枫的剑,随萧澈走出一二步,又止了步子,回头对淳于平道,“他可说起过什么?”
淳于平道,“他说,今日之事若是教友人知晓,定然会被嘲笑许久。”
湛淇轻叹,“是啊,不知会被如何嘲笑——下次你若见了他,可以问他是被怎么笑话的。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淳于平道,“他说他姓苏。”
湛淇道,“他如今又用上了那个姓氏,真是令人不悦。但是他既然已经死了,真名不告诉人也无妨。唉,算了,你还是个孩子,他不会死的,你放心。”
湛淇追上萧澈,看那少年怀中年轻人微皱的眉,道,“萧澈,我真讨厌了他,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让人来收拾烂摊子。”
萧澈道,“不要再这么说。若是舒卧尘,他这伤受得是不冤。舒卧尘最后一击,怕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你在担心他,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担心他,但是不必如此……”
湛淇叹口气道,“也许最担心他的人不是我,但这……呵,如今我不愿意让他看见我,却又时时提醒他我在附近,我时时想见他,明知是投火,却没有办法……萧澈啊,你对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听得湛淇那般话语,萧澈只是淡淡一笑,道,“各有不同罢,我就很放心让叶丫头自己野去,她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和某人可不大一样。”
湛淇默然不语,直到走至客栈,他也未再言语。将燕忆枫安置在客房,他探燕忆枫的脉息,觉脉搏细弱,几乎无法探出。此时他反不惊愕,只是镇定取了药箱,取出一瓶药来,撬开那年轻人的嘴,给他灌了下去。
萧澈问,“这是什么药?”
湛淇道,“如今任何补益的药对他而言都是大害,我干脆给他一服□□吃,让他再死得彻底一点。”
萧澈道,“不破不立,你是这个意思。但是他此刻能否承受你这一剂□□?”
湛淇笑了笑,淡淡道,“他什么都不怕,我现在觉他清楚得很。澈公子,你须尽快去找可以理顺他内息的人,否则拖得越久越是祸患,如果找不到,也只有那个法子——呵,我怕他会不答应呢。”
萧澈道,“最后一个方法,是废了他的内力,让他从头开始?”
湛淇叹口气道,“无论是死,还是做废人,对他而言哪一个都太过沉重。我不欲见他如此——倾我全力,也想让他恢复从前。”
萧澈点点头,“我也尽力而为。你看好他,别让他溜走了。”
萧澈走出门去,湛淇轻叹口气,从箱子里拿出一匣针来,道,“你不听话,现在成针插了,又能把我如何?哈,真是好笑,原来你说过若我背弃,你就会杀了我,而如今我就算给你□□,你又有什么能力杀我?”他对着那听不见他话语的人大声道,但声音不知为何沉涩沙哑,“我等了那么久,可不愿只等那些没有结果的东西。”
年轻医师笑了片刻,扶起燕忆枫,将针匣中的银针一根根刺入年轻人身上各处穴道,“舒卧尘,能这样伤你的人是什么样子,我却无缘得见了——我倒希望是我伤害你,是我杀了你,哈。”
他对着听不见他话的人言语,不觉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