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较他之前步行快了不少,未行太久已至忆水之侧。燕忆枫策马在河边停下脚步,下马去看那条河。宽约十丈,周遭生树,不大的一条河,水流却急,之下一定很深罢。
燕忆枫俯身捧了一捧河水,水冰冷彻骨,这是从什么地方流来的水,在温暖的春日仍如此冰寒?他尝了尝忆水的味道,河水苦涩,回忆和思念也都是苦涩的。
他默默放开了手,水落到河里,竟然没有声响。
走入陌路真可隔绝一切旧游否;在忆水之侧可能记起过去否;在忘川之滨能够忘怀悲伤否?在离渊能够挽回别离;还是在伤城体无完肤?
马儿舔了舔他的手指,燕忆枫沉默地握紧了缰绳,牵马上桥。他走至桥心,不自觉向下望了一眼。
那一刻他在倒影之中看见的不是自己,他知道这是幻象却无法自已,于是他又看了一眼,第一眼的幻象褪去了,让他什么也再无法看见。
但只要那第一眼就已经足够。
昔日约定不问彼此只是同行,却不自觉相互信任倾慕,却终究因他的背叛而彼此别离的三名挚友,如今一人已逝,残存下来的二人也已约定一生一世不再相见,即使相见之时,也只能为敌。
若他早就死去多好,若他死在寞於山而非阴差阳错被红叶夫人所救——但是,如若他不存在,或许湛淇也会早早就离去,那之后的一切回忆都将荡然无存,虽然不曾存在就无分悲喜。
他望着湍急的河水,听见背后一个声音,“燕兄这是要去还是要回?”
声音很是平静,燕忆枫回答也淡然,“陆贤弟呢?”
他转过身,身后果是陆嘉。燕忆枫道,“流星门副门主又是去是回?”
陆嘉道,“去如何,回又如何?”
燕忆枫笑一笑道,“去则同行,回便别过罢了。”
陆嘉道,“燕兄去伤城做什么?”
燕忆枫道,“改行当小偷。”
陆嘉笑道,“以燕兄身手,若是要改杀手而做贼,真是谁也发现不了,燕兄若是发迹,可别忘了小弟啊。”
燕忆枫道,“我要偷的是人,当然这和偷人是两件不同的事情,我不能容忍这个人落在旁人手里。”
陆嘉一笑,右手忽地探出,以擒拿手法去捉燕忆枫右腕。燕忆枫见了陆嘉本有防备,顺势挣出,反手去切陆嘉颈项。陆嘉一拿不着反被突袭,另一手翻出,欲拿燕忆枫手肘。燕忆枫身形已动,轻飘飘转到陆嘉身后。陆嘉一矮身,避过燕忆枫掌缘,反手又捉。二人空手相搏,谁也占不到便宜,如今燕忆枫有伤在身,比耐力陆嘉却是略胜半筹,终于抓住燕忆枫身法破绽,拿住燕忆枫腕子,将他的身子压在桥栏上,“不能让你去。”陆嘉喘着气道,“你到伤城去的话,一定没有好事。”
燕忆枫被压在栏杆上,陆嘉的肘子抵着他的心口,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燕忆枫叹口气道,“我连你也打不过,到那里去不做贼难道送死?陆贤弟你也太看重在下了。”
陆嘉道,“我这次是占你负伤便宜,我看着你裹伤,知道你左臂之力不足。”
燕忆枫微闭了眼,“输就是输,这样太难看了,放开我。”
“你不能去那里。”陆嘉道,“你到那里去的话,我们无法掌控。”
燕忆枫睁开眼,“流星门也要杀剑神?”
“不,”陆嘉道,“我们要保护剑神不为人所杀。”
燕忆枫道,“那不就成了。上次谭门主与我相见时说可能为敌,是因为那时候我是去杀剑神的。如今我哪有力气杀他,让开让开,我习惯被人说闲话了,他们要看见你这样对待一个鬼魂,说你的话可不会多好听。”
陆嘉放开了他,燕忆枫靠着桥栏,揉揉腕子,“我现在不想撕破脸面,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来找我?要找我的话,一年前就可以找了啊。”
“一年前的你太年轻,我们也年轻。”陆嘉沉吟,久久道,“并且那时希望剑神死的人还没有如今这么多。”
燕忆枫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让那么多人都盼着他死?”
陆嘉道,“他虽无实权,却拥有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想要安乐的君王厌憎他能够改变国界的力量,想要一统江山的君王忌惮他。神意味着什么有谁知晓,这样的事情分明是因人心丑陋。”
燕忆枫道,“那你们为什么要保护剑神,他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他的儿子也不爱他。他活着,世上没有一个人爱他;他死了,也一样不会有人为他哭泣。这样的神因何存在,又为何而成弃神,”他顿了顿,“还是没有人了解么?他是在等着凡人弑神。”
陆嘉悚然,久久道,“你的念想太过可怕。”
燕忆枫道,“我不是个好人,没有什么好的心念。反正人神都是一样,若是无人爱了,就死罢。”
他看陆嘉呆住,便行至马侧,牵马走过桥去。陆嘉忽地赶上,快步抢过他的缰绳,“你不能去伤城,入了那座城池不能再出,你没有机会。”
燕忆枫道,“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快意了,”他轻轻笑起来,“没有机会,我就自己创一个。我必须救出我的友人,若是我不去,他就是白白为我而死。”
陆嘉道,“你若是为了他死了,他为你而死就没有意义。”
燕忆枫道,“傻事就是大家都知道怎么去做,但未必愿做的事情。我不管自己所为傻不傻,我只是问心无愧而已。”
他淡淡一笑,忽地反手撩出,陆嘉顿时气血凝滞,动弹不得。燕忆枫唇侧轻浮笑意,“陆贤弟,请了。”
他拿走缰绳,上马行去。路上再无人影,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什么人隐藏在暗处,那时什么人他不知道,不是七月公主也不是杜瑷,但那背后的人有着浓厚的恶意,他能够觉察。
他不得不提防。赭衫乡民,世上又有谁知道他是谁?燕忆枫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香饽饽,但一个台面上死去的高手很可能被利用为最后的武器。他知道这点,但是没来由自己也被卷落入了这个漩涡。没有办法么?哈,这世上人人只为自己,以一点蝇头小利而抢的死去活来,如今却连死人也不放过了。
燕忆枫忽想,这与他自己三年之前所为岂不相似?萧君与未知虽有世仇,其余人却是无仇无怨。这样被他带去,为他消灭了未知绝大部分的力量,但是一切都逃不过红叶夫人的计算——也是他自己从未料到的。
或许只有她才是真正无敌的。
燕忆枫叹了口气,放松马缰。马儿缓步前行,他听着脚下蹄音格格,有什么东西让他想要作一阕诗。他敛眉低吟,轻轻吟哦出四句诗来。
“言笑死生均等闲,聆风轻问可无还。
“不闻旧友怀心醉,难见新交怅发斑。
“舞榭清愁寒粉面,歌台浊梦暖朱颜。
“别时仗剑江湖去,但看流云绕指间。”
他念了一遍,又回味了一下,淡淡笑道,“成天打杀,连诗情都变味了,真是吾之错啊。”
远远又有蹄声,燕忆枫忽觉剑身微震。有什么危险么,身后有杀意急袭而来!
燕忆枫忽地一脚离镫,另一脚挂在马镫上,身子滴溜溜翻下马腹,余光瞥到一柄马刀的寒光自上方一闪而过。来人一击不得,马行却快了,遥遥在前面才勒下来,转了马。燕忆枫又复翻身上马,勒马停下,鸳舞剑出鞘。
他见那人自他左前向急冲过来,心念微转间,拨马转了半身,一手持剑,淡淡一笑之间,剑与人已经凭空掠起,下落之时,他正踩在马刀上。
“你是谁?”他静静问,“我哪里惹了你?”
言语之时,他轻轻用剑点了一下那人的脖颈。流出的血也成了黛色。那人掩住脖颈,丢了马刀。燕忆枫翩然落地,“杀人者人杀,你还有五年的时间享受这一切。”他唇侧轻有笑意,“我总是喜欢让人尝一尝这感觉。”
那人愕然抬头,“你,你是燕忆枫——”他声音渐哑,“你难道不是萧——”
燕忆枫一愕,“他没进伤城?”
他狠狠扳住那人双肩,指节几乎要陷入肉里,“萧澈在哪里?”他几乎要叫喊起来,“你又为何要杀他?”
“要剑神活的人都得死。”那人阴恻恻地道,一掌自拍前额,血溅在燕忆枫的脸上。
燕忆枫放松了手,任那自杀的人倒了下去,面上渐渐浮了讥诮笑意,“他活着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你要他死又有何意义?”
轻轻抚着马颈,燕忆枫用袖子擦去面上血迹,“走罢,”他对马儿开口,“我们一起去,救出我的友人。”
他策马向前,青石的路途无穷无尽,但是渡过忆水之后难道不能马上看见伤城么?终于,他在那苍翠的林中,看见了翠色的城池。
从天上下来的弃神府邸。
燕忆枫未到城前,觉得风中有些奇特的气味。
血腥的气味,还是死的气味?他在城侧停了马,下马,拍一拍马臀,道,“走罢,孩子,回你主人身边去。”
青骊去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翠色的城池。
在平原之上,孤伶伶的小城,里面会有几百人么?不定都不至那么多人呢。
呵,无所谓了。这城墙够高,他自忖以轻身功夫无法上去,只有走正门。
只能从正门进去的话,何谈偷出湛淇?燕忆枫咬了咬嘴唇,走到城门处,却看见城门内没有卫兵。
他走进城中,城中没有行人。
这是一座空城,但又不尽然。有什么人,影影绰绰,立在街中,眨眨眼睛便不见了。
他看到什么不应看见的东西了么?燕忆枫眨了眼,幻象消失了,但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他必须前来。
那种呼唤染在他的血里,刻在骨头里。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呼唤确实存在。
燕忆枫在空城中停下脚步,他在这里也得找些食物饮水,毕竟没找到人就饿死在这里毫无趣味。燕忆枫找到个似乎是酒馆的地方,他走进去,发现一张桌上杯盘狼藉,整间店里却空无一人。
吃剩的饭菜也未腐坏,甚至连灰都不曾落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燕忆枫觉得什么不对,却又不知具体为何事而起。这座城池莫非夹在了时间的孔隙之中,从而一切都不会改变?
“你终于还是来了。”
燕忆枫听见了一声叹息。
他转过身时,看见七月公主一人站在门口,没有随从,没有杀意,那双夜色的眼里面只有着惋惜的色泽,“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此地,没想到凡人还是念念不忘要杀神。”
燕忆枫道,“神为何是神?这城中的人为人所生,会老去,会病,会死。又是谁认定他们是神的?”
七月公主扬起袖子,轻轻擦了擦面颊,“你认为神是什么样子的?”
燕忆枫道,“神是脆弱的,连他们的神官都保护不了。”
七月公主道,“你是个不信神的凡人。”
燕忆枫笑了笑,“信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只是凡人,不能苛求太多。我知道你们的国人惧怕风神与他们的国王,国王和风神都会带来灾祸,所以这是惧怕,因为神是不能让人爱的,神会不会爱没有人知道,但是即使神爱了,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爱。”
七月公主道,“风神已经回到天上了。”
燕忆枫仍然面带笑意,“不,风神还在世间,只不过他不再选择成为你们的王,不再选择那条无情之路,这是雨神的神官告诉我的。”他顿了顿,“如今的风神,也已是人。”
七月公主道,“你知道些什么?”
燕忆枫悠悠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只是一个人。”
七月公主问,“那么风神在哪里?”
燕忆枫浮出略带讥嘲的笑容,“你有着能看见死者的眼,却看不见神明的存在么?”
七月公主道,“你也知道啊,神与人本是不同去处的,弃神在人世间不断重复相似的命运,就和某些世家一样。”
燕忆枫道,“所以我才要脱离这可耻的运命而前行,如果我得不到我需要的,那就让这命运断绝在我这一代罢。”他顿了顿,“你还希望我去邺国么?”
七月公主道,“如今已经晚了,伤城的命运之门已经关闭。”
燕忆枫眨眨眼,“但是你却能离开。”
七月公主盈盈一笑,“因为我不是这六国之中的人,我不吃剑神这一套。”
燕忆枫道,“那你能带一些别人走么?”
七月公主微笑,“你也有求于我?”
燕忆枫淡笑道,“我并不是这么想让你帮我这个忙的,不过你与湛老兄不是故交么?”
七月公主道,“我们是故交又如何,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燕忆枫道,“哦,他被剥夺了继承权?”
“看来你什么也不知道,却假充知道啊。”七月公主道,“他可不是什么小公子,而是汴国世子,他本来拥有的机会已经没有了,现在只能作为医师而流离于世间。”
燕忆枫淡淡道,“他喜欢流窜行医是他的事,不继承该继承的也是他的事。这是他的愿望,我知道不知道又有何关系?”
七月公主笑道,“是啊,没有关系。”
燕忆枫道,“但是我还是要救他出去。”
七月公主幽幽叹了口气,“只是做剑神的医者,可能生还么?”
燕忆枫道,“不会是花柳病罢。”
七月公主露出促狭的笑容,“或许还有更不堪的,无论他是否诊治得了,都必不会活着离开此地。剑神不会允许他说出去。”
燕忆枫沉默片刻道,“若我的友人死在此地,我甘为弑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