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倾缓流出注入容器的声音在萧廷的耳畔响起，伸出手摸索着接过递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凑到鼻间轻嗅了一下，那清醇的味道让他不禁闭上眼，同时由衷的赞叹道：“真是好酒，虽没有入口，但只是浅闻便知此酒的滋味定然不凡。”说罢，动作优雅的轻抿了一口，像是印证了自己先前的话一样微笑着轻点了一下头，随后睁开眼，“望”向对面继续说道：“不知师傅今天怎么有如此雅兴，邀我在此饮酒呢？”
天鹰老人目光深邃的看着萧廷，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审视，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当他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因为他的默然而开始变得僵硬起来的时候，才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进后严肃的沉声说道：“谈不上什么雅兴，只是想趁着你还没有离开这里之前和你喝喝酒、聊聊天。”
萧廷听罢此言愣了一下，放下拿着酒杯的手置于圆桌之上，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低声道：“原来师傅您已经知道了？”
冷哼了一声，天鹰老人放下酒杯，过重的力道让瓷质的酒杯和木桌相互碰撞而发出沉闷的如同病者痛苦哀鸣的声音，凝视着看似漫不经心转动着酒杯的萧廷，他语气中略带挖苦的说道：“不是你让亦辰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吗？他好歹也算是你血月神教的人，对你的交待当然是言听计从了。”
对于他几近嘲讽的话语，萧廷并不以为然，相反的，他轻扬起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食指轻触着冰冷的瓷制杯身，坦然道：“没错，我是这么交待他的。只是不知师傅你对我的这个决定觉得意下如何呢？”
天鹰老人黯然神伤的看着眼前如此泰然自若的萧廷，心倏的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平缓了一下略有起伏的酸涩心绪，漠然的定声问道：“难得你还会在乎我的感受？那么廷儿，你来说说，对于你的这个决定，为师我应该有什么感受？”
渐渐的收紧捏着酒杯手，夜晚微凉的轻风吹动他那在黑暗中显得分外刺目的银色长发，好半晌，他才颇显无奈的说道：“看来我刚才的话是明知故问了，咱们师徒这么多年，其实师傅您对我的决定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我应该是很清楚的。”说罢，他把酒杯移至唇边，茫然的向天鹰老人的方向望了一眼，迅速的仰头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当他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师傅的时候，那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魅惑人心的蓝眸中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浅淡的伤感，“明知道有些事根本不会改变，却还抱着对自己来都是莫大奢望的幻想，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说着他顿了一下，扯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摇了摇头，轻喃道：“如此看来我还真是没有长进。”
那凄然的自嘲微笑看在天鹰老人眼里显得格外刺眼，怎会听不懂萧廷话中的意思，二十多年的师徒，让他很容易便能融入萧廷的情绪之中，他的喜、他的悲、他的狂傲、他的倔强，他都一一的了然于心，也正是因为这点，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做到和他真正的对立，就因为这点，即使知道他有朝一日会为害武林、为生灵涂炭也狠不下心亲手制止由他而起的武林浩劫。其实，萧振逸当初的让段亦辰刺杀他的决定真是多余的，他实在低估了萧廷对自己的影响力，更高估了自己对理智的掌控度。在这一点上他不如萧廷，他无法做到在关键时刻让理智凌驾于感情。所以，他放任了自己的懦弱，放任了自己对萧廷的不舍，任其实施着长久以来那个以魔鬼般残忍可怕的心愿，最终造成了不久前的那场武林浩劫，也让自己从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有时真的很佩服唐若萱，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却蕴藏着如此超乎常人所想的刚强，在正义与爱情，在理智与情感中，她义无返顾的选择了前者，曾面临着同样选择的自己当然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要经过怎样的挣扎及煎熬，可她最终做出了选择，虽然结果很惨痛，但她这种因不受感情牵绊而迷失自我的做法却让他震惊的同时也让他格外的欣赏，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同样也不如唐若萱。或许正是因为以上的种种，在如今的情况下，在他再次面临双重抉择的时候，他同样做出了一个依然很懦弱的决定——死亡。他不忍心也不能看着萧廷去死，但同样他也不想再经受那无止无休的良心的谴责，因此，思来想去，他惟有选择这一条路，这条对萧廷甚至是对整个武林惟一的有着一线渺茫生机但对自己来说却意味着解脱的不归之路。
强迫的压下那股无法控制的心口处莫名的悸动和感伤，凝视着因为自己的沉默而显得异常寞落的萧廷，他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既然明知如此，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呢？廷儿，你说得没错，从以前到现在，你真的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本以陷入深深失望中的萧廷，在听到了这句话时，怔忡了片刻后，投给了天鹰老人一抹如一个经常犯错误遭受批评的孩童偶然间得到别人认同时才会出现的笑容，放下手中已空的酒杯，随即轻抚了一下撩拨得面颊有些发痒的银发，他佯装淡然的说道：“这或许就是我的本性，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改变了吧。”可能觉得自己的感慨会让对面的人听了以后不舒服，因此他很快的转移话题道：“您把我约到阁楼上来喝酒，看来今晚的月色应该很美才对？”说罢，他微仰着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虽然我看不见，但我依然可以感觉得到。”
天鹰老人从萧廷故意掩饰却显得是徒劳的表现中，看出他对自己的在乎。与此同时，他在肯定自己明天将做的事会得到预期效果的同时也不受控的从心里油然而升起深深的负罪感。这时，他脑海中突然想起段亦辰跪地哀求自己时所说的话：“师傅，请您三思，您这么做会害了萧大哥的。”他说得对，自己这种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的做法确实会害了对自己有着极深的师徒情谊的萧廷，尽管曾不止一次的痛骂自己这种卑鄙利用感情逼迫他的做法，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回头了，箭已离弦，又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自欺的安慰自己，或许复明对萧廷来说正是他所希望的，想到这里，他便试探性的脱口问道：“如此美的月色光靠感觉是不够的，廷儿，我真希望你能亲眼看一看，虽然这是凭空奢望，但我这一生的希望就是能够让你像正常人一样看到世间的一切。”说完，他略有些紧张的望着萧廷，希望他所说的和自己所想的是一样的，伸手拿起酒壶倾斜的将自己和萧廷的酒杯注满后，静静的等待着他的答覆。
萧廷听罢此言神情开始凝重起来，缓缓的伸手端起酒杯，在移至唇边即将饮下的那一瞬间，他定了一下又轻慢的把它放在桌上，摸索着站起身，萧廷凭着寥寥无几的一两次来这里时的印象试探性的轻移脚步向围栏去走去，在终于站定后，他双手扶着木栏，略探出头仰望天空，沉声说道：“在黑暗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曾迫切的渴望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但当我终于历尽辛苦、费尽心思的如愿以偿后，我才发现，复明对二十多年前的我来说是奢望，但是对终于看见光明的我来说它却是一种负累。”
他的回答让天鹰老人顿感如冷水浇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萧廷，过了片刻，他豁然的站起身，快步的来到萧廷身旁，猛然的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又略带颤抖的问道：“为什么，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听出天鹰老人话中的不稳，也明白自己的话让一心盼着自己复明的师傅无法理解，轻慢侧转过身，淡然安抚性的轻笑了一下后正色的说道：“复明给当了二十多年盲人的我带来很多的不便，剑法无法发挥到极致不说，就连听觉、嗅觉也都退步不少。所以，师傅您说复明对我来说不是不多余的。”
“不对，”他的话音刚落，天鹰老人便不加思索的加以否认，他认真的凝视着萧廷，两道锐利如箭的目光仿佛像是要把他看穿、看透一样，就这样持续着沉续了一会儿后，他声调不稳的颤声说道：“你刚才说的绝对不是理由。廷儿，别忘了，我也曾经当过盲人，双眼失明的人是如何的渴望光明我是在清楚不过的了，纵然如你刚才所说，复明后可能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但那和生活在黑暗中相比起来根本就微不足道。”
天鹰老人颇为激动的言辞，让萧廷不禁紧蹙眉宇，轻转过身面向一片无际的黑暗，蓝色的眼眸茫然的“望”前方，深深的叹息道：“师傅，在您的面前我真是无处遁形。”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并不是一个轻易向困难低头的人，所以刚才我说的那些其实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除却这些，我所说的负累却是真实存在的。当我复明可以清楚的看见这个世间后，我发现原来我渴望了二十多年的事情当它真的实现后却远不如我预想的那么美好。相反的，我看到的却全是人性的丑陋。”说罢，他放在木栏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在沉寂的夜里那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的锃锃的骨结声显得格外清晰。此刻，他想到了自己复明后亲眼所见的一些事：仙水宫嫁祸血月神教、掠夺幼童的罪行，崆峒派假冒血月神教残杀武林人士以及平静为了拆散他和唐若萱而陷害他偷拿天剑五爵以至自己成为整个武林追杀的对象，这一桩桩，一件件至今想起来他还历历在目。想着这些，他冷哼了一下后声音阴冷的定声说道：“人人都说血月神教作罪多端，可谁又知道，所谓的武林正派却远不如我们这些邪教光明磊落，表面上正义凛然实际上却心怀叵测、假仁假义，如此残忍的现实，如此脆弱的人性，我情愿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
如万根毒针刺进心脏，天鹰老人茫然无助的看着萧廷那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冷绝的脸庞，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萧廷说的并没有错，就算是武林正道、名门正派也不乏隐藏着阴险和邪恶，或许这只是人性众多反映面中的一面，但这在从小身心都处于黑暗中的萧廷是无法理解的，他或许可以接受别人批判他的残忍、他的无情，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些摇旗呐喊要严惩邪恶、消灭血月神教的武林正道中也充斥着虚伪和丑陋。想到这里他望向那繁星密布银钩高坠的夜空，在承受着胸口处隐隐作痛的同时，目光中流露出如此时的夜风般凄凉之色。片刻后，他转过头看着默不作声的萧廷，脸上扯出一抹勉强得让人心酸的虚弱笑容，稳了一下心绪声音微显颤抖的说道：“廷儿，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我不想否认，没错，就算是武林正派他们也不会例外的存在着一些不堪和邪恶，但是……”他顿了一下，似乎很难启齿，狠力的咬着下唇当依然洁白的牙齿离开后一排整齐的齿痕赫然而出，随即继续说道：“就算他们真的如此，你也不必如此怨恨、仇视他们。廷儿，既然我无法阻止你寻找天剑、除掉暗夜使者，那么我也不会再做徒劳的努力，现在，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你不可避免的再次和武林正道相互对决，不要做得太绝，不要赶尽杀绝，更不要重蹈覆辙。”
他的话让萧廷全身猛然震了一下，曾经有一个人也曾对自己这样说过，那声音是如此的凄楚、如此的哀婉。强迫自己甩掉已缠绕在心头的那缕纷乱，闭上眼努力回愎了一下微起波澜的心境，他冷笑着沉声说道：“师傅，你知道吗，您刚才的话曾经若萱也对我说过，她要我手下留情，但我当时却婉拒了她，而现在，我要给您的答复也是一样的，不是我不想放过他们，不是我想赶尽杀绝，只是我的仁慈将会为我带来什么您想过吗？我和武林各派的深仇大恨已经筑成，就算我枉开一面不再掀起杀戮，他们也绝不会放过我的。所以，”他停了一下，随即冰冷而低醇的嗓音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清晰异常，“如果将来我真的还会和他们进行生死之争，那么我依然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反击我的机会。”
坚定的不带任何温度的话语让天鹰老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如果说先前还抱着一丝微薄幻想的话，那么此时也被萧廷刚才的话击得灰飞烟灭了。但与此同时，他那原本的深深负罪感也加重了许多，萧廷说得没错，就算他真的有意放过武林各派，那些和阿卑罗王有着血海深仇的武林人士也绝不会放过他的。而自己却因为却可悲、可怜的责任妄想用情逼迫他坐以待毙、逼迫他放要取自己性任的人一条生路，想到这儿，他不禁满腔悲愤的低垂下头，当感到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一粒温热的混着冰冷空气的液体滴在了他的手背上，庆幸着旁边的人看不到，不去擦那溢满眼眶的泪水，任其滴坠而下。片刻后，他转头深深的凝视着萧廷，在经过多过努力而失败后把颤抖着的手伸向他，慢慢的，慢慢的抚上他那刚毅、冷俊的脸庞。心里暗自的低喃道：“廷儿，原谅师傅，或许明天过后你会怨恨我的心狠，可很快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了，我无法摒弃武林道义任你再次生灵涂炭，也不忍你死在暗夜使者手上，我很清楚无法阻止你的行径会为武林带来多大的灾难，所以为了把它降到最低度，我只能、也无法选择的必须这么做，这是我该承担的，同样，也是你该承担的。”
被略显冰冷的手指碰触的萧廷满脸疑惑的偏转着“望”着天鹰老人，茫然、不能视物的蓝色眼眸像是对他的这一举动进行着询问。
缓缓的放下手，天鹰老人强压下一涌而上的悲痛，镇定了一下情绪后掩饰性的微笑着说道：“深夜了，凉气越来越重了。我看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好了，或许我刚才对你所说的你会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在乎，但我希望仍你能永远记住我今夜对你所说的话。”说罢，他伸手来到萧廷的臂弯处，扶住后收紧自己的手，继续说道：“现在，让我送你回去吧，廷儿，你该休息了。”
萧廷微皱着眉头“看”向天鹰老人，并在他的轻缓带领下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晚的师傅很奇怪，但他又说不上到底哪里奇怪，想到这儿，他动作极轻尽量做得不太明显的甩了一下头，既然不明白那就不要再去深究，事到如今，他不能让任何人的情绪影响自己的决定，唐若萱不行，师傅同样也不行。这是他作为萧廷同样也是阿卑罗王所作的决定，或许偏执、倔强的让人无法理解，但他仍会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