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萱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那萧振逸是什么时候来到中原的呢?”
天鹰老人缓缓说到:“他继任教主后的第二年,便带着萧廷和几个心腹回到了中原。”
听到这里,唐若萱满脸的疑惑,她不禁问道:“只带了几个心腹?难道他并没有把血月神教完全的迁到中原来吗?”
天鹰老人点点头道:“没错,他只带了蓝毅和几个忠实于他的人过来,其余的人全部都留在了西域。其实在萧振逸的内心深处,他始终对约达罕的那些旧部下心存芥蒂,他认为那些人之所以会对他俯首称臣主要是碍于自己教主的身份,并非出自真心,因此他决定到了中原后再培植自己的羽翼,重新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血月神教。但是随着血月神教在中原的日益壮大,有一个问题却始终困扰着萧振逸,它仿佛像一根刺一样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那就是自己的儿子是个盲人这件事,他曾经向我坦言,自己是个绝对忠于感情的人,他这一生除了阿依塔绝对不会再娶任何一个女人为妻,所以萧廷将会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可如今,他双目失明,又如何能够担当起寻找天剑、统一武林的重任呢?”此时的天鹰老人声音有些哽咽,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唐若萱说道:“若萱,你知道萧廷在六岁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吗?为了隐瞒他是盲人这件事,萧振逸把他安置在天罗宫内一处隐蔽的院落里,那里是血月神教的一个禁地,除了他的贴心小厮砚台和蓝毅那个比他大4岁的儿子外,他根本没有接触过其他人。住在天罗宫期间,我曾经去探望过萧廷一次,穿过曲径通幽的小路,我来到了掩盖在一片花海中的小小院落,那里虽然景色怡人,但在我看来却像是一座牢笼,一座锁住了一个本该天真、活泼孩子的牢笼。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初见他时所带给我的那种不同于其他孩子的感觉,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享受过一个孩子所该有的、应得的幸福。凭着敏锐的听觉,他望向门口,空洞但湛蓝如海的眸子对着我,不可否认,那时荡漾在我心中的除了酸涩还是酸涩。不经意的,我瞄见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当我问他那是什么时?他平静而爱护的轻轻的抚摸着它,用一种低沉、无奈的语气告诉我那是天剑五爵,是他的梦想、他的寄托、他的一切。一时间,我的心似乎被某种东西狠狠的撞击着,我竟然有些怨恨萧振逸,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血腥、野心和仇恨加诸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更何况萧廷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从和他的交谈中我知道他非常的痛恨自己的眼盲,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做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他却因为自身残疾而什么也做不了,从他那淡淡的、悲伤的语气和表情中,我能够体会得到他的感受,因为他所经历的我以前也曾经历过。”
说罢,他淡然的笑了一下,然后眨了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蔼地对唐若萱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失过明,做过一段时间的瞎子,其实这也是萧廷想拜我为师的一个重要原因。”
唐若萱惊讶万分,她凝视着天鹰老人的那双眼睛,恍然大悟道:“我曾经听别人说过天鹰老人是盲人,以至于第一次见到您时我吃惊万分,可是没有想到原来那个传闻是真的?”
天鹰老人无奈的摇摇头说:“那不是传闻而是事实,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就像是噩梦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我的人生中会有那么一段痛苦的日子。我的眼睛是被仇家施毒而导致失明的,从光明跌入黑暗的现实使我一下子无适从,我沮丧过、绝望过,但我也深知,做为一名剑客、一个侠士,软弱、颓废带给他的只能是死亡。因此,从那时起我便重新拿起剑,开始练习盲剑,虽然很苦、很难适应,但最终我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学会了身处在黑暗中保护自己。”
唐若萱敬佩的看着天鹰老人,被他的坚强意志深深的折服,她关切地问道:“天鹰前辈,那您后来复明的事,武林中没有人知道吗?”
天鹰老人此时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悲叹地说道:“我重见光明那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情了,由于先前失明之事人尽皆知,所以对于我复明这件事反倒很少人知道。不要说你吃惊了,就连萧振逸见到我后也是目瞪口呆。尽管我摆脱了黑暗重见了光明,可是对此我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我失明后不久,认识了一个女子,她自幼精通医术,在她的照顾下我稳定住了毒性使它并没有完全侵蚀到我的眼睛而还有一线希望复明,而后她一直都在寻找能够为我清除身体残毒的办法。终于有一天,她得悉在千年幽潭里有一株解毒仙草,便瞒着我、不顾性命安危去深潭里采摘仙草,结果……”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闪着一点泪光,“结果,当我终于见到了她的容貌时,她却已经奄奄一息了,脸色呈青黑状,身上布满了小孔,原来在深潭中那株解毒仙毒是由毒蛇守护的,她虽然摘到仙草,但却遭到毒蛇的袭击,其实蛇毒在她的体内早就发作了,她却硬撑到坚持仙草在我体内发挥作用的时候,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至今我还依然清晰的记得她看到我复明后那欣慰、愉悦的表情,她是带着微笑的死在我怀中的。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早就已经离不开她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还是个瞎子,这样至少还有她陪在我的身边,可如今,我虽然复明但却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这种有得必有失的痛苦令我刻苦铭心。”
唐若萱看着面前这个坚强的老人眼含泪光的回忆着自己的爱人,心中不禁动容了。她轻声地安慰道:“天鹰前辈,若萱提起了您的伤心事,真是对不起。不过我相信那位姑娘走得时候一定是幸福的。”
天鹰老人平愎了一下略显激动的情绪,扯出一丝勉强的微笑道:“好了,我们不提这些伤心往事了。我还是接着给你讲萧廷的事吧。”
唐若萱明白天鹰老人此时的心里一定是非常的难过,善解人意的她点点头。
“那次和萧廷见面后,我去见了萧振逸。我对他说我同意收萧廷为徒,但是有一个条件:我要带萧廷离开血月神教。”天鹰老人认真正色地说道。
唐若萱不解地问他:“您为何要把他带出血月神教呢?还有萧振逸会同意您这个要求吗?”
天鹰老人闻言低吟道:“让萧廷远离血月神教完全是出于我的私心。说实话,我当时对萧廷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我即想培养他,却又害怕他将来受他父亲的影响而为害武林,掀起血雨腥风。所以经过再三的思量后,我决定让他远离血月神教、远离萧振逸,然后自己再对他谆谆教导,使他走上正途。萧振逸听了我的条件后,并没有反对,他诚恳、平和地对我说:‘我可以把萧廷交给你,但等他出徒后必须要回到血月神教。’因为心中早有打算,所以对于他的要求我也表示同意。就这样,我收下了萧廷这个徒弟,并于一个月后带着他和砚台离开了血月神教。”讲到这里,他颇有深意地对唐若萱说:“你一定听江湖上传言说我已经失踪了二十多年吧,这是真的,自打我收萧廷为徒的第一天起,我就决定从此不再涉足江湖。我不想解释我的这个决定,尽管之前我曾经信誓旦旦地下决心要改变萧廷,但说实话,我对自己却没有任何的把握。而事实也证明,我确实改变不了萧廷。”
唐若萱看到天鹰老人面带悲伤的神情,心中大为不忍,轻声安慰道:“但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不是吗?”
天鹰老人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我妄想改变萧廷却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时间。他在萧振逸身边待了六年,这六年里萧振逸为他灌输的思想已经深深的根植于他的心里,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孩子,或许他就不会对天剑和权势如此的执著,可他不是,天生的残疾让他的自卑心理已经达到了极限,他曾经对我说,自从他懂事开始,他就不停地告诫自己,必须要活得很有尊严、很自信、很骄傲!他虽然身有残疾,但他却不甘心矮人一等,就算吃再大的苦,他也要证明给世人看,自己是如何残而不废、如何顶天立地的。听着他的这些话,我的心里十分的不是滋味,我不知道该责怪谁,萧振逸吗?他为了萧廷的安全而囚禁他、孤立他,不可否认他是爱萧廷的,他不想让他受到伤害,但他的爱却像双刃剑一样,在保护萧廷的同时,却又深深的刺伤了其自尊心,再加上他对天剑的向往、对权势的追逐、对武林的仇恨,这一切的一切,都把萧廷推向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使他无法自拔。从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中,我看到了萧振逸的影子,但他却比他的父亲陷得更深,萧振逸是后来因为形势所逼才沉迷于权势之中,而萧廷不同,他从懂事开始,就清楚自己肩负着寻找天剑、统领武林的重任,那仿佛像一颗种子一样埋进了他的心里,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日渐茁壮,用一句后来他回到血月神教前说过的话,他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放弃天剑和权势,如果那样的话就好比把那颗已经扎根心里的信念连根拔掉,如若真是这样,他将会失去自我、迷失方向,甚至会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毫无斗志、毫无生机的活着,从他出生开始,自己的命运便牢牢的和天剑锁在一起,因此除非他死,否则他是一辈子也不会放弃寻找天剑的。”
唐若萱眼神不禁暗淡下来,她的眼睛越过天鹰老人看向竹林的深处,不可否认,当她听到萧廷如此疯狂甚至几近病态的向往天剑和权势时,阿卑罗王的所作所为一幕幕清晰的浮现自己的眼前,苦涩和酸楚刹那间涌上心间,她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天鹰前辈,若萱有一事不明,萧廷既然是血月神教教主,那他为何又要以‘文剑武书生’这个名号而行走江湖呢?以至于……”以至于欺骗了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可以这后半句,她却说不出来。
天鹰老人深吁了一口气,然后摇了一下头,苦笑道:“这就是萧廷,一个复杂的综合体。对他你永远也无法用正常的规则去衡量,因为他做的事往往会大大超出你的想象。我不想否认一件事,那就是其实在他的骨子里善良的因素还是存在的,这在我们日后的朝夕相处中我能够感受得到的,只不过这些后来也成为了他夺取天剑和争夺权势的一种手段。萧廷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孩子,他虽然天生眼盲,但却极其的有悟性,秉着心里那股子不服输不认命的劲头,他认真学琴、勤奋练功,尽管不会写字,但也算是博学多闻。”说到这儿,天鹰老人脸上有了一丝颇感骄傲的神采。“对于把他引上正道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有放弃,我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善良的人才可以赢得别人的尊重,杀戮并不是解决事情的唯一方法。对于我的这些话,他究竟听进了多少,我并不知晓,我所知道的是,每当他听到我说这些时,他的脸上都会出现一种复杂的神情。大概在他18岁那年,他经常会带着砚台离开我们居住的地方外出游走,对于他的这种行为那时我并没有过多的干预,相反,我倒是十分希望他多去接触一下外界,更希望这样可以改变他以往的那些想法。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江湖上便开始盛传有一位英雄少年经常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我尽管那时已经隐退江湖,但对于这件事我也还是听到了一些。可让我没有想到的,传言中说的那位少年无论是从外貌特征还是其他各个方面都极像萧廷,于是闲暇时间我便找他寻问,他没有隐瞒,坦诚自己便是传闻中的那个人。说实话,那时我很安慰,我一度认为自己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他终于决定以善待人了。”天鹰老人说罢,顿了一下,原先那以引为傲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无奈和悲痛,“但是我错了,萧廷的一句话让我的心寒到了极点:他说,萧振逸曾告诉过他,当你拥有了权势后,你才可以奢侈你的善良,因为没有权势,只有善良是不行的,那样你会让你更加的软弱、更加的受人欺负。现在他自己只不过是提前把他的善心奢侈出来,而这样做的目的则是为了把那些自以为武林人士玩弄于股掌之中,是更有把握的得到权势的一种手段。就这样,‘文剑武书生’萧廷的名号越来越大,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隐藏在他背后的竟然就是多年后让武林生灵涂炭、卷起血雨腥风的血月神教的阿卑罗王。”说到此,他抬眼凝视着唐若萱,眉目中充满了惆怅,轻叹道:“或许你不能相信,或许当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会认为他以前所呈现给你及众人的都是虚假的,但……”他无奈、迷茫的仰起了头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只有我知道,萧廷在他做自己而非阿卑罗王时,有些感情、意识都是真实的,只不过那份贪婪的追逐权势之心太强烈了,所以才会掩埋了那份他本该有的真实,才会让他这本该有的真实最后也变成了一种欺诈和伪装。”
唐若萱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在天鹰老人说出最后那句话的一刹那,她对他是感到无法理解的,她甚至想大声地对他说:“您到底知道不知道萧廷对整个武林、对那些无辜的人们到底做过些什么,您怎么可以说他的善良的呢?”但当她看到天鹰老人无助、痛心的样子时,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因为她确实也不能反驳什么,的确,她所认识的萧廷也真的是一个正直、善良、风趣、仗义的人,自己不是因为这样才爱上他的吗?尽管后来她知道原来隐藏在这些后面是怎样的残酷,怎样的无法接受,可她所爱的廷哥一直都是这样的呀!现在,她真的理解了天鹰老人所谓的真实是何意了,萧廷,他是正与邪、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混合体,他不断的变化着自己,不断的在别人面前为了自己的目的呈现出不同的自己,在这种双重的性格之下,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或许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吧。
天鹰老人深知此时唐若萱心里一定十分的矛盾,因为他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对于曾经对萧廷付出过感情的人来说,他的所做所为实在太让人无法接受了,那是一种即怜惜又痛心,即不忍又悲愤的复杂感情。他向亭外看了看天色,原先耀眼的太阳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层淡雅的、柔和的橘红色的外衣,林里子的百鸟已经不再欢声歌唱,就连那刚才还调皮的抚弄着人头发和衣襟的微风也平静了下来。他轻声地、似在打破这让人略显压抑的沉默的对唐若萱说:“若萱,我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该下山了,不然一会儿亦辰那个傻小子一会定急得到处找我们的。”
被他轻声打破沉思的唐若萱也看了一下天色,点点头和天鹰老人一起向山下走去。
当他们走到快接近山脚下时,一阵悠扬的略带悲伤的琴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唐若萱刹那间仿佛像是听到什么魔音一样,心不由自主的狂跳了一下,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蔓延至全身,她停住了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萧廷坐在一处离瀑布很近的大石上,双手抚琴,空洞双眼望向很远的地方,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是闲暇意志,飞溅起的水花放肆的溅到他的衣服上,他却毫无感觉、不受影响的继续弹着。
天鹰老人站在唐若萱的身边,赞叹地说道:“没想到廷儿的琴艺比以往甚有超越,看来这些年他没有偷懒呦。”
唐若萱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定定的看着萧廷,这是自天水崖之后,她第二次见到萧廷了,与第一次不同,那次是在黑暗中,透过黑暗看到他的脸也是不真切的,模糊的;而今天,她在这夕阳温婉的黄昏见到他,竟是如此的清晰,她下意识的用手捂着胸口,那种熟悉的痛楚又毫无预警的向她席来,以至于腹部那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也随着疼了起来。
天鹰老人看到她此时的表情,明白即便对她讲了萧廷的身世和他的一切,但要想让唐若萱很快的原谅他也是不可能的。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和蔼慈祥的说道:“若萱,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唐若萱的眼睛依然望着萧廷,轻吟到:“天鹰前辈但说无妨。”
天鹰天老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一个人在最危机的时刻所做出的选择不一定是最正确的,但却一定是最真实的。若萱,希望你能够好好的考虑我说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权势和你孰轻孰重,其实萧廷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说完后他便继续向前走,只留下唐若萱一个人站在那里凝望着夕阳中抚琴的萧廷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