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他如此处事并无不当,不料陈方竟似被他的突然开口吓着,眼中陡然迸出一丝大祸临头般的骇异绝望之色。就在他方一愣怔的当口,陈方已是匆匆而去,径直走进茅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那架势,活像在慌忙躲避着什么似的。
这结果让载淳与玄冰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疑惑间,两人心中不由得浮起了忧虑重重的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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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饭时,餐桌旁的三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语地低头扒饭,整顿饭的时间里,没有人说一句话。
饭后,陈方忽然率先打破了沉默:“冰儿,我去给你师娘上柱香,你替我好好招呼杨公子。”起身后,他又转向载淳深深一揖道:“杨公子,老朽有事暂离,失礼之处还请莫怪!”
载淳顿时怔住,半晌才有些尴尬地笑道:“陈……呃……您老人家言重了,有事您忙便是了,何必这样客气呢?”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陈方彼此气味相投,关系日渐亲近,于是称呼也从“陈前辈”和“杨公子”变成了“陈伯伯”和“杨贤侄”,可现在,陈方又恢复了从前对他的称呼,而且态度客气得有些生疏,这实在是……很不正常。
看着陈方远去时略显蹒跚的背影,玄冰的心底掠过了一阵深深的不安:“你有没有觉得……师父今天不太对劲?”
“是太不对劲了!”载淳的目光同样若有所思,“要不……去看看他吧?”
此言正中玄冰的下怀,于是,在陈方离开片刻之后,她也出了云霓谷,朝位于他们原来那处居所后的墓地走去。一路上,她一直忐忑不安地猜测着老人到底有什么心事,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只听风中传来了一阵压抑的抽泣声,赫然正是陈方的声音。
“秋娘,我对不住你啊!你临终前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照顾咱们的孩子,可我却……却让他变成这样!我真是……死了都没脸见你……”
玄冰悄悄掩近瞧去,只见陈方抱着一坛酒,神情委顿地蜷缩在妻子的墓碑前。蜿蜒而下的清泪濡湿了他风霜侵透的面颊,他胸前的衣衫亦是潮湿一片,也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
“师父!”她忍耐不住,立刻从藏身处奔出,扑到陈方跟前夺下了他手中的酒坛,“您身体不好,大夫说过您不能喝酒!”
“给我!”已有几分酒意的陈方一把推开徒弟抢回了酒坛,“我喝给我儿子准备的酒,你管不着!”
玄冰怔了怔,这才发现那坛酒正是她到黎山不久后师父亲手埋在门前的桃花树下的。那时,陈方还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替她和少安准备的,等他们洞房花烛夜喝交杯酒的时候才能动用。
脊背一僵,她努力抑下心中的不安,强笑着劝道:“师父,您别这样,师兄回来要是看见了,会难受……”
“回来?”陈方神情萧索地扯了扯嘴角,“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的儿子已经毁了,毁了!”抬起微红的双目瞥了愕然无语的玄冰一眼,他的目光忽转凌厉,“冰儿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弟啊!”
“师父?”玄冰的脸色顿时白了,“您……您说什么……”
“你以为师父真的老糊涂了,看不出你这次回来以后一肚子都是秘密吗?可我还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的!”
到目前为止,宫中的事情还没有在民间传开,但凭陈方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早已看出载淳并非寻常人家子弟,而且和玄冰的关系非同一般,只是不便相询。直到今天,外出归来的他在躲避搜查时,才从那帮搜山的人口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得知载淳竟是当朝太子,而自己心目中的未来儿媳玄冰已成了太子妃,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但更让他深受打击的是,少安竟已投入那个不知名“主人”的门下,那些人来此搜查就是得其指点,只是少安怕遇见他才没敢上山来。
听他们的口气,少安已对载淳恨之入骨,不将其置于死地是绝不会罢休的了。当时,他立刻就飞奔下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绑也要把少安绑回家去,绝不能让儿子再闯祸了。可他找遍了附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也没有儿子的半点踪迹,只得怀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山。
强忍着心痛说出这些事后,陈方早已是老泪纵横:“别看我口口声声骂他小畜生,还要狠心废他武功,可天下哪有不疼爱儿女的父母呢?我是怕他凭着几手功夫胡作非为,硬把自己往死路上拽呀!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明白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他的一片苦心哪……”
老人的痛苦轰然摧毁了玄冰的心理防线。“师父,冰儿该死!”无地自容地跪倒在老人脚下,她愧然掩面,负疚的泪水霎时滂沱而下,“是我鬼迷心窍,为了报仇任性妄为,把师兄的心伤透了,他会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是因为我,我对不住他,更对不住您老人家!”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太迟了……”
陈方绝望的眼神让玄冰瞬间只觉寒意直透心底,恐惧得几乎窒息。“不,不……”她膝行上前,崩溃地抱住老人急声道,“师父您不要胡思乱想,怎么会太迟呢?我去找他回来,我不会再让他糟蹋自己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还可能吗……”
“可能,当然可能!我发誓,一定会把从前的那个师兄还给您,您相信我,好不好?”
所有的话都是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当她意识到所作的承诺将以什么为代价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因这痛入骨髓的彻悟而魂不附体的她并没有发现,墓地旁的密林间,一道颀长的身影正如石像般僵立在黑暗深处,下意识揪紧的双掌已被深陷其中的指甲刺得鲜血淋漓,良久,方才飘起一声几不可闻的黯然叹息,却又须臾间随着凛冽的晚风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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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后第一次踏入太师府,俊风霎时间愕然呆立在庭兰的闺房门口——要不是清楚地知道住在这间房里的不可能是别人,他几乎认不出眼前那个形销骨立、目光呆滞的女子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你都看到了!”孟元皓扶着门框,一脸的苦笑,“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她就整天躲在房里,神志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我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抬手拭去情不自禁溢出眼角的泪水,他无奈地叹道,“之前提过的婚事,我们孟家恐怕是无法兑现了,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也免得耽误你……”
“孟伯父,别这么说好吗?”从瞬间的惊痛中找回理智,听出老人言下之意的俊风立即决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在我心里,兰儿早已是我的妻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们一起面对,一起承担的。”
在孟元皓震惊的目光中,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走进了房间。
从门口到床边短短不到十步的距离,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当庭兰瘦弱的娇躯终于近在眼前的时候,他的心底那抹隐隐牵扯的疼在顷刻间轰然扩散。强抑住眼中涌动的泪意,他努力扬起一抹微笑,怜爱地朝她伸出手去:“兰儿……”
听到他的声音,庭兰茫然抬起头来,空洞的双眼没有焦点。忽然,她眸光一闪,蓦地尖叫出声,像看到什么可怕的怪物似的惊恐地往床角里缩去,额头拼命往墙上拱着,似是想寻隙而逃。
“兰儿,我是俊风啊!”俊风急忙俯身抱住了她,“别这样,当心弄伤自己……”话音未落,他忽觉肩上一阵剧痛,扭头一看,竟是庭兰张口狠狠咬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