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不难!”点了点头,呼图赫把目光移向载淳,词锋突显锐利,“只是,即便此事是真,是否拿获了一个虞山,贵国就能担保战事不起?恕我直言,殿下在国内的处境……似乎不是很好,此次前来,也并非受了朝廷的派遣,不知殿下的态度,能否代表贵国朝廷的态度?而且,据我所知,贵国的朝局也有些不稳,那么,即使殿下的意愿便是杨氏政权的意愿,那万一……情势起了什么变化,杨氏一族,是否还能做得了是战是和的主?这些话或许不中听,但……呼图赫忝为一国之主,总不能不为举国黎民的生死安危计,还请殿下恕我失礼了!”
载淳来此之前便知这位昭晔可汗并非省油的灯,因此早把各方面的不利因素反复考虑过了,在对方毫不客气的质问下,他从容不迫地答道:
“可汗所虑句句在理,何言失礼?关于杨氏一族和我个人的处境,我不否认,确如可汗所言。但是……可汗英明,当知一国的前途,并非取决于一家一姓的兴亡,而是民心的向背。百姓所求,不过‘安居乐业’四字而已,不管何人当政,若是妄动干戈,违背民心,纵一时得势,也必不能长久。所以,可汗完全无须担心会有一个穷兵黩武的政权长期与贵国毗邻,若是出于自卫的目的,贵国大可增兵固守边防,以观后势,可若是贸然兴兵……”
稍稍一顿,他沉声道:“我国百姓虽痛恨战争,但为了捍卫家园,届时也必将奋起反抗,最终的结果的只会是两败俱伤而已!”
看着呼图赫略显震动的神情,他微微一笑,缓和了语气道:“我今番前来,只是以一个中原百姓的身份,凭着自己的良心对可汗据实以告,相信以可汗之睿智,自会当机立断,也无须我再絮絮多言了。”
呼图赫怔了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好,说得好!不卑不亢,绵里藏针,你这个‘中原百姓’的才智,我算是见识了!来人哪!”他忽然拍了拍手道,“上酒!”
乍听他道出此言,载淳和李冠英都不禁有些奇怪,心想他方才明明说过要长话短说,这会儿怎又有心情摆什么酒。心念未已,便有一名侍女双手托一青铜酒爵,高举过头躬身而入,当她把酒爵放下之时,两人当即大吃了一惊。
只见那盛得满满的一杯深棕色液体中,漂浮着通体斑斓的蠕虫、面目狰狞的甲虫、乌黑发亮的怪草,还有数种见所未见,难以名状的异物,说它是酒却又不闻酒香,四散的惟有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
“可汗,您这是何意?”李冠英看向呼图赫,心中隐有不祥之感。
“这是盟誓酒!”呼图赫双手环抱,悠闲地看着载淳道,“殿下所言固然让我心服口服,但没有国书的保证,我就此相信你毕竟是要冒风险的。我们沅郅国有个习俗,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话或答应某个条件,言事的一方只要饮下盟誓酒,就意味着在神灵面前罚下了毒誓,对方从此必须完全信任他,并且无条件地兑现对他的承诺。李大人……”
他含笑瞥向李冠英道:“你曾在鄙国生活多年,应知我所言非虚吧?”
李冠英的脸色顿时灰白如死。沅郅国确实有这种风俗,用意是为了试探言事者的诚心和勇气,至于用何物来调配盟誓酒,全凭对方的主张,可能只是一杯难喝的辣椒酒,也可能是沾唇立死的毒酒,条件虽然严苛,但沅郅国人素来重信诺,饮者无论生死,必能赢得对方的信任和尊重。当然,言事者有权拒绝饮酒,不过所谈之事也必然就此告吹了。
如今呼图赫的意思,自然是要载淳喝下那杯酒,才肯彻底相信他。可是,只要看看那酒的样子,就知道定非善物,这不是要载淳拿命去赌吗?
想到这里,李冠英的嘴唇不禁微微颤抖起来。“我们有没有诚意,相信可汗心知肚明,又何必如此刁难于人?”他咬了咬牙,含恨望向呼图赫。
若是目光能杀人,此时的呼图赫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可惜这只是个假设,呼图赫依旧安然无恙地坐着,懒洋洋地道:“如果殿下不愿意,我自不会强人所难,只不过……”
“可汗!”刚才一直保持缄默的载淳忽地开口,直视呼图赫道,“是否我按照贵国的风俗,向可汗证明了我的诚意,可汗就能承诺严查虞山,并且绝不主动出兵呢?”
“那是自然!”呼图赫立即挺直了身子,一脸的严肃,“对饮盟誓酒之人的承诺,是一个沅郅国汉子最神圣的誓言,倘有半分失信,天地不容,神灵不容,祖宗家法亦不容!”
“那就好!”载淳合了合眸,毫无迟疑地朝桌上的青铜酒爵伸出手去。
“殿下!”李冠英急喊一声按住了他的手,垂死挣扎般转向呼图赫颤声道,“若可汗执意如此,就让冠英代殿下喝这杯酒吧!”
“冠英,诚心如何能让别人代替?”载淳微笑摇头,旋即凝眸,“我若有不测,替我做完该做的事。”
话音未落,他猛地掀开李冠英的手,抓起酒爵一饮而尽,滑腻粘稠的各式异物随着腥臭的酒液滑入喉中,他不由得一阵恶心,差点翻肠倒胃地呕吐出来。要是真吐了,这酒自然不能算喝完,他只得拼命咬紧牙关把这些东西强吞了下去,却呛出了一连串的猛咳。
“殿下!”李冠英嘶喊出声,目眦欲裂地扑上去抱住了他,“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我马上去叫人……”
“呼图赫哥哥,我就说杨大哥肯定不会被你吓住。怎么样?你输了吧?”
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横空响起,一抹红影娉娉婷婷地自屏风后走出,赫然是螓首微扬,嘴角噙着得意笑容的阿依达。
呼图赫黑眸一垂,眼底掠过了一丝复杂难言之色,似有些叹服,也似有些失落,但片刻间便恢复了常态。
他长身而起,缓步走向载淳,一手抚胸,端端正正地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殿下英雄肝胆,仁义心肠,呼图赫服了你!”
“人都被你害惨了,服有什么用?”李冠英瞪着呼图赫咆哮,要不是考虑到两国邦交,他真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心肠歹毒的混蛋。
“冠英哥哥,你别急啊!”阿依达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你问问杨大哥,他除了恶心之外,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不适?”
“没有!”载淳这时方才缓过气来,赶紧安抚地对李冠英摇了摇头。
“李大人无须担忧,我给殿下喝的是鄙国宫廷密藏的药酒——御珍酒!”呼图赫正色解释道,“御珍酒虽用多种毒物调配而成,但各种毒物环环相克,绝不会对人体有害,相反还有补气调血、平创祛痛之效。阿依达妹妹告诉我,上次殿下为了救她导致旧伤复发,为此她特地向我讨这药酒……”
“是啊是啊,呼图赫哥哥最好了。这酒酿造不易,往日连他自己受了伤都舍不得喝呢!”
阿依达撒娇地插嘴,呼图赫温柔地看着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丝落寞的苦笑。
“原来这酒如此珍贵,叫我如何受得起……”
载淳不安地站起,呼图赫却潇洒地一摆手道:“哎,就凭你敢面不改色地喝它,就绝对受得起!而且,我也更加深信……”稍稍一顿,他的目光感慨地飘向远方,“杨家能有你这样出类拔萃的子弟,区区一个薛敬德,绝不是你们的对手!”
“可汗过奖了!”载淳谦逊一笑,满怀希冀地道,“那现在……”
“从现在起,我们恐怕有很多事情要做了!”呼图赫沉思地低语着,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绽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