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蒙阗城宁边将军府里,一脸阴沉的虞山背负着双手,焦虑不安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约定的发兵之日就快到了,薛敬德那边却没有半点音信,他按捺不住,终于派了人去中原探问消息,可这一来一去的又得耽搁不少时间,计划究竟能否如期进行,他心里实在是没什么把握。
“这几天,我似乎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说……这事会不会有变?”他坐下,抬头瞥向侍立在一旁的师爷。
“应该……不至于吧?”师爷沉吟道,“薛敬德急需我们的帮助,没理由反悔的!”
“说得也是!”
虞山点点头,端起桌上的茶啜饮了一口,这时,只见一传令小兵疾步奔入,单膝跪地道:“启禀将军,隆苏里队长回来了,现在府外求见!”
“他回来了?”虞山先是一喜,随即又疑惑地皱起了眉头,“不对呀!他才走没多久,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这隆苏里便是虞山派去与薛敬德接洽之人,是他的亲信。
“回将军,隆苏里队长说,他还没出国境,就遇上了薛爷那边来的人,所以他就带着薛爷的信函折返回来了。”传令兵恭恭敬敬地答道。
“哦!”虞山舒了口气,紧绷的面颊顿时放松,挥手道,“好了,传他进来,你就自行退下吧。”
传令兵应声而去,隆苏里随后入内,躬身一礼道:“见过将军!”
“嗯!”虞山急不可耐地站起,“快把信呈上来!”
“是!”隆苏里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高举过头走向虞山。
虞山正要伸手去接,却听师爷突然嘶声喊道:“将军小心!”喊声中飞步扑来挡在他身前。与此同时,只听“噗”的一声,一支亮银镖正中师爷的胸口,霎时血光迸现。师爷晃了晃,吃力地抬起手来,似乎想捂住流血的伤口,却力不从心地瘫软下去,砰然倒地没了声息。
“你……”虞山大吃一惊,骇然瞪向突施杀手的隆苏里,电光石火之际,他猛然醒悟,“你不是隆苏里!”
那支亮银镖是中原人用的暗器,他看出来了,而且,来人的口音也略有偏差,他之前一时大意没有留心,这会儿方才想起。师爷显然比他先发觉不对,但已来不及说出口,只得舍身护主,替他挡下了那一镖。
“好个机敏又忠心的汉子,只可惜跟错了主子!”那假隆苏里眼望僵卧在地上的师爷摇首一叹,说的果然是汉语。
虞山此刻早已拔出马刀护身,同时张口欲呼喊侍卫,不料未及出声,他忽觉腕上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好一阵麻痒,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便蓦地天旋地转起来。“咕咚”一声,他一头栽倒在师爷身边,强自挣扎几下便失去了知觉。
假隆苏里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绕过虞山走到那师爷身旁,伸指点了对方伤口四周的穴道,随后小心翼翼地起出了亮银镖。
“哥们儿,算你命大!”他拍了拍师爷的脸嘻嘻笑道,“兄弟我用的是迷药镖,下手也不重,你死不了。只可惜,我本想让虞山那厮多吃点苦头的,到头来却让你抢了去,白白便宜了他!”
说罢,他起身推窗,“嗖”的放出了一支蛇焰箭,天际顿时流光四散。
将军府中的亲兵们见状大惊,立刻从四面八方奔来齐聚向虞山书房门口。方欲推门,忽听轰然一响,将军府的大门被撞了开来,一队执刀佩剑的禁卫军昂然而入,门外尚有无数兵丁,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禁卫军统领巴图鲁走向那些目瞪口呆的将军府亲兵们,手举一龙纹卷轴道:“可汗有旨,虞山勾结外敌,图谋反叛,现已证据确凿,即刻押回宫中受审。至于你们……”他威严地四处扫视了一眼道,“可汗仁慈,言明只诛首恶,其余人等只要听命缴械,事后查明各人行径,从犯从轻发落,无罪立即释放,士兵归队,官复原职,绝不影响你们的前程!”
众亲兵面面相觑,又回首朝书房的方向瞟了瞟,一时无语。
以往,在虞山的严酷管制下,他们只懂得忠于将军一人,甚至到了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国君的地步。可现在,都有人杀上门来了,他们的将军为什么兀自没有一点反应呢?难道……他是怕了,没辙了?不见虞山出来主持大局的他们就像失了主心骨一般,全然没了主意。
正犹豫间,只见那“隆苏里”推开书房门大步而出,对着巴图鲁倒身便拜,同时用沅郅国语朗声说道:“将军已自愿认罪伏法,特命小人隆苏里率众归服,听从可汗发落!”
“好!”巴图鲁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又环视众亲兵道,“你们可都听到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平时,除了虞山之外,在众亲兵中最有威信的就是隆苏里,现在听他这么说,他们哪还会有什么异议,当下接二连三地跟着跪倒:“小人等愿听从可汗发落!”
“好,好,好!”巴图鲁笑容可掬地扶起他们,“可汗言而有信,定不会亏待了大家!”说着,他示意众手下缴了所有将军府亲兵的械,等他们被带走后,他才命人把书房里的虞山像拖死猪似的抬了出来,押回宫中去了。
看着所有的人一一离开,巴图鲁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回首望向趁乱隐入假山背后的人,他用生疏的汉语一字一顿地道:“姚,汉人兄弟,高,高!”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连连点头。
“我不高,高的是我们的太子殿下,还有李大人!”那人轻笑回应着缓步而出,却是方才带头归降的假隆苏里。笑声中,他一把撕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此人名唤姚濂,是暗桩武士之一,这出好戏的缘由须得追溯到数日之前。
自与载淳和李冠英达成协议后,呼图赫便派人日夜监视虞山,因此,隆苏里奉虞山之命外出,刚一出城就落了网,他身上所携的信件自然也被搜去留作了虞山的罪证。
在决定逮捕虞山的时候,呼图赫有些担心虞山会率亲兵誓死抵抗,与禁卫军展开血战,到时势必伤亡惨重,于是李冠英给了他一个建议:
让擅长易容与暗器的姚濂假扮隆苏里,智取虞山,同时另派数名长于轻功的暗桩武士埋伏在将军府附近,万一姚濂失手,就由他们趁禁卫军与虞山亲兵动手时潜入府中,出其不意地拿下虞山,以其为质来控制其他人,尽量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现在,姚濂顺利得手,预留的第二步棋自也用不着了。先前埋伏各处的暗桩武士陆续现身,巴图鲁谢过姚濂之后又向他们一一道劳,随后便赶上自己的队伍,欢欢喜喜地回宫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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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内,结束了调息的载淳睁开眼睛长身而起,只觉通体舒泰,好一阵久违的神情气爽。御珍酒虽不像雪参丹那样有起死回生,增进功力的神效,但也不愧是疗伤上品,不过短短数日,他体内因多次受伤而淤积的旧创已逐渐淡去,甚至连虚损的元气都开始有所恢复了。
“这么重的情,叫我如何承受得起?”
忆起当日阿依达所说的这药酒的珍贵之处,他不禁摇头苦笑。他不是个迟钝的人,阿依达的心思,他隐约体会得到,同时发现的,还有呼图赫看着阿依达时那种异样的眼神——那绝不是一个哥哥看妹妹时应有的眼神,再联想到比自己年长两岁,又已是一国之君的呼图赫至今尚未大婚,个中乾坤,自是可想而知了。
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化解战祸,拯救自己的国家和百姓,除此之外,并不想卷入任何麻烦之中,可世事往往就是那么不由人,他惟有无声地叹息。
好在虞山之事顺利解决,韬光养晦了多年的呼图赫显出了过人的魄力,在公布其通敌谋叛的罪状后,当场将之斩首示众,又以此为由开始“整顿朝务”,逐步收回旁落的权力,相信不久之后,沅郅国将会呈现一番新的局面了。
欣慰地扬唇一笑,他不禁想道,如果呼图赫这头沉睡多年的雄狮是个好战之徒,那铁定会成为一个极其可怕的对手,但现在,他们却互为知交,甚至在呼图赫的提议下结成了异姓兄弟,能和这位当世豪杰成为朋友而非敌人,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更为可喜的是,边关暗桩传来消息,元熹帝已派载熙送来国书,只待国书一到,他与呼图赫就会代表各自的国家订立和平盟约,使两国成为真正的兄弟之邦。到时,呼图赫便可名正言顺地公告曾受薛敬德与虞山蒙蔽的其他各国,解散所谓的“五国同盟”,彻底停止这场荒唐的战争,而他,也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相信只要他一走,阿依达自会慢慢淡忘了一切,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轻松了很多,目光不自禁地移向腰间那枚玄冰所赠的剑穗,心底漾起了柔柔的暖意。“你现在……还好吧?”轻轻摩挲着那出自爱人之手的精巧物件,他出神地自语道,“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们很快就可以团聚了!”
正心神不属间,忽听窗外传来一声高亢的笛音,若呼唤,若悲泣,长音过后,曲调随即转入低沉,时而温婉,时而苍凉,时而羞涩,时而豪迈,时如窃窃私语,时如娓娓道情,直有荡气回肠,动人心魄之势。
那是用当地特有的乐器——鹰笛,一种用鹰翅骨所制的短笛吹奏的乐曲,他听出来了,而且,吹笛之人的技艺十分高超,才能用这并不复杂的乐器吹出变化多端,情感丰富的曲调,自他到沅郅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精彩的演奏。他有些好奇,忍不住走向窗前,想要看一看吹笛的到底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