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夫人不怒反笑,将手中一直紧握的画卷缓缓展开,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认得我,也不奇怪。可是难道这个人,你也不认得了?”
玉无瑕看了两眼,道:“谁认得他。”旁边庄秋城却是一怔。那画上的人,他原是见过的,此刻见了,不由大为诧异,欲要说出真相,却又觉得不妥。因此向耿夫人道:“这人想必是夫人故人,玉姑娘年纪还小,怎么会见过?夫人若无事,我们便告辞了。”
耿夫人此刻已是怒恨交加,冷笑道:“谁也休想离开!”这时庄里侍女,已闻风聚来,人人手拿兵器,严阵以待。听了这句话,哗地一声,围将上来,将四人牢牢困住。
庄秋城一手拉着玉无瑕,另一手将玉笛一转,眉尖略略一动,淡淡笑道:“这位玉姑娘是一位朋友托付给庄某,若她出了什么事,庄某只怕此生都无颜见人。夫人一定要与她为难,不如算上我庄某人一份。”
杨无忆也向玉无瑕看过去,道:“玉姑娘的事,我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玉无瑕却转过头去,并不看他。练寒飞淡淡瞄了一眼,也不说话。
耿夫人冷笑道:“也好!四个人刚好两对,到了十八层地狱,也算有人作伴!”抽出鬓边发钗,与手中画卷同时挥出。“夺”的一声,把那画卷钉在了大树上。她转过头去,向那画上男子淡淡笑道:“师兄,你就亲眼看着,看我如何将这妖女随尸万段。你要是不忍心,也不妨来救她。说不定我善心一发,成全你们做一对苦命鸳鸯,也未可知。”
玉无瑕道:“她疯了,我们走。”拉着庄秋城转身便走。那些侍女各执长剑,十数朵剑花一起挽出来,明晃晃地夺人双目,竟也颇有威势。玉龙府以剑著称,玉无瑕自然不弱,迎着剑花撞了上去,左手使了个粘字诀,中指方才触到一点凉意,便将真气微吐,轻轻一拂,那拿剑的侍女腕上一震,长剑不由自主向旁边偏去,恰好将袭来的两剑荡开。忽听耳边一声冷哼,寒气森然,玉无瑕右手银光乍吐,直向她左眼刺来。亏得那侍女身手不弱,忙跟着剑锋将身子倒仰过去,随即一脚踢了出去。却觉得喉咙一沉,脚上落空,回身看时,玉无瑕已凌空回转,目中冷芒,短剑寒光,汇作一处,直逼轮椅上的耿夫人。
耿夫人此刻亦是目光灼灼,面色冷白如石,只有颧骨下两片,红得仿佛燃烧起来。眼见玉无瑕人剑合一,凌空而下,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左手一拍扶手,蓦然自轮椅上飞了起来,手中短剑平举,径直迎了上去。这时玉无瑕一招用老,变换不及,两炳短剑碰到一处。剑尖相触,这一剑仿佛刺到一堵震荡不已的墙上。玉无瑕只觉得腕上一酸,一股绵延不绝的力道一路自剑上震到口内腑。她旧伤才愈,身子尚未且虚弱,加之多日来惊悲骇痛,内力大损,如何承受得起?胸一阵翻腾剧痛,血气急涌上来。
衣带风响,杨无忆飘身过来,右手扣耿夫人脉门,左手屈指成爪,望她脸上划去。天下女子的通病,性命可以舍得,脸上却不敢伤了分毫。且愈是美貌的女子,愈知道美貌的好处,便愈珍爱自己的容颜。耿夫人自不例外,饶是对玉无瑕恨之入骨,报了同归于尽之心,也禁不住杨无忆这一虚招,只得撤剑闪避。
玉无瑕落到地上,一个踉跄。旁边庄秋城一手挥笛与几名侍女缠斗,一手扶住了她,将一股内力缓缓传了过去。这力道温暖柔和,与她体内的那股力道汇集一处,渐渐平息下来。再看旁边,练寒飞以寡敌众,略占上风,杨无忆缠斗耿夫人,却似有些吃紧。
庄秋城本也轻松,但一则方才被那臭鞋子熏了一着,对杨无忆有些不满,又曾听到耿夫人唤他“蒙古小子”,疑心大起,便有意要他吃些苦头。
耿夫人一心都在玉无瑕身上,却被杨无忆缠住,不免有些焦躁。又想到此声最为痛恨的人已经出现,偏偏给人挡住,竟不能将她奈何,莫非当真是上天都要帮助这个妖女?莫非这一生悲苦,十六年幽愤,竟只能白白承受?心念一起,愈发悲愤,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庄秋城见她吐血,也怔了一怔。想到父亲当日对她的情意,不禁有点茫然。忽然嗡嗡之声大作,抬头看时,只见大团乌云压顶而来。看仔细了,原来是一群黑色蜂子。那蜂子比寻常蜜蜂大了两倍有余,体形虽然肥硕,飞速却不可小瞧。此时向着那股血腥味鼓翅而鸣,仿佛甚是兴奋。
一个侍女欢呼道:“哎呀,蜂儿来了!这就好了!”耿夫人也是眼睛一亮,抬手拭去唇边血丝,笑了一笑,口中忽然发出低啸之声。那群蜂子听到啸声,掉头一转,直向四人袭来。玉、练两人各自挥剑,寒光缭绕,风雨不透,将那些蜂子挡住,杨无忆与庄秋城便各自挥舞衣袖,真气鼓荡,形成一道屏障,一时还能自保。苦的是随着耿夫人啸声变化,蜂团亦是变幻不停,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分忽合。纵有一些被真气震得落下,却也无大损伤。
待要往后退时,一干侍女又挥剑拦住,四人瞻前顾后,大为狼狈。游斗之中,四人渐渐分得开了,真气一疏,玉无瑕未免稍弱,几只蜂子觑着空当扑了进来。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庄秋城一眼看到,不及多想,震断了小指上寸余长的指甲,直弹过去,将那几只蜂子俱都斩落。但欲要再往近靠,却是不可能了。
与此同时,人影一闪,一道寒光直扑耿夫人。耿夫人短剑架开了,喝道:“你要作死!”杨无忆一眼看到那人纤秀背影极是熟悉,背上隐约又渗出血痕。挥袖思索之间,一个侍女斥道:“萍姑!你做什么!”这才忽然想起来,原来是那个被打了三十杖的扫花侍女萍姑。不由奇道:“莫非打得狠了?她竟然因此仇恨耿夫人?”但随即便发觉不对,这萍姑非但武功招式与众侍女截然不同,而且出手迥然不俗,竟与耿夫人可堪抗衡。
耿夫人也觉出有异,想到扫花之事,蓦然警醒,喝道:“你不是萍姑!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却并不说话,手中长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使将出来,竟也是拼出性命的架势。耿夫人被她缠住,啸声一停,那蜂群的攻势便有些单调迟滞。
庄秋城深知要速战速决,因道:“护住她们。”双臂一震,疾风四起,蜂群像后一退,他已绞开背后长剑,凌空飞起。人在空中,双掌交握,随即掷出一蓬细针样的东西,中间夹杂着淡淡烟雾。群蜂躲避不及,纷纷被钉落在地。杨无忆大喜,架开一个侍女长剑,笑道:“没了这虫子,姑娘们就要当心了。”
此时耿夫人双目尽赤,蓦地发出一声长笑。那笑声之凄烈,令众人几乎落泪。便在这一刹那,轮椅飞转,紫衣铺散,漫天剑光,竟如万朵白梅飘落。剑影中一点寒芒,直取玉无瑕咽喉。这一剑之快,就连当日周一尘出手,也不外如此。杨无忆未及反映,不假思索一掌劈出。那耿夫人如同疯魔了一般,双目灼灼盯住玉无瑕,竟不晓得闪避。杨无忆这一掌固然能击中她,但若不能置她于死地,玉无瑕便万万不能躲开她那一剑。
但就在杨无忆出手之前,另个身影也横扑过来。那人手上一道寒光,毫不容情,也是直取耿夫人胸口。只是刹那之间,那剑刃已刺进去两寸余深。眼见耿夫人手中短剑离得玉无瑕只有毫发之距,却再也不能往前一丝。然而就在她落下去那一刻,忽地将头尽力一甩,满头青丝散开,她却回身一掌,按在那伤她之人手腕上。
庄秋城飞身过去,将那轮椅扶了一把。耿夫人按着右胸,血透罗衫,脸色惨白,嘴角却含着一点冷笑。
杨无忆过去道:“玉姑娘,你没事罢?”玉无瑕道:“我没事。”这一说话,方觉得异样,原来左边脸颊竟然完全麻木。杨无忆去看时,竟是半边脸都泛起一层青气来。耿夫人咯咯冷笑一声,道:“那个小贱人被我的头发扫中了,她中了毒,也活不久了。还有你,”她抬起头,青丝滑向两边,露出一双似怨似笑的眼睛,看着“萍姑”,道:“你也活不久了。我这头发,和指甲,都是有毒的……”
她淡淡一笑,抬头看着碧晴天空,泪水顺着两颊或落下来,口中轻叹道:“十六年啊!我就想着,哪一天出去,再见到他,便和他死到一处……没想到,却给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她声音越来越弱,脸上也渐渐泛起青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