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耿夫人只觉得眼前红光纷扬,待要睁眼,却觉得眼前光辉煌煌,鼻端香气甜郁,恍惚之间,仿佛自己依稀还是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年纪最幼,从师父,到师姐,无不宠爱自己,尤其唯一的师兄,对自己更是言听计从,宠爱有加。师父时常远游,师门课业不严,她便拉了三师兄去外面玩耍。春日融融,山上繁花尽开,空气里便是这样的甜香。她拿着三师兄从崖边替她采回来的花,心头无限欢喜,于是拉着他,一遍一遍地看。他乌发青冠,素面淡眉,风流潇洒若天仙化人,偶尔低头向她一笑,拍拍她的头发。
但那香气忽然散去,大风骤起,树木激晃。她凌空而下,一剑刺出,却是师兄不假思索拔剑迎来,胸口一阵剧痛,她眼见那剑刺入胸口三寸,而手中利刃却始终距那人半尺,再也无法递出。一时悲怒绝望,涌上心头,一口血喷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见向那人掷出,厉声骂道:“贱人——”
只听得耳边一声惊呼,腕上随即一凉,她蓦地睁开眼睛,只见床前坐着一个青衫少女,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正静静望着她,一边腮上,尚有一道寸长的血痕。她旁边一个红衣少女正伏下身去,察看那血痕,见耿夫人醒觉,便向她看了一眼。
耿夫人只是痴痴看住那少女,忽然一笑,道:“四师姐,他跟一个小贱人走了,他为了那个贱人,刺伤了我。”
那少女替她按着劳宫穴轻轻推拿,又道:“方才是魇住了,伤口倒是无碍。”
耿夫人慢慢清醒过来。眼前这人眉目虽与那人极像,但神情风度截然相反,这才想到已经是十九年时光过去,纵然那人仍在,只怕也是红颜半老了罢。因缓缓问道:“你可是姓尹,小名儿双玉?”
那少女愣了一下,道:“夫人或许误认了,我目下姓李,名圣心。”耿夫人死死盯住她,忽然笑道:“胡说!你父亲姓尹,你母亲姓付,你怎么会姓李?——是了!是了!你从她的姓么?……”她仿佛想到生么,忽然住口,脸色愈发苍白,却终于问道:“你姓李,你父亲呢?他……他怎样了?”说到这里,虽然强自压抑,声音却还是微微颤抖。
圣心双眸湛湛,红罗见她这样,心中反而一跳,轻轻扶住她双肩。只听圣心温声道:“原来是小姑姑。”起身行了礼,那耿夫人唇色青白,哑声道:“你既然认我,就告诉我,你父亲呢?”
圣心道:“小姑姑不知道么,我未满周岁,家父便故去了。”
耿夫人目中亮光忽然散去,喃喃道:“他死了?……他竟然那时候就死了?”又木然问道:“那么付烟雪呢?”
圣心平静地道:“家母也是那时候过世。”
耿夫人呆了半晌,忽然一笑,自言自语:“原来都死了,竟然都死了,我还说只有我死了。”
她一时木然,一时微笑,一时双目炯炯,一时又如枯木死灰,圣心却只是坐在床前,静静看着她。孙红罗站在圣心身边,只觉得一股寒意渐渐传来,她今日也是第一次窥见圣心身世端倪,心中震撼一时无法平复,又无端觉得心中凄凉,便只是扶着圣心,也不知该说什么。
耿夫人忽然道:“谁送我来的?那两个贱人呢?”
圣心道:“是一位庄先生送小姑姑过来,那两位……现下也安顿好了,小姑姑暂且好好调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
耿夫人咬牙笑道:“我眼下就有吩咐——你把我送过去,我要手刃那个贱人!”
那天情形,圣心已经知道大概,温言道:“那位玉姑娘只有十六岁,应当从未见过小姑姑,小姑姑便把那天的事情放下罢。”
耿夫人冷笑两声:“你让我放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恨她?”见圣心双目微有茫然,咬牙道:“她害死你父亲,害死你母亲,害得我跌落悬崖摔断双腿,害得我将自己困在生生堂十六年——十六年哪,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到我出去那一天,就算不能杀了尹涵,不能杀了付烟雪,我也要把那贱人碎尸万段,倘若不能,我便自投烈火,兹后万世不复为人!如今我总算见到这贱人,这是老天给我机会,你叫我放过她?”她重伤初愈,双了这么长一番话,已是双颊如火,气喘不已,却兀自挣起来,向着圣心道:“你……你不想我,难道也不想想你父母的杀身之仇么!”
她这一番话说得气噎声嘶,又是悲愤又是凄凉,然而听到别人耳中,却是一头雾水。孙红罗觑着圣心神色愈静,上去轻轻把耿夫人按倒,笑道:“夫人莫不是没有退热?尹先生已经过世十九年,玉姑娘才十六岁,这怎么去呢?”
圣心却是神色不动,安然道:“小姑姑多想了,我父母过世,只是意外,并不关他人之事。”
耿夫人听了这话,越发血色上脸,喘了半晌,忽然吐出一口血来,笑道:“这话是李娴儿告诉你的么?好,好,好!”她一连说了三个好,脸上又是幽愤,又是绝望,又是苍凉,一双眼却愈发的亮,咬牙道:“这是要把罪名安到我头上了!我做了什么,李娴儿一定要把你父母的死归结到我头上!你去问问她,尹涵成亲之后,我可曾说过一句越矩的话——是,是,我存了这个心,放下来的屠刀,也还是屠刀不是?我存了这个心,就成了罪人——我只恨我存了这个心——”
她拉住被角,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昂然笑道:“你莫以为我觉得自己错——我认识他在先,付烟雪在后,我此心此情,坦坦荡荡,可对日月,无愧天地!只可惜我瞎了眼,尹涵那个见色起意的懦夫,他怎么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