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潇潇摇摇头,凄然笑道:“李丫头,我那时候倾心于他,的确是真,但你莫以为我因为他后来跟你母亲成亲,便恨他两个——缘分天定,我何尝不知道,所以就算后来你母亲来了,抢走你父亲,我也只是自己偷偷哭了几天。我跟你母亲不亲近,倒是真的,我从是家里最小的,师门最小的,我不会装模作样,我不耐烦见你母亲,便不见她……你父亲倒还疼我,我跟他的确还亲近,我心里也还想着他,可是,从始至终,我跟你父亲都是清清白白——正因此,后来你母亲恨我,我才会奇怪……”
孙红罗插嘴道:“难道尹前辈虽然跟你没什么,心里还想着你?若是这样,给付前辈知道了,她恨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耿潇潇仰面一笑,闭上双眼,摇头道:“若像你说的那样,后来这些事,也不会有了……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小,也大概跟你差不多,”她睁开眼,冷然笑道:“就因为傻,才会误以为他还念着我,你母亲脸上装做不在乎,但我一想到她心里恨我恨得无以复加,我便觉得开心……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你母亲,才是心计最深的,我跟她斗,实在差得太远。”
“那天,应该是你刚满月不久,我找你师父说话,正巧你母亲抱着你也在那里。你母亲看到我,诧异道:‘小师妹,怎么你还没走?你师兄不是说你想去桃花坳的姨娘家玩,一大早就出门了,莫非没有找到你?’我听了这话,心里也奇怪。我在桃花坳并没有什么亲戚,两个姨娘一个嫁在江南,一个早已过世,师兄为什么这么说?可是也怪,那阵子我偏偏不肯认输,就说:‘正是,我特地来向二师姐辞行呢。’……哼,后来我才想明白,你母亲是看透我啦,她料到我要跟她争胜,绝对不会否认这回事,也一定会追过去看个究竟,若给我看到你父亲的做为,我也绝对不肯做视不理……李丫头,虽然我恨你母亲,但是一直到如今,我都得心服口服地说一句,你母亲的城府计谋,当真高深,这一招借刀杀人,一箭双雕,她使得是在高!实在是妙!”说到这里,气力不支,大咳起来,手上益发用力,勒得圣心几乎喘不过气来。
孙红罗看着圣心,见她默然不语,神色平静之极,料她早已知道这一段隐衷,如今即令耿潇潇再说一遍,也不会使她伤神,因此略略放了心。因插嘴道:“夫人追到了桃花坳?莫非发现尹前辈做了什么对你不住的事?”
圣心被耿潇潇勒在怀里,只觉得她身子一僵,双臂力道忽小,虽然仿佛极力克制,身子依然微微颤抖。圣心心中一叹,道:“小姑姑,我父亲这件事,的确……很不应该,他对你不住。”
耿潇潇喉咙里似咽似笑,道:“不,他并没有对我不住,他只是对你母亲不住。你知道么,我在桃花坳找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他……看到他跟一个女孩子道别……那种神情……那种神情……我浑身都像结了冰。哈,他让人人觉得他与你母亲恩爱无比,他让人人以为他对我,宠爱至极,原来,原来我跟你母亲都是障眼法,都是,都是为了那个贱人……”
孙红罗一时也无话可说。耿潇潇似哭似笑,追问道:“李丫头,换成你是我,忽然发现自己被人愚弄那么多年,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笑柄,那种境地,你会饶恕他们么?”不待圣心回答,她自己又摇头颤声道:“我不能。我看着那两个人,仿佛你母亲就在我背后,很不屑地看着我,说,你看,就算他背叛我,他也不会选你,你算什么人?——我一想到这里,就恨你父亲,为什么哄我那么多年?——都是那个狐狸精勾引得他,我若不杀了那贱人,这一生,我就再没有脸面见人!”
孙红罗道:“夫人当时就出手了?那怎么——”
耿潇潇低头咬牙道:“这就要多谢你那重情重义的父亲了!我身在暗处,居高临下,本来依那妖女的武功,定能取她性命。偏偏你那多情的爹,扑过来推她一把,自己挡了过来。这还不算,他……他竟然同时转手向后刺了一剑……我若是躲那一剑,手上的力道断然无法停下……可是我,我到底还是不忍心伤他,便叫了他一声……他,他明知道是我……”
她此时又想到多年之前,师兄回头看到她,双目尽是惊骇诧异,口中喊了一声:“凤凰儿快走!”手上长剑却未停下。她便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日光之下,师兄的剑寒光凛凛,刺入自己右肩,而那名叫凤凰儿的少女的剑,同时穿透肋下。
那一刹那师兄也仿佛呆住,两人对望良久,她静静抽身,不顾献血涌出,转身而去。师兄追过来,一迭声喊她:“潇潇!潇潇!”她转过身,冷冷道:“尹涵,你再往前一步,我便在你眼前抹了脖子!”他果然便不敢往前,她便转身向落霞津狂奔。
回到落霞津,她径直去找四师姐。四师姐开了门,见到满脸泪水血染衣襟的她,问道:“怎么?小师妹遇到贼人了?”她看着四师姐淡然微笑的脸,如梦初醒。
时隔十九年,再想起来,胸中依然如堵了大石一样。耿潇潇冷笑道:“李丫头,我看见你母亲方才想明白,我是被她当刀使了。她是早知道有那么个贱人,也知道你父亲去桃花坳,也知道我在桃花坳没有亲戚,你父亲也从来没有拿我做借口,她故意那样说,只是要引起我的疑心,要我替她查个究竟,她知道照我的脾气,我必然会拼了性命杀掉那贱人,也必然会从此对你父亲灰心,甚至恨之入骨——李丫头啊,你没想到罢,你母亲何等智谋,何等阴狠!”她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忽然又嫣然一笑,道:“不过呢,李丫头,我是一向不肯吃亏的,你母亲算计我,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圣心沉默不语,倒是孙红罗问道:“你做了什么?”
耿潇潇抿嘴一笑,悠然道:“我也没说什么。我见了四师姐,就说看到师兄跟一个狐狸精卿卿我我,商量着要私奔,我一时火起,要跟那个贱人动手,师兄护着那贱人,替她出头伤了我。我那时候身上的伤痛得厉害,又的的确确伤心,哭得几乎在她面前昏过去。我家人远在千里之外,师父又出游未归,只能请四师姐替我出气……她当时还微笑着,问我:‘他对你都忍心下这样的毒手?’嗬,我还以为她真的勘破了,没想到……哈!哈!她竟然真的信了,竟然把自己封死在山洞里!”
她似乎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次日一大早你父亲就来找我,问我同你母亲说了什么——他说我害得他妻离子散,我还以为你母亲是带着你走了,原来她竟然死了,她死了,便怪到我头上,我的心死了,我也如行尸走肉一样,我可去怪谁呢?李丫头,你说,我要怪谁?”
圣心道:“是我父亲的不是。”
孙红罗忽然道:“不对!”耿潇潇唇角含笑,孙红罗双目逼视着她,道:“你说谎,尹前辈根本不是跟那个姑娘商量私奔,他没有打算背叛付前辈,是不是?你故意挑唆,才致使付前辈误信谎言,与尹前辈决裂!”
耿潇潇昂首笑道:“你倒比李丫头聪明,不错,的确是我撒了谎。尹涵去找那狐狸精,原是为了跟她道别,他说自己有了女儿,心里时时愧疚,不能再对妻子不住,所以以后再不能同她见面——但我偏偏就看不惯他们难分难舍的样儿,他们毕竟有过私情是不是?这就够了!话说回来,付烟雪能够编谎诓我入彀,难道我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可笑你那父亲,不问青红皂白便挺剑刺过来,那一剑,我没有躲,我亲眼看着他第二次伤了我——一剑穿胸,李丫头,这就是你父亲的宠爱!我真是恨他,我便转身从崖上跳了下去,我宁可死在他眼前,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可惜我没死掉,只是废了双腿。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知道,他会想到我么?他会怎样想起我?哈哈,没想到,他也死了!”
孙红罗还要说话,却见圣心缓缓摇了摇头,倦然微笑道:“不怪小姑姑,我母亲既然知道那个人,知道桃花坳,设计让小姑姑前去跟踪,想必她早就见过那两个人,也对我父亲生了疑心——想来是灰了心,是以小姑姑一说,她便信了。”她神色淡漠,双目清明,不见丝毫悲怆,只是仿佛疲惫已极,道:“心魔一生,疑窦不断,纵然没有小姑姑这一番话,日后也会有别的缘故相互猜忌——怪不得别人。”
房中一时静极。圣心道:“小姑姑,我父母俱已去世,前尘恩怨,从此忘了罢。你若还怪他们,我便拿这双腿还你就是了。”
耿潇潇蓦然尖叫道:“不!都怪那个小贱人,没有她,你父母何至于生出嫌隙,我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你不怨她,我不能饶她!”她手上一紧,指甲贴住圣心颈边,向孙红罗道:“你去,把那个小贱人抓过来!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划花她的脸,废了她的武功,我要一寸一寸捏碎她的骨头,看她还去装狐媚子!”
孙红罗上前一步,道:“夫人……”
耿潇潇厉声道:“别说了!我见过那贱人一面,她长什么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冷笑一声,道:“就凭她与那凤凰儿长得一模一样,我便要她碎尸万段!”
孙红罗还要说话,耿潇潇冷声道:“你去不去?我现下就划破李丫头颈边筋脉,你若是去得快,把那贱人带过来,我便把李丫头交给你,她还有得救,你若是来迟了,哼,就等着给她准备后事罢!”
孙红罗双眉一扬,正待出声,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一个女子道:“放了仙子,你要找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