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红罗双眉一扬，正待出声，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口一个女子道：“放了仙子，你要找的人，是我。”
耿、孙二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个黄衣女子与庄秋城站在门口，耿潇潇认得正是那扫花侍女“萍姑”，听她自认是当年的凤凰儿，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那黄衣女子走到床前，见圣心转过眼不去看她，便直挺挺跪下来，凄然笑道：“想必仙子早已知道是我了。”耿、孙二人都不知她这话何意，却听圣心微微叹了一声，道：“是，给夫人把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夫人请起罢。”她缓了一缓，道：“小姑姑，这位是玉龙府夫人，人称千面观音，本姓穆，芳讳小鸾。”
耿潇潇这时已经反应过来，厉声道：“你说，是你？那小贱人姓玉，是你的女儿？”
穆小鸾并不理她，也不起来，向圣心拜了一拜，抬头看着圣心，双目中泪水潸然而下，道：“妾身当年罪孽深重……不敢求仙子见谅，只是有一件事，万请仙子如实相告。”说完又磕下头去。圣心被耿潇潇所制，只能示意孙红罗去扶她，道：“夫人请讲。”
耿潇潇见她们自顾闲话，怒不可遏，手臂一紧，冷笑道：“好哇，你们当我是什么？我在问话呢，你是说，当年勾引我师兄的人是你？”
她这一用力，圣心脸上登时泛出青色。穆小鸾抬手道：“你放开她！不错，那个人就是我。我闺名小鸾，当年他便一直叫我凤凰儿。”耿潇潇昂首大笑：“好，好！既然你便是她，你竟然还有胆躲进我的庄子，你就不怕，我讲你剁成肉酱？”
穆小鸾道：“我和耿姑娘当日只过了一招，并没有看清姑娘的长相，况且过去这么多年，我也记不得了。”耿潇潇浑身颤抖，笑道：“好啊，我不值得你记住，难道你连他都不记得了么？你不是第一次见到李丫头了罢？就没看出来是他的女儿么？在我庄子里，你看到画像，竟也没看出来是他么？”
穆小鸾淡淡道：“我的确都不记得了，若不是耿姑娘说起凤凰儿的旧称，一口咬定瑕儿便是当年那个人，我也不会想起来。”
她这话出口，房中几人俱不作声。耿潇潇咬得嘴唇几乎流出血来，心中似乎快意无比，却又仿佛心灰意冷，只觉得胸口塞满冰雪，脸上又火辣辣的。当年旧事，在穆小鸾心中分明一文不值，而尹涵偏偏为她所惑，付烟雪仙资玉致又能如何，自己自幼情好又如何，两个人一腔深情，偏偏不抵容貌风度远逊付烟雪的她。
这一刹那仿佛已是自水火之中挣扎了百余年，耿潇潇双目炯炯盯着穆小鸾，点头笑道：“好，好，那么我请教你，你若是不喜欢我师兄，为何……为何要勾引他？”
穆小鸾停顿片刻，抬头道：“我当时年幼无知，一时糊涂。”
耿潇潇不怒反笑：“好一个年幼无知，好一个一时糊涂！你年幼，你便能将人家玩弄于鼓掌，视人家妻子如无物，毁人家家庭于一旦？你难道没想过天道轮回，这世上还有人年纪比你更幼，她也会一时糊涂……”她双目一瞬不瞬，盯住穆小鸾，压低声音问道：“难道你，当真不认得报应两个字么？”
她娓娓道来，语气平淡，却藏不住一股森然怨毒。圣心出声道：“小姑姑……”
不等她说话，穆小鸾迎着耿潇潇的目光直视过去，凄然笑道：“耿姑娘，如你所愿，我并不认得报应两个字，它们却认得我，这么多年，如影随形……”说着已是泪水纵横，她脸上戴着面具，此时竟也抽搐起来，哽咽道：“天哪，天哪，你若报应，便报应在我头上，为什么……”说到这里，忽然又磕下头去，道：“仙子，我只问你一件事，仙子行医多年，可曾见过一个女孩子，右脚上有胭脂文的标记？”
圣心注视着她，一时悲欣交集，缓缓道：“我身边的冰儿，右脚大脚趾下，文着一个瑕字。我在西南大雪山遇见她，去今将近六年。”
穆小鸾伏在地上，身子剧烈抖动，许久，方听得一声长号：“我的——瑕儿——我苦命的儿呀……”
孙红罗呆在当地，心中似乎明白，却又更加茫然，喃喃道：“圣心，她是说……冰儿是玉无瑕？那跟我交手的玉无瑕又是谁？难道是……玉无双？”
庄秋城一直站在门口未曾出声，此刻见圣心脸色平静，双目湛湛，似喜似悲，便开口道：“玉夫人方才去看玉姑娘的伤情，帮玉姑娘更衣时，发现她右足上有一个玉字，是以苦求在下带她来解疑惑，并非有意窃听……这样看来，那位玉姑娘，的确应该是无双姑娘。”又见圣心看他，便微微躬身道：“在下庄秋城，此前冒昧放歌，有扰仙子。”
圣心以目示意，道：“多谢庄先生解围。”庄秋城意欲凝视她，一与她目光相触，竟情不自禁避开，心中一阵怅然，遂笑道：“不敢，这本是那《画梅花》之功。况且这歌也并非在下所作，只是偶然看到而已。”
他说话，暗里留意观察圣心神色，圣心却已向穆小鸾道：“夫人快请起罢，红罗，去把冰儿叫来……这么多年……”她轻喟一声，不知如何说出口，穆小鸾已经哭道：“妾身不敢妄求她认下我……我只想，我只想看看她……”
圣心默然片刻，道：“夫人请宽心，冰儿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又向耿潇潇道：“小姑姑，算我请你宽仁片刻，玉夫人母女一别六年，生死不知，先让她们见见，再说别的事情罢。”
耿潇潇咬了咬牙，道：“好，李丫头，我先给你一次面子。”
说话间红罗已经带着冰儿进来，径直将冰儿的手送到圣心手中，只见圣心手指在她掌心轻动，仿佛写字模样，过了片刻，冰儿转过身来，张开双臂，生硬地道：“你来抱罢。”她双目空茫，显然不能视物，兼且半边脸都被晒坏，穆小鸾一见之下，哪里忍得住，哭了一声：“我的瑕儿——”便欲扑上去抱住冰儿。
哪知她才一伸手，冰儿忽然跳开，双手一抖，银芒迎面刺来，一边喝道：“坏人！是你抢走圣心！”原来她眼不能看，耳不能闻，因此对气味身手格外敏感，穆小鸾在玉龙府掠走圣心，冰儿未能阻拦，却对她身上气味武功身法记了个清楚，因此她一动，冰儿便豁然想起，手下再不容情。
孙红罗不料有变，仓皇之下甩袖卷住琴弦向怀中一带，顺势把冰儿紧紧抱住，饶是这样，穆小鸾左眼角仍被刺中，鲜血立时成珠，随即流下。
穆小鸾一怔之下，凄然而笑，直是血泪交加，道：“耿姑娘，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报应！我所爱背弃，遇人不淑，面目全非，骨肉诀别，人不似人，鬼不成鬼，这副模样——”她说到悲痛处，挥手抹去面具，昂首笑道：“这副模样，耿姑娘，你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