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三郎一怔,再要细问,那老和尚已经拿着破钵站了起来,兀自笑道:“千金华宴是生,一钵冷饭也活,人心到处起风波,计较何必太多。明月原来照影,梅花好在留萼。一样白雪浑如昨,浮生谁能看破。”一边吟哦,一边已走出门去。鬼三郎看着他弓腰缩背抖抖索索的背影,细品这首《西江月》,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栖霞岭上,芳草正萋萋。无边绿树掩映着一座石墓,墓中长眠的英魂,正是当年含恨而亡的岳飞岳元帅。新雨初歇,人迹罕至,四周一片幽静。只偶尔几声鸟啼,打断墓边人的遐思。
那一身褴褛灰衣,浓眉如削的年轻男子,正是报恩寺里落拓不堪的鬼三郎。他负手而立,把那墓碑上的文字,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唇边始终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半晌,他走上去拍拍那块墓碑,叹息道:“你自诩英才天纵又能怎样?你网罗了忠心志士又能怎样?你穷尽毕生精力心血又能怎样?该灭的不还是灭了?该亡的不还是亡了?想你一个人,纵然有拔山之勇盖世之气,可是你可有回天之力?你可违拗得了上天的意志?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何必还要苦苦支撑?你究竟,所为何事?”
他这里说一阵,笑一阵,如痴如醉。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长啸,震得林中群鸟乱飞,树叶簌簌而落。接着又是一声清啸,栖霞岭四周回音不断,交织成一片浩瀚激越的音网。一些迟飞的鸟儿奋力拍打翅膀,却好像挣不脱啸声束缚,终于落在地上,茫然四顾。鬼三郎只觉得神魂俱夺,暗道:“先前发出啸声那人,武功已经是化外之境,这后来之人,仿佛还更胜一筹,这两个,会是什么人?”
正思想间,忽听有人长笑道:“独孤老儿,你倒守信!我还道你败在一个女娃儿手里,再无颜来见我老人家了呢。”又一人冷哼一声,道:“周一尘,少在嘴皮子上刻薄,别讨我骂你!”
鬼三郎心道:“原来是他们。早听人讲周一尘是前辈武林奇人,非但武学造诣非凡,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人物又倜傥,只是生性孤傲不群,为人也在正邪之间,然而又对女子极为温柔体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传言他同一个女弟子相爱,两人避世不出也有将近十年,如何会在这里出现?而剑魔独孤止一向极少涉足玉门关内,三年前输于天山二侠“霜姿鬼影”之徒素衣雪剑练寒飞之后,声名扫地,更是封步天山,如何竟然与周一尘一同到了这里?”他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周一尘道:“独孤止,十九年前的赌约,你如今不会悔改罢?”
独孤止道:“我说话自然算数。但是,你也必须守信。我的条件不变,我必须亲自看过那女娃儿,才确定是否把飞天剑法传给她。我虽输给了你,但这套剑法是我毕生心血精华,我不能随便交给什么人,糟蹋了它。”
周一尘道:“放屁!难不成一代医仙还会糟蹋了你的剑法?”
鬼三郎心中一动,越发仔细调节气息,他与那两人仅仅一林之隔,稍有不慎,被他们发现就难免一场麻烦。
独孤止又道:“医仙又怎样?学医的好料子,未必是练剑的好料子。你不肯让我见她,谁知道有什么居心?”
忽听一阵大笑,一人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多年纳福,竟把破老和尚给忘了么?咱们自己人也罢了,树林那边还有贵客,两位也不说招待一下。”
鬼三郎正惊愕,青光一闪,他已被人拎过树林。眼前浮光沉下,这才看清楚面前正是报恩寺那老和尚。而拎着他过来的,却是一个四十上下的青衣男子,鬼三郎见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站在那里有如临风玉树一般,已知这人便是多情郎君周一尘了。心道:“怎么这人眉梢眼角都挑着煞气,生生损害这样好气度。”对这人大觉失望。旁边另有一个黑衣人垂首而立,长发散落遮住面目,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股冷凝的压力,想来就是剑魔独孤止了。
周一尘上下打量鬼三郎一眼,冷冷问道:“小子,你是什么人?”
鬼三郎掸了掸被他拎过的右肩,微微一笑,道:“在下鬼三郎,并不叫小子。前辈说话还要合自己身份些好。”
周一尘冷笑道:“你倒是有胆,敢来教训我。”
鬼三郎笑道:“我没回敬前辈小子之称,业已是给足前辈这几十岁年龄面子。前辈还要怎样呢?”
周一尘看他半天,忽然大笑道:“好,有骨气!我且来试一试你骨头能有多硬!”说着话一掌向鬼三郎肩胛拍去。鬼三郎撤肩急转,却见自己这一躲分明是把气海穴亮给他的小指,一咬牙又生生转过来,索性昂首以待。周一尘一掌化为三掌,竟出乎意料分别落在他两肋与后背上。鬼三郎震愕之下,只觉得身体内一股大力汹涌而起,五脏翻动,恶心欲吐。然而瞬息之间这种极度难过就平息下去,内息似乎透彻通明起来,他不由一阵狐疑,抬头看住周一尘。周一尘却是冷冷地站在旁边,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和尚连连点头,笑道:“痴儿,这三掌是你的大造化,还不过去谢过周老前辈!”
鬼三郎如梦方醒,刚要迈步,忽觉一道大力挡在面前,竟是丝毫动弹不得。周一尘淡淡地道:“他又没有求我,是我自己高兴这么做,与他何干?为什么要他谢我?让旁人走开,咱们还是谈论正事罢。”
老和尚敛起笑容,正色道:“这旁人,却不是旁人。红尘锁内,应金锁的就是他。”
周一尘左眉微扬,又审视了一下鬼三郎,道:“当真?”语气惊讶之中还仿佛有点欢喜。就连独孤止都抬头审视了他一番。鬼三郎越发狐疑,他先时听萧芳提起金锁红尘锁之说,如今竟又说自己与之有关,不知这两个到底是何物。
老和尚道:“不错。他是金锁,然而老和尚也发现冰匙将出。独孤施主的飞天剑法,却不是尘缘珠中任何一粒,所以两位不若趁早寻找联珠玉链,老和尚没看错的话,玉链也将现身应位了。”
周一尘听罢,看住鬼三郎,目中忽然精光一闪,道:“你……”才说了一个字,目光又黯淡下来,叹息一声,径直掠上树梢,飞渡而去。
独孤止愣了一愣,向那老和尚点点头,道:“你保重!”老和尚忽然道:“胜负为何?”独孤止目中现出笑意,应道:“何为胜负?”老和尚合十道:“施主离光明境界又进一步,可喜可贺。”独孤止道:“多谢!”身形移动,瞬间不见踪影。
鬼三郎呆呆看着,只见那老和尚看着他微笑不语,于是问道:“请问前辈,方才所说红尘锁、联珠玉链都是什么?晚辈何以会是金锁?”
老和尚叹了口气,又微微一笑,道:“不要问,一切都是缘份。你只需赶往玉龙府,到明年此时,疑惑自然解开。你我尚有两面之缘,留待来日再见罢。”合十一笑,也自飘然而去。远远传来他的声音,悠悠唱道:“明月原来照影,梅花好在留萼。一样白雪浑如昨,浮生谁能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