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欺近石榻,一手掀开旁边那幅卷轴上的轻纱,上面却是一个青年男子的画像。那男子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一身玄色长衫侧身而立,手中拿着一把玉骨折扇掩在胸前,回头斜望过来,嘴角略略斜起,仿佛要笑,眉梢又带出一股冰冷厌恶的神气,然而无端又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忧伤与温柔。
生绢右下方题着几行小字,簪花格的小楷,写得极是丰韵秀美。玉夫人咬牙念道:“明月解人应笑我,丹青有意可逢君,玖郎别来经年,故成小像以志。好一个缠绵绯恻!哈哈!好一对神仙眷侣!”
圣心看着那画像,不觉一愣。那唤作玖郎的男子分明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正自沉思,玉夫人放下轻纱,又掀开另一幅卷轴,依然是那男子,不过换了装束,眉目中依稀有一点笑意,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阴冷无情。
玉夫人一幅幅掀过去,俱是那玖郎的画像,服饰神情各不相同,年龄也自二十余岁到三十左右,唯一不变的是那人冷戾之色。画像上的题词极尽柔婉深情,而作画之人却仿佛甚为依恋玖郎的这一特点,画上的玖郎或站或坐,或含笑或漠视,那一种厌倦世上万物欲毁之而后快的神情,以及这神情背后捉摸不透的一点温柔都描绘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玉夫人一路看过去,都咬牙切齿将那题词念出来。她虽然没有恶毒诅咒之言,然而那种刻骨入髓的恨意,已使得她哭笑参杂,难以自持。那浓烈的仇恨隔着一层面具,使得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扭成一团,越发诡异骇人。
圣心一手被她紧紧攥着,另一只手扣住一枚金针。她不忍看玉夫人被这炽烈的情绪折磨,然而若此刻帮她封穴凝神,心脉里湍急的血流蓦然回冲,反而伤人更重,因此只是微微挣了一挣,调整气息,以脉搏律动按摩她手上劳宫穴,以使血气得以缓解。
而画中那玖郎似曾相识的感觉虽一直挥之不去,绕是圣心淡定心神,却想不出这种感觉源自何处。
正思索间,玉夫人忽然放开了她,扑向最后一幅卷轴,连带轻纱一并攥起,双手用力,仿佛要把它撕做千万片。然而那巨大的痛苦令得她双手颤抖,全身无力。她盯住那卷轴,忽然咯咯笑道:“不能撕!不能撕!怎么能把它撕掉?它是我的耻辱我啊,我得时时刻刻想着它,看着它,看我的恩爱夫妻!看我的神仙眷侣!”
她笑着转过身来,看住圣心,低声道:“你看到了?我是多么无用!我纵然恨,纵然恨哪,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杀掉玉龙,虽然他害了我,夺走我的双儿,我那么恨他,却还是没有办法亲手杀了他。”抽咽着喘了一口长气,扭曲的面具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女子道:“我立意自绝于世,可是阴差阳错活了下来。我苦心孤诣自百花夫人那里骗来欢喜神仙,并不是要连累那么多人,我要杀的人,不是那十三人,不是玉龙,而是他,是他啊!”
她蓦然转身,一手挥开,一手指向画像。覆画的轻纱被她撕掉,珊瑚雕的红烛温柔的光芒洒落在画像上,这最后一张画像,那人羽冠道袍,手握玉符,厌恶的神色化去,转为一种难以察觉的凌人盛气——
圣心盯住那副画像,她虽从未见过这人,但已能确定他的身份。
那枚玉符,正是武当世代相传的掌门令符。
再不料峰回路转,这事情竟然牵扯到了武当。
旧日回忆兜头翻涌过来,玉夫人一阵阵的眩晕。画上人得意的神色渐渐狰狞起来,嘴角一丝残酷的笑,是那么深的嘲讽,那么深的不屑。她少女时温软绮丽的梦,她惨淡经营的幸福,到了这个人面前,都如阳光下的冰屑一般微不足道。他甚至并没有动手,他只是不动声色在远处站了一站,她的一切都冰消瓦解,灰飞烟灭。
玉夫人退后两步,双腿一软,坐到石榻上,双手掩住了脸,凄然道:“那一场火,那一场火,为什么没有把我焚成灰烬阿……”
圣心站在旁边,胸口一阵阵的冰冷。她早已自脉象中断出玉夫人曾经遭遇一场烈火,也隐隐猜出她是引火自焚,但始终不敢笃定,此时由她亲口说了出来,个中惨烈依旧令人动容。而玉夫人嗣后竟然化身玉沉隐身玉龙府,也不会是凤凰一般的涅磐罢。
真相一点一点浮出水面,圣心道:“最终被火而去的,应该是玉沉罢。”
玉夫人深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是。他……他非但把我从烈火中拉出来,替我死去,而且给了我一个身份……”
大殓的遗体,不过是玉夫人房中的一堆飞灰残骨。那一场火,烧得隐忍而彻底。玉龙连夜回来,管家已打理好一切。棺木打开,一股奇异的香气透出来,灰堆里一把熟悉的插发玉梳尚有隐隐余温。他结发十年的妻子,趁他外出,身上遍涂松香,在自己冰冷的房间里将自己久病的残躯焚成冰冷的灰。他自然明白她的酷烈从何而来,然而却只能颓然掩口。
于是玉夫人病逝,玉大侠尽伤极痛,随之大病一场,人人叹息佳偶不永。
圣心道:“玉姑娘呢?她始终不知道么?”
玉夫人道:“瑕儿她……她自己住了一个院子,谁都不许进去,她一般都呆在那里,避开我们……”
她凄然道:“我的瑕儿……她们姊妹出生时,才小猫儿一样的大小,我看着她们一点点长大,一模一样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连我都分不出哪个是瑕儿,哪个是双儿……”她似乎笑了一声,“乳娘给她们洗澡都会弄错啊,只有两个穿好了衣服,一个像剔透的春葱,一个像雨后的桃花瓣……她们是那么可爱的孩子,淘气起来折腾得整个玉龙府天翻地覆,恨的人牙痒,可是一乖巧呢,谁都不忍心动她们一个指头……”
圣心静静听着,一个念头渐渐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