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上京的冬季,来得真快。
昨夜怎么回的府,我记不太清。恍惚中,白公子与师父在府前对峙很久,久得连我满腹的酒肉都快冰冻了。
我从没发现,自己酒量如此之大。可笑,昨日醉花楼那几名公孙,竟要与我这驸马爷所谓的表弟拼酒。哼,欺我年幼体单,还以为占了大大的便宜,结果,还不是被我灌到桌下做了拱土的猪?这世间,倘若没有美酒佳酿,没有莺歌燕舞,没有他白亦墨,真不知道我怎样熬过这漫长的两个月。
无视小雁在耳旁的絮叨,我使劲地揉着太阳穴,酗酒的坏处,也只有酒醒后才会显现。眼前的食物丰盛得有些过分,忘了,现在已是正午时分。两个月来的堕落生活,受害最深的是原本健壮的肠胃,也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如今,没有了酒的美味佳肴,只能引起我呕吐的欲望。
“小姐……”
“啪!”没等她说下去,我把筷子拍在桌上,心火簇簇!年关一过,我就得入宫,从此后,天人两茫茫,冷暖何人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宛儿。”一个人影靠近了我,我皱了皱眉头,纹丝不动。来人在我身旁坐下,将一碗清粥搁在我面前。纤长白皙的手指光洁如玉,低沉柔缓的语气,愈加清冷的兰香,我稍缓的头痛又隐隐犯了。“多少吃点,别空腹喝酒。”我懒得理会这些。为什么不上朝?不是马上要祭天,还来烦我?
“白亦墨是平南王留在上京的质子,你每日与之……”我不耐烦地敲打碗,打断了他的话。不知为什么,这些时日,每每见他紧张,恍惚,心里就很爽,很痛快。他越难受,我越痛快,能不发一言令其此般的,可能也只有我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恨”。只有恨,我才不会流泪,只有他痛苦,我才有继续下去的勇气,如果恨能让我快乐,为何不去恨?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恨?
“你,为什么这样!!!”温柔如他,居然也有如此凄厉的一面,随着声音,心,跟着微颤。纹丝不动的我,暗暗默念:我恨他!恨他!他猛地别过我的肩膀,使劲摇,“看我,看我眼睛!你不是最喜欢看吗?看呀!!”他疯了似地使劲抬起我的脸,生疼的脸颊依旧紧闭着双睑。“求求你,看看我!这张脸,你已经看够了吗?回答我!”无助和绝望,重重地坠在心头,我紧紧咬着下唇,闷声不响。“为什么要糟蹋自己?为什么?”手,无力地垂下,头,颓废地顶在我肩,好沉好沉。“两个月,六十天,整整七百二十个时辰,要折磨我,要惩罚我,也都够了!!!”喃喃细语已经毫无逻辑,碎碎地表述就像说着我的心声,声声刻骨。“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对我?……。不,真不想说,就,看我一眼,哪怕只一眼,让我知道,你眼里有我,就够了!……宛儿,宛儿!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宛儿,告诉我,怎么做才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宛儿……别不理我,心里有气,对我发泄出来也好!别这样,我怕……”
心里的防线,瞬间溃不成军,恨,已无法使之坚强,我的心,又该何去何从?
茫然间,我低下了头,轻抚着柔顺的发,几缕乌亮与枯黄,在我肩头纠缠到了一起。这就是结发吗?我的手,划到光滑的肌肤上,那张脸,顺势贴上手心,柔柔地摩擦着,冰润的脸庞,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幽香温浓,手中的脸,也烫了起来。
双手支起那张避了好久的脸,细细的瞧。
浓密黝黑的睫毛彼此轻阖,依偎并颤动着,挺俊的鼻梁渗出几粒碎汗,薄唇略翘,随着下颌的移动,不时轻贴手心,妃色的红霞轻润着暖玉般嫩滑的双颊,迷醉的笑容,我,恍惚了。
小雁合门而去,密林般的睫毛缓缓拉开了距离,露出被莫明的情愫渲染成浅紫的眸子。随着眸光的闪烁,我许久未曾笑过的脸,僵硬的笑了。迷醉的他乍地愣住,如同被雷电击倒一般,气息全无。眼前,孩童般红润光洁的脸,一双璀璨的紫眸浅若溺水,吸附了我的神魂。不知何时,我的唇,覆上了唇,柔软的颤栗,有种清凉的甜;鼻息如浪,滚滚扑面,独有的兰香,紧锁住我,渐渐,香飘四溢……。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惊了我,本能分开瞧向门外。
“这小子,进来一起吃好了,跑啥……”嘴里絮絮叨叨的大师伯,看见我们,话嘎然而止,两脚跨在门口,不再进屋,下巴低得都快贴到地面了。
“我,我出去了!”回过神的我,脸刹地红了,飞一般地逃出国师府。
阴沉的云,低低地压着上京城。
一路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居然主动吻师父?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乱闪,心底,却清甜如丝。
走进驸马府时,天空飘下了雪花,墨园的梅,已缀满了欲放的花苞。
净白的雪,鹅毛般轻盈,一片、两片,进而,一簇簇地弥漫了阴翳的天空,空气中的灰朦渐渐澄净,清新的梅香若有若无。
屋前的梅树,轻颤的枝头上,一朵腊梅绽放了。忽然间,想起□□的一首卜算子,不觉地低吟出来: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念完,俺嗤地笑出声,自己居然也酸了一回。随后,踮起脚尖,凑到花前,我闭目轻嗅:淡香如丝,坚韧似冰,凌寒独绽,笑待春来。此情此景,令我似有所悟。雪中的梅,远胜于我,即便在严冬,也暗自飘香,充满希望地翘首春的到来,而我却……。
用力地嗅了嗅,我睁开了眼。刚刚还零散飘舞的雪花此刻已是洋洋洒洒地直坠而下。我仰起头,六菱的雪花轻轻落在脸上,不多会已薄薄地覆了一层,冰凉洁净的洗涤了所有污浊。
“还不进来?”略带恼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甩了甩面颊的积雪,笑吟吟地随他进了屋。
“啊切……”屋里暖洋洋的,刚上炕,俺就打了个喷嚏。
“哼,我若不叫,你定不舍进来。”典型的白氏嘲讽,我习惯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向我时才发现,双手已冻得红彤彤。他顺势把我的手握在了他手里,低头哈气,我一愣,紧张地把手扯了回来。“不用,呵呵,不冷不冷!”很平常的一个举动,怎么今天就觉得特别扭。
偷撇白亦墨,他明亮的眼眸黯然一闪,随即恢复常态。“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腾地,刚才一幕又闪现出来……“哪有,哪有!”他盯着我看,眼神简直就胜过伽马射线,我心虚得脸红心跳。
正在此时,门外通报夫人来了。阿弥陀佛!被他瞧得不知所措的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心里也暗自谢起佛祖保佑。
“前儿个狩猎,皇兄赐了这鹿仔,今儿个正好应着雪景烤了吃。”说话的是白亦墨的正室、大衍朝皇帝之妹——淑妍公主。
“多谢嫂夫人费心了!”见她进来,我连忙下炕行礼。
不多久,奴婢便设好了火盆,将切割成块的鹿肉搁在网格上烘烤。“妹子,慢着吃,多陪相公说说话,我先下去了。”温柔似水的语气,高雅娇艳的脸庞,玲珑剔透的心思,我到现在也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与悍妇有何关系?
等她一行人退出屋子,回头看,白亦墨大老爷们的样子仍端得十足地茗茶。
“我就不明白,俺嫂子瞧中你什么了?把你供得跟祖宗一样!”话虽似玩笑,我始终习惯于男女平等的相处模式。
“这么说,在你眼中,我是一无所取了?!哼,世间似你这般眼拙心笨之人,难找。”说完,砰地扣上杯盖,吓我一跳。
“怎么了?我们白公子今天心情不好?!”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很是莫名其妙。相处下来,此人尖酸,但绝非小心眼之人,今天,的确有些反常。
“肉熟了,吃罢!”他斜眼瞥着炉火,显然不想答我。我悻悻然拿起银筷,勾身夹肉直送口中。“怎么跟没吃过一样?先点些酱汁去腥!”他把肉蘸上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看着筷上的半块鹿肉,我真不知道,是蘸酱好,还是直接吃?最终,俺还是选了后者。
我们就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顿鲜嫩的烤鹿仔肉,硬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压抑的气氛,吃得我消化不良。之后,我借口肠胃不适,早早走了。
我知道,肠胃不适的确不该多吃油腻之物,既然嘴馋吃下了,也只有自己受。为了促进胃肠蠕动,帮助消化,我顶着风雪,绕着圈地,来到城南郊外,蠡姬居住的小院。
蠡姬见我冒雪来访,很是欢喜,急急吩咐王嫂准备茶点。
每次来到这里,我都有回家的感觉。蠡姬喜欢这种瓜前李下,田间地头的闲暇生活。王嫂夫妇是蠡姬从老家找来的家仆,心善品实,蠡姬失去右手后,生活无法自理,二人除了照顾蠡姬,还自种蔬菜,纺纱卖布来贴补家用。,为此,我对二人也满怀敬意。
与蠡姬和王嫂闲话家常,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夜幕落了下来。我盛情难却地用完晚膳,才与蠡姬道别。
回到国师府,我有些怕,也有些欢喜,似乎有些不同,又像没什么改变。
屋内,暖炉已燃了好久,圆桌上,师父留了张纸条。行云流水般豪放洒脱的字迹,简直难与温雅俊秀的师父扯上关系:“宛儿:今夜始,为师要留宿祈天殿,直至三日后祭天礼毕,勿念。上官逸”。我心里好生不舍,进门前兴冲冲的劲头蹭地没了。无聊地翻弄着手中的纸,背面一行蚊细的字,引起我的注意,置于灯下,仔细看,字迹出自师父之手:“雪落华殿无声,孑立孤月望南,无眠空对树影斜,心系月满西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