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观
师兄的话,让我明白了一点:继续在这上京城呆下去,无异玩火自焚。说我逃避也好,说我胆小也罢,我已决定离开这里,远离是是非非,懒辨对对错错。
临行前,我去了一趟城东的静心观。静心观在邕室山上,林木繁茂,山陡路崎,少有香客来访。
静心观院子不大,院门上斑落的朱漆大小不一,拾阶而上数十级,是侍奉神明的大殿。大殿后,一个小院内有着两排小屋。此刻,正值早诵时间,大殿中传来的诵经之声朗朗不绝。梵音如乐,晨雾如丝,萦绕在枝叶茂密的老槐树旁,灿日透过树叶,在青石小径上洒下斑斑亮白,闪躲着小道姑手下的阔叶竹扫帚,帚过之处,发出刷刷的声响,所有这些,无不静溢而祥和。
向小道姑问清淑妍公主所在,我直奔其处。
还未靠近小屋,听见屋内隐隐有男子之声,我不敢莽撞,摒气轻行。直到窗下,我才听了个真切:屋中有一男一女,女子是淑妍公主,而男子却是我师伯——闲休道长!
光天化日之下,做那听墙角之人,虽为我所不齿,但,敌不住满腔好奇。我找了个折中的法子,转到背阳之面的窗下,行我所不屑之事。
“昨夜,欣儿来我这儿哭了一宿,天将放亮方走。我问她,她也不答,你知道缘由吗?”淑妍的声音虚弱不堪,看来欣儿未曾撒谎。
“这药我煎了好久,你先喝了罢!”师伯的声音小心翼翼,想必正手捧药碗递到淑妍公主旁。
“我这病,终究没得治,寅,你也别白费心思了。”寅?唐寅的寅?呵呵,这恐怕是师伯俗家名了。“你先告诉我缘由,药搁凉了我再喝!”
“小妍,这药凉了喝不得!你喝了我再与你细说此事。”随后不久,淑妍将药勉强咽下。
“这才好!”师伯将空碗放在了桌上。“那日,我告诉欣儿,只有那负心人才能治你的病,小丫头偏信以为真。前夜,她胁持那人的相好,到行宫找他为你讨解药。”淑妍一声长叹,幽幽地说:“你又何苦骗她?我这病,与那人有何关系?”我这才听明白,那人是指白亦墨,而他的相好指是我。为什么这么说我?难怪那晚,欣儿说我们果真有龙阳之癖,可见世人是如何看待我了!我心里已暗暗责怪小白:经过昨晚夜宴,我与他再难洗脱干系了!
“若不是五年前他弃你与不顾,先帝迁怒与你,责你来此思过,你怎会得上这痨病?”
“来这静心观,是我自己选的,当日走得匆忙,他也问询我于我,是我选择留下的,你也别再怪他了。”淑妍的原本嗓音婉转磁润,现今带上淡淡的愁,愈发令听者心酸。“他可曾受伤?”
“那负心人回京多日,却从未探望于你,你还替他说好话?”师伯声音有些气恼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昨晚,欣儿为啥哭?”淑妍见势转了话题。
“欣儿那晚伤的叫莫紫君,就是你相公现今的相好,你相公没事,反而误会欣儿的动机。昨日太后颐亲宫夜宴,本打算叫欣儿与那莫紫君两相言和,至于宴桌上发生了什么,师兄一个字都不说,对欣儿也是不理不睬,所以……”
“那丫头对国师怎样,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国师为了一个外人,如此待她,难怪她难受的。”
“小妍,你劝劝欣儿,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师伯说得很慢,语气也闷闷的。
“寅,为何这么说?难道另有隐情?”
隔了一会,师伯开口了。我知道他会说什么,脚却挪不开步子。
“这五年,师弟从未笑过。我随他征战北疆,重建国师府,不敢离其左右,担心的就是哪一天,他忆起了过去,做出傻事。”
“国师失忆了吗?”淑妍大吃一惊,随即喃喃自语“难道是他喝了那杯流年?”
“小妍,你怎么知道流年?”师伯也很是惊讶。
“哦,这个……,国师出征前,我在皇嫂宫中见过此药。”淑妍说得似有遮掩,底气不足。
“哼,原来是他妹子逼他。为了卓儿,她连兄长都不顾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难怪,我随他出征那日,他鬓角凭空多出一缕白发。也好,忘了就解脱了。”
“国师曾有心上人?我怎从未听闻?”
顺着墙,我轻轻滑到了地上,眼,无力地闭上。
“当时,你满心都是那白亦墨,怎会留意别的?”话中醋意十足,原来师伯也是有情之人。
“寅,我们说好是朋友……”
“我知道了!”师伯长呼一口气,开口继续:“杜宛君,你见过罢。”
“她?”她很是吃惊,回话声气渐小,“他们不是师徒吗?”
“师徒?就是这师徒二字,害人!” 师伯一阵冷笑。“逸天性淡名喜静,自打从师父处继承掌门与国师之职,依旧闲云野鹤般隐身于朝。师父曾卜卦,曰卓儿有天劫,逸为救其妹和外甥,琢磨出破解之法。百般寻觅后,终归让他找到这杜宛君——破解天命的钥匙。当日,他收了五岁的宛儿为徒,悉心呵护,静待她成人后,去破了那天命。”许久,他都未曾出声。
“逸是重情有义之人。当年,师娘过世后,师父四方游历,甩下重负之于逸,逸一直尽心尽力,忙而不怠。收了宛儿,他带她回逸云岛,终日在岛上教其识文断字,习武养生。宛儿那小丫头虽是徒,但人小心大,古灵精怪地,鬼主意特多;而逸自小淡泊而居,心高气傲,从未涉足红尘,情感上极其单纯。十年来,二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逸是情愫早生而不自知。” 师伯叹了口气,喝了口茶,继续。
“六年前的初夏,我上岛,给那小丫头捎了卓儿送其的银鞭,宛儿听说她师兄今夏不来岛学艺,由我们去上京,吵着闹着要与我们同行。你是不知,小丫头撒娇的本事一流,逸根本无力抵挡。本来,逸每次离岛,就跟失了魂魄,急急办完事,便赶忙回去见他的心头肉,而此行上京,他除了要与卓儿授业,还得待卓儿与云萝完婚后方可返岛。不想也知道,此次时日必多,他心中早已不乐意。为了安慰那个被逸冷脸吓跑的丫头,我寻了她,叫她放心等候,师弟舍不得与她分离过久,最终定会带宛儿同行的。那丫头两岁到岛上,十年了,从未离岛,一听说会带她出行,竟会喜得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个举动,吓了我一跳,愣了好久,我才回过神,发现逸正站在竹廊的拐角,狠狠盯我的眼都能砰出火。即便他带着面具,我也知道,面具下的脸扭曲成啥样?我看着戾气如虹的逸,只有避之大吉。”
“你该解释……”淑妍有些动容了。
“我怎么解释?说我揣测他会带宛儿走,宛儿高兴才亲我的?不管怎么解释,宛儿都不该主动亲我!我自己也被她惊懵了,如何去解释?第二日,我们踏上出航的船,他靠坐在船舷旁,眼睛望着翻涌的浪,不言不语。我哪敢惹他,追问若梅才知道,走前,他甩了宛儿一耳光。”原来,我那莫名其妙的耳光,因我而起!师父,师父怎么不告诉我?
“国师太冲动了。”淑妍稀疏不已。
“这叫冲动?冲动的还在后面。”师伯口气也渐渐激动,“出发没三天,我们就收到岛上的飞鸽传书,说宛儿坐了一只采荷的小舟,私自离岛。他见到条子,都快急疯了,马不停蹄返回逸云岛。宛儿在思过崖的小屋留了张条,上面写着‘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去也!’呵呵,那小丫头哪儿来的那些歪招野词,说辞跟个粗鲁的老爷们一样。师弟的泪当时就下来了,疯了般地满岛找那丫头。说出来你恐怕都不信,他平素见那丫头,都带着面具。可当时,要没有那张面具,我想任谁,看过他那双红通通的眼,都会吓坏。”
小屋内,突地静了下来,我已泪湿衣襟,无力擦拭。
好久,师伯的声音在头顶的窗边响起。
“那几日,恰逢浪大风急。岛上没找到宛儿,师弟不管不顾地强要出海,大海茫茫,无边无际,到哪儿找一叶扁舟?只是,那时的逸早已什么都听不进,什么都看不到。没法,我分遣若梅、若桃、若荷、若菊,四下找寻,而我紧随他,生怕有什么意外。”
“想必最终,国师还是找到她了。”幽幽的叹息,不知为谁。“宛儿姑娘与我家相公虽相识较晚,但二人时常同进同出,国师从未因此登门又为何故?”
“那段日子,我去了南边,为何这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别看师弟平日处世甚为清高,任何事情一旦与他那徒儿有了关联,他就无法超然自傲。宛儿原本对卓儿有些心意,卓儿更非伊不娶。可卓儿与云萝公主的婚事关系国运,难以推辞。上官皇后在卓儿处碰壁,于是对师弟施压,要其劝宛儿,做妾室。且不说宛儿性烈,即使宛儿自己愿意,单是师弟自己,也受不了让宛儿做偏房,所以,卓儿与云萝的婚事,他从未赞同。眼见宛儿与卓儿彼此有情,他唯有费心,布局□□,只待二人成婚后,全力备战乌戎。”师伯一声冷笑,话越加沉重:“逸,最恨杀戮,当年若非战事,他兄妹二人又怎会被父母所弃?我真没想到,他竟然请命,挂帅出征。”
“国师……”
“聪慧绝伦的逸,却始终无法看透宛儿的心。那时的他,整日被俗念与情念缠绕,不得其宗,更痛苦不堪。现在这般也好,若旧情难忘,他何以□□护国?”
“老平南王身体一向健硕,五年前忽传大恙,难道与国师有关?”
“小妍,你我相知多载,我也不与你假凤虚凰,没错,此事却为师弟所算。当日,平南王虎视眈眈盯着我朝,若想安心与乌戎一战,必得先解除后患。这法虽不磊落,但为了宛儿,他只得这么做,我与二师弟去南都,正是为此。”师伯长叹的一口气,捅得我心口骤裂,身瑟如麻“可怜我那师弟,背负所有人的幸福,独独没有自己的。”我埋下头,泣而无声。
过了许久,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宛儿?你是宛儿?”
我抬头,想止住泪,却怎么也止不住,那翘翘的山羊胡亲切无比。
“师伯……”我一把拥住来人,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