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在旁见了,急叫道:“小姐,咱们怎么可以让杨公子一个人去?”忽然望见穆桂英面色发白,秀美的眸子里尽是担忧,那是自己从来不曾见过的,不由怔在那里。只是瞬息功夫,穆桂英似有所觉,回神望向小花,笑说道:“小花,这当儿可顾不得那许多,咱们盘膝运功打通真气要紧。”小花强笑道:“好。”见小姐终于调匀呼吸,凝神静气,垂目坐定运功,便依法施为。
穆桂英功力精深,配合着杨宗保给的“化毒丹”,不多时便将蒙汗药的药力逼出体外。她心中担心杨宗保,耳听得落月厅外打斗声四起,便想出去帮手,但见小花兀自运功,没奈何值得隐忍不发,心中暗想:“今日之事,仿佛像是针对杨公子,但不知为何,那位金夫人言语神情,似乎早就在忌惮我的存在,而且她用的蒙汗药,也绝不同于寻常的江湖把式,到底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忽然小花在旁道:“小姐,我也好了,咱们出去!”穆桂英见小花如花笑靥,明眸流盼,俏生生站望着自己,似乎毫不担心,点头道:“好,咱们这就走吧。”
两女双双走出落月厅去,只见偌大的花园内,杨宗保一夫当关,挡住围攻之敌。小花见他手持一根木棍,长身玉立,招数却是封盘刺挑戳,走的似乎□□路数,奇道:“这是什么武功?”穆桂英道:“杨家枪。”心中暗忖:“当日在五台山,我曾无意中见过杨八妹耍杨家枪,招式炉火纯青,但却不及杨宗保这般声势惊人,酣畅淋漓。”又见那与杨宗保对阵之人,以快刀殷力为首,人人手持长剑,所用武功,也都是剑招,心中狐疑,见小花冲入阵中,无暇多想。
杨宗保一棍扫开一人,转脸见到穆桂英主仆出来助拳,高声叫道:“穆姑娘,你们小心,咱们赶紧向外冲!”穆桂英主仆会意,招式一变,势如破竹一般,边打边走。殷力见势不敌,忙退后两步,高叫道:“结阵,繁星点点。”众人大喝一声,长剑一摆,眨眼功夫,又将穆杨等人团团围住。
穆桂英一扫眼,已看出对方所结,乃是五行八卦剑阵,正要开口,杨宗保大叫:“穆姑娘,擒贼先擒王!”话犹未落,手中长棍招数一变,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所打之处,尽是五行八卦阵连接关键之地。穆桂英心中一喜:“不亏将军世家出身,果然有些见地。”察知对方心意,是要自己先发制人制住殷力,打破五行剑阵,双臂一振,身子陡然向上纵起,双掌左起右落,猛然向位于枢纽的殷力攻了过去。她心中本拟两掌将对方推开,五行剑阵不攻自破,哪知那殷力看似雄伟昂藏,其实最是胆小不过,一听穆桂英掌待劲风,自己万万不敌,先便存了逃跑心思,脚步不由自主向外移了一步。阴差阳错之下,竟被穆桂英两掌打在面上,翻到在地。
穆桂英不料得手如此容易,一呆之间,那殷力忽又翻身爬起,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主阵之人逃窜,剩余几个虾兵不足为惧。等闲功夫,杨宗保等便将那群人打得落花流水。这三人此时都是一般心思,但求脱困,因此将众人打倒之后立时便向花园外冲去。哪知花园外竟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无,当真是诡异之极。穆桂英道:“杨公子,小花,咱们离开这儿。”当先领着杨宗保等向正厅方向奔去。
须臾功夫,众人来到正厅,也是不见一人。眼看着便可出庄,大厅前忽然多出一排人,个个弯弓搭箭,严阵以待。在那一排人身后,站着一个黄袍女子,貌美如花,娇声道:“打了我的人就想这么走了,你们当金刀门是什么地方?”竟又是姜秀芳到了。杨宗保眼见形势不利,走到穆桂英身旁轻声道:“一会子逮到机会,你们即刻边走。”穆桂英一惊,抬眼望他。杨宗保却只一笑,转头走上前去,朗声道:“金夫人,你们如此百般刁难,无非是我当日无意中发觉你们与朝廷高官勾结,图谋不轨,所以想要杀人灭口,其实姓杨的虽然是大宋贵胄,但对朝廷一向并无好感,何况当日之事只我一人看见,并无什么真凭实据,你们又何必定要这般的咄咄逼人。”
姜秀芳秀眉一挑,格格笑道:“杨公子,咱们跑江湖的,可不会什么慈悲心肠,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打从刀头舔血的头一日起,只知道一个道理,那便是今日我饶过了别人,来日别人只会踩着我的骨头嘲笑,更何况你们两人,一个是当朝将军世家,一个是北方绿林盟主之女,都是金刀门的劲敌,小妇人便是再不知道好歹,这点子算计还是看得清楚的。”忽然间眼睛里闪过一丝杀气,低声喝道:“还等什么,赶紧动手!”
说话之间,但听得嗖嗖嗖几声异响,众仆手中长箭已脱手而出。若是寻常弓箭,穆杨等人自然凛然不惧,但可怕的是,这群奴仆似乎人人均是连珠箭高手,拈箭发射,动作行云流水,霎时间大厅前的广场上好似卷起一阵连绵箭雨,向穆杨等人淹没过来。当此绝地,穆桂英早已隐隐觉得难以善了,叫道:“小花,你小心一些!”身子一滑,冲进箭雨当中,看准形势,随手一拈,抓住两杆长箭的箭杆,双手连拨带打,步步进逼。实则以穆桂英本身功力而言,这等箭阵,她若要轻巧逃绝非什么难事,但总是挂心小花与杨宗保安危,顾忌太多,以至于最耗损功力的方式,将箭阵的大部分进攻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杨宗保在旁见了,目光闪动,忽然深吸一口气,足下一点,身子陡然间拔高数尺,连使杨家枪封字诀,盘字诀,缠字诀,招招惊若奔雷,势如闪电,犹如一柄利剑一般将姜秀芳门下众仆所造的箭雨破开。紧跟着丹田里真气激荡,张口发啸,声若龙吟,绵延不绝。那众仆弓箭娴熟,却不过是寻常勇夫,哪里抵得杨宗保这般阵势,人人只觉陡然间气血沸腾,几欲爆裂。杨宗保下手不容情,容情不下手,身形一动,手腕一抖,长棍冲破箭阵,向姜秀芳激刺而去。
便在此时,一匹高头骏马,忽然间从斜刺里转出,向杨宗保方向疾奔而至。它这一下来得极为突兀,又应和着杨宗保长棍一刺之威,竟将姜秀芳吓得花容失色,又一次狼狈逃窜。那杨宗保却并不步步进逼,一声唿哨,手指穆桂英主仆,高叫:“穆姑娘,快上马!”紧跟着一阵乱棍,将弓箭手打得四散。哪知那群仆人看似其貌不扬,却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只是一散,便散而复聚,将杨宗保重重围困。
而那那匹骏马却似听懂杨宗保言语一般,蹄子一顿,便向穆桂英主仆飞奔过去。原来这匹马正是杨宗保的坐骑黄骠马,乃是他遵照家训自小饲养的,与他感情亲厚,极通灵性。穆桂英心中感激之极,心想:“便是保住小花也好。”转头向小花招呼道:“小花,咱们走!”连使几招重招,将围攻自己众人尽数拍晕,扯住小花身子,腾云驾雾一般向马背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穆桂英主仆飞身上马之时,她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劲急的破空声。紧跟着黑影一闪,一个被穆桂英打晕在地的弓箭手忽然飞身而起,迅捷无伦地向她一掌拍来。穆桂英见对方掌势凌厉雄浑,吃了一惊,仓卒之际不及闪转,双臂一阵,托住小花身子向前一送,半空里一个转身,内劲到处,与那人硬碰硬地对了一掌。两人手掌一交,穆桂英只觉对方掌力中似有一股奇异内劲,顺着掌心向自己体内急速钻去,心口一颤,身子如风后退,呆呆站定。那人也被穆桂英一掌之力震得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冷笑道:“好厉害的女娃儿!”蓦地身子向后一跃,纵上墙头,就此消失不见。
杨宗保远远瞧见,心知不妙,担忧之极,忙撒开木棍,拳风如电,势如疯虎一般,快步向穆桂英方向急攻而去。与此同时,穆桂英却连连遇险,被几人一阵抢攻斗得阵脚大乱。她心知黑衣人方才一掌送进体内的异种真气必有古怪,忙潜运内功,以本身真力暂且压制,心中暗想:“我自己死了不打紧,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将他们陷在这里。”一面拆解弓箭手群仆攻来的招数,一面正要开口叫小花快逃,却听小花自己先自叫道:“小姐我先走了,你别担心!”一抖缰绳,双脚在马肚子上用力一夹,片刻功夫,便跑得无影无踪。
穆桂英心中一喜,暗想:“小花聪明,不负我意。”只这般少瞬即逝放松精神,体内怪异内劲蓦地反噬上来,登时全身犹如万虫撕咬一般,疼痛难忍。她心中一颤,知道今日之事凶多吉少,将心一横,强提真气,出手毫不留情,拍拍拍连声出掌,功力到处,挡者立毙。但如此这般强提真气御敌,实在犹如饮鸩止渴,不但激得被压制的异种真气四处流窜,且大耗元神。若非穆桂英本身真气浩然丰沛,体质大异常人,只怕当时便要爆裂而亡。
饶是如此,不过片刻功夫,她也已脚步虚浮,招式大乱。再苦撑一阵,只觉心口好似有千万根钢针不断刺扎挑戳,当真是痛苦万分。终于穆桂英忍不住身子一软,惊呼一声,几欲倒地。在她身旁不远一个高个瘦子见了,眼冒火光,正要乘人之危,忽然身后风起,他还未回过神,便被杨宗保一掌拍死在地。
他一招得手,立即纵身飞奔到穆桂英跟前,将她扶住,道:“你...你觉得怎样!”穆桂英这时已痛得神志不清,只是拼着一股心气紧咬牙关苦挨,见杨宗保眼望自己,胸前衣襟斑斑点点,全是血迹,神色中又是感动又是歉疚,道:“别...别管我,快走吧!”真气一泄,心口疼痛加剧,忍不住又□□出声。杨宗保见她面容憔悴,薄如白瓷的面容里隐隐带着一层黑气,那是身中剧毒之相,说道:“我不走,要走,咱们一起走!”一面身子一转,将贼心不死,兀自想要偷袭的最后几人一一击毙,转头抱起穆桂英。
便在此时,远远传来小花的声音:“杨公子,这边!”杨宗保奔近,见她不知从何处又找到一匹快马,周遭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壮汉尸身,说道:“你家小姐受了伤,咱们得赶紧逃命要紧!”小花神色一凛,道:“是!”两人翻身上马,不敢逗留,一路向庄外飞奔。仓促急切之间,也无暇分辨道路,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一路仓皇奔逃,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身后咚地一声,杨宗保还未明白何事,便见小花所乘马匹几步冲过自己坐骑,蓦然间停下脚步,马鞍上空空如也,不见小花踪影。杨宗保大惊,怀中忽然一动,却是穆桂英挣扎醒来,颤声道:“小花!”身子一滑,竟掉下马去。
杨宗保赶忙也跳下马,却见身后不远,仆倒着一个蓝衫女子,一动不动。在她身后,沿路点点斑斑,尽是血迹,情状甚是可怖。杨宗保又惊又怕,却见穆桂英毫不迟疑,向前狂冲,跌跌撞撞奔到那蓝衫女子身旁,一把将她抱起,道:“你...你,小花,小花!”只见那人玉容灰白,双目紧闭,胸前衣襟上鲜红一片,竟当真便是小花。
杨宗保回过神,快步赶到穆桂英身旁,柔声道:“你别急。”扶住小花身子,单掌抵住她背心经脉穴位,将一股真气缓缓灌入。不一刻功夫,便听嘤咛一声,小花缓缓睁开眼睛。她见穆桂英将自己抱在怀中,神色悲痛,说道:“小姐,你...你没事了么?”穆桂英哭道:“我没事,小花,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悲伤激动之下,身子犹似落叶一般瑟瑟发抖。
小花目光闪动,笑叹道:“小姐,你别哭啊。”穆桂英道:“我...我...”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道:“我不哭,小花,你一定不要有事。”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住下落。小花叹了口气,挣扎说道:“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怕你哭啦,以后,你都别哭。”见穆桂英点头答应,笑叹道:“方才在落月厅里,我一见你神色,便知咱们陷入险地,心中早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你逃离,因此你们被围攻时,我便去庄子里放火,又跑到马槽那儿,想要偷一匹快马...”
她说到这里,妙目低垂,苍白的面容里带着些许嘲弄之意,道:“谁知在那里,撞到一个高手,被他一刀砍在胸口,好疼好疼...但我也不弱,反手便用瓜叔叔教我的‘弹空指’,一指戳中他的死穴,将他给了结了。”抬眼望了望穆桂英,面露稚气,笑道:“小姐,我厉害不厉害?”穆桂英眼中一红,又掉下泪来,却强笑道:“你最厉害了。”那是往日小花淘气时常与穆桂英应答的话语,每一回都能将她逗得一笑,这时提及,却几乎要将穆桂英的心都揉碎了。小花仔细地望着穆桂英的面容,道:“小姐,你晓得么,你笑起来,最是好看,以后...以后,都要多笑笑,多笑笑才好...”穆桂英点点头,道:“我都依你。”
小花一笑,牵动伤口,身子一颤,剧烈咳嗽,口中喷出一口血,昏迷过去。穆桂英身子一晃,摇摇欲倒,口中疾呼:“小花,小花...”杨宗保道:“你千万别着急。”一面再次推动内劲,给小花灌输真气。又过了好一会儿,小花才幽幽醒转,道:“杨公子,有劳你了。”杨宗保知道小花这时已然油尽灯枯,心中一阵难过,道:“你会好的,放心。”又见穆桂英面色憔悴,花容惨淡,脸上黑气,渐入眉心,那是毒气渐渐攻心之相,更是担忧不已。
却听小花接着说道:“小姐,我...我好多啦,你别难过。”她微微一笑,惨白的面容里带出一丝自嘲之意,接道:“我太知道你,小姐,若被你知道我受伤,你一定不肯逃,所以我胡乱裹好伤之后,什么都不肯告诉给你,我...我心里存着侥幸,以为这一次,咱们必可以化险为夷,谁知道如今...”她缓了缓,又说道:“咱们从小一处长大,你待我...待我,比亲姐妹还要好,所以我觉得,为你做任何事,都是...都是值得的。”
穆桂英伤痛欲绝,抢道:“根本不值得...,小花,你...你千万别有事。”
小花一笑,道:“值不值得,自己说了不算,要别人说。”
她眼中放出异样光彩,似乎又回到小时候,穆桂英站在自己面前,怯生生道:“你是谁呀?”画面跳动,自己渐渐长大了...,山花烂漫,正是不知忧愁的时节,却见穆桂英独自站在一幅极美的女子画像前,说道:“娘亲,爹爹说桂英乖乖的,你便来看我,桂英很乖,你什么时候来。”那时她什么也不明,只是觉得,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女孩,需要人陪。她微微一笑,说道:“小姐,你要是找人玩儿,别忘了我呀。”恍惚中,只见穆桂英站在花树之下,点了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笑意。
终于,她哦了一声,似乎心满意足,似乎犹有遗憾,慢慢闭上眼睛,冥目而视。
穆桂英见了,只觉扑地一声,身心深处,似乎被利刃刺了一刀,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她定定望着小花,神色混乱,忽然转身抓住杨宗保衣袖,叫道:“快救他,快救他!”混乱疯狂之中,只见杨宗保满脸忧虑伤痛,呆呆望着自己,不由又是一怔,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阵剧痛陡然间袭上心口,眼前一黑,便再也无所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