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大名府秦楼楚馆内。
大厅歌舞升平,往来的达官贵人,富商墨客,在一众歌妓美女的逢迎伺候下,个个宾至如归,乐而忘返,浑不知人间忧伤。灯影流连,二楼一间极雅致的客房内,正有一个锦袍男子独自站在面向客厅的窗子前,漠然望着楼下,嘴角带着一抹嘲弄的微笑,仿佛操控生死的九天神明。
在这男子身后,一个身穿紫袍的美貌女子,神色不安坐在桌边,小心翼翼说道:“我知道我自作主张,任意妄为,无论你怎样处罚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不凡,你千万别不理我。”语声微微颤抖,显得甚是委屈。那锦袍男子闻言回头,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淡淡说道:“那都是你金刀门的事,与卓某有什么关系?”原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姜秀芳与卓不凡。她瞒着卓不凡设计暗算穆桂英失手,终于被卓不凡知道,深知这男人心冷如铁,性情古怪,只怕一个不善,自己有吃不完的苦头,因此赶忙前来负荆请罪。
姜秀芳见卓不凡如此,更是害怕,喏喏道:“我...我不是...”心念电转,却不知如何是好。卓不凡见她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又道:“你设计暗算穆桂英,本来并不算太错,但是却不该在杨宗保汪守园见到她之后进行,更不该在下手之后,还让对方从你的恒越山庄里逃掉,将来养虎为患,你势必自食其果。”姜秀芳道:“我...我才不怕。何况姓穆的就算逃掉,也不过是七八日的性命,能奈我何?”
卓不凡悚然动容道:“怎么说?”
姜秀芳冷笑道:“不凡,你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说过‘蚀心掌’?”卓不凡沉吟道:“相传这门功夫,虽然阴毒霸道,但极为难练,早已失传多年......”蓦地眼中一亮,说道:“我知道你一向与一个叫陆平的宋朝官员往来密切,莫不是此人竟精通此等功夫?”姜秀芳微微一笑,艳若桃李的面容里带出一丝阴毒,一双秀目定定凝注在卓不凡身上,道:“卓不凡到底是卓不凡,一点即透。不错,当日,我埋伏下的杀手里,有一个,正是精通蚀心掌的陆平。”
卓不凡眼神恻然,缓缓说道:“听说中了蚀心掌的人,一旦发作,便会饱尝腐骨蚀心之痛,苦不堪言,但是穆桂英聪明无双,武功惊人,而宗保......”摇了摇头,接道:“秀儿,你还是小心应付为上。”姜秀芳见他话语里露出关心之意,笑道:“不凡,你不怪我,实在是太好啦,不过你放心,据陆平说,他那蚀心掌的功夫,除了他自己,天下根本无人能解,纵然穆桂英是大罗神仙,最终也不过难逃一死。”卓不凡神色一动,默然良久,说道:“如此这般,倒也爽快。”
姜秀芳眼波流转,叹道:“你舍不得她死,是不是?”卓不凡一笑,将手一摆,道:“我更在乎王图霸业能否做成。”姜秀芳见他如此,眼中一亮,连声道:“不凡,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走上前去,纵体投入卓不凡怀中,仿若坠入爱河的少女一般欢喜无限。
杨宗保陡然见到穆桂英晕倒,慌将她扶起,唤道:“穆姑娘,穆姑娘!”不见她应答,忙将她抱在怀中,伸手搭脉,见她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有一股极怪的内劲不受约束,四处流窜,不由大是惊奇,暗想:“记得当日在短松冈,穆姑娘为我解毒,真气充沛温和,怎地如今竟变得这般怪异,当真是匪夷所思。”凝神回想在恒越山庄发生之种种,恍然道:“莫不是她所中之毒,竟与这古怪内劲有关?”
一时之间想不到解救之法,只得将穆桂英轻轻放到地上,回身将两匹马都牵过来,将穆桂英与小花分别抱起,横放马上,放眼一望,但见四野茫茫,渺无人烟,只不远处道旁绿树隐隐,好大一片树林,心中暗想:“如今只有先到那里,将小花安葬了,再做道理。”于是两手分别将两匹马的缰绳挽在手中,举步奔那大树林而去。
到得近前,杨宗保见那树林烟锁雾罩,甚是猛恶,不由一阵彷徨无计。便在这时,但听得脚步窸窣,自一株大树后,转出一个身披粉红衣衫的美貌少女。她陡然间见到杨宗保,吃了一惊,退后两步,道:“喂,你是谁?干么傻愣愣站在那儿?”杨宗保回过神来,见这少女手挽竹篮,俏生生站在那儿,容色娇嫩柔美,眉目如画,两道清冽灵动的目光,向自己投射过来,不由也是吃了一惊,面上微红,说道:“我...,不,在下路过此地...”那少女却忽然咦了一声,一双眼睛自杨宗保身上,转到那两匹马,面上现出惊恐之色,道:“你...你...”杨宗保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忙说道:“姑娘,我不是坏人,她们...,不,我们...”心中一阵苦恼:“我与穆姑娘她们这几日经历的事,当真可说是匪夷所思,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那少女原本转身便想逃走,但瞥见杨宗保又急又窘的神色,心中一软,回过头来,深深望了杨宗保一眼,说道:“你看起来不像坏人。”杨宗保一呆,暗想:“她说话怎地如此直白?”正想着,那少女已绕过了他,围着两匹马绕了半圈,搭了搭小花的脉息,又搭了搭穆桂英的脉息,凝神说道:“蓝衫子的姑娘,重伤脱力,失血过多,已然死了,绿衫子的姑娘,虽然还有些脉息,但身中剧毒,便是救醒了,也不过是七八日的性命,且苦不堪言。”
她这几句话轻描淡写,随口而出,但在杨宗保听来,却好似五雷轰顶一般。他心神一震,蓦然间回转身去,扑通跪在那少女跟前,说道:“姑娘,你...你懂医道,你能不能救他?”那少女不料他说跪就跪,面上一红,又窘又羞,连声说道:“你赶快起来呀,我...我尽管试试。”杨宗保大喜,站起身来。那少女又望了望他身后,沉吟道:“你跟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树林。杨宗保举目所望,尽是怪树长草,杂花丛生,更有些蛇虫鼠蚁,不时发出细碎怪异鸣叫,叫人毛骨悚然。饶是杨宗保素来胆大,也不由面如土色,但见那少女却好似在自己家中一般,快步而行,七拐八弯,似乎丝毫不会迷路。如是这般行行重行行,又穿过几丛杂花怪树,眼前陡然一亮,但见满地星星点点,尽是一些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围绕着一池云雾缭绕的绿水清波。那池水之上,有一座木头做的小桥,连接对岸。
行过小桥,迎面是一排青砖瓦房。门前杨柳依依,几个青衣小仆正在那里各守方位,伺候各自眼前的花花草草。他们一见到那粉红衣衫的少女,都忙直起身子,道:“小姐。”那少女只点点头变算作答,回头向杨宗保一望,说道:“你站一站,我一会儿便叫人来。”杨宗保点点头。那少女又向他深深一望,转过身去快步走进一间瓦房。
过不多时,一个灰衣仆妇引着一群小厮,快步走出,笑道:“客人远来辛苦。”杨宗保见那小厮抬着两幅担架,忙道:“不敢劳动。”回身将小花与穆桂英轻轻抱下。灰衣仆妇一见之下,先是吃了一惊,说道:“这两位姑娘......”蓦然间想到如此太过失礼,忙道:“对不住,我家小姐吩咐,让我们一切但凭客人差遣。”杨宗保道:“如此有劳了。”指着小花,说道:“我这位妹妹已然过身,烦劳府上为她准备棺木灵堂,停一停再做道理。”那灰衣仆妇答应一声,吩咐小厮们即刻按照杨宗保的话去做。
杨宗保凝望了穆桂英片刻,又道:“你家小姐曾说,她可以搭救穆姑娘...”灰衣仆妇道:“原来如此,那么你们跟老妇过来吧。”领头带着杨宗保等,走进一侧瓦房,穿堂过室,直将穆桂英抬进一间书房内。杨宗保见那书房布置精雅,下首靠窗设着一张梨花木卧榻,转身将穆桂英轻轻抱起,放置在卧榻之上,方起身向那灰衣妇人道:“有劳了。”那灰衣妇人微笑道:“这位姑娘这般美丽,上天不会见死不救,客人你只管放心好啦。”杨宗保苦笑道:“承你贵言。”那灰衣妇人点一点头,带着一众小厮退了下去。
杨宗保回过身去,见穆桂英容色憔悴,双眉深锁,似乎晕迷之中,仍旧难忘伤逝之痛,想起与那粉红衫少女初见时她所说言语,心中一阵凄凉,暗想:“如今情势,只怕无知无觉的昏迷,对她而言,都比醒转过来,要好得多。”正自担忧伤情,身后忽然传来幽幽叹息。杨宗保蓦然一惊,回转头去,却原来仍是那带自己来的粉红杉少女。此刻她已换了一身极精致的天蓝色纱衣,长发垂肩,双眉纤长,容色恬淡清秀,比之穆桂英清雅高华,不遑多让。
杨宗保忙站起拱手道:“多谢小姐收容我们。”那少女一笑,道:“不必客气,我叫做小翠,你叫什么名字?”杨宗保道:“在下杨宗保。”见那少女一双眼睛望着卧榻上的穆桂英,又接口说道:“这位姑娘姓穆。”小翠奇道:“怎地你如此客气,莫非你们并不相熟么?”杨宗保见问,微微一笑,说道:“不错,我和穆姑娘相识并不很久,但她曾经救过我,我们还一起从坏人手里面逃出生天,只可惜...”想到小花已死,穆桂英身中剧毒,神色立转凄然。
小翠自幼深居闺中,浑不知人间苦楚,这时见杨宗保神色忧伤,言语之间对穆桂英情深意重,不由心生羡慕,暗自想道:“这位穆姑娘实在是福气,竟有这般男子为他担忧神伤。”杨宗保回转头来,见小翠站在一旁不知想些什么,笑道:“对不住,我只顾想自己的事,闷坏姑娘啦。”小翠见他言语斯文,神情温柔,心里不禁又是一动,别过脸去轻声道:“我看看穆姑娘。”
走到卧榻旁边,向穆桂英面上一张,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杨宗保大急,忙问:“怎么啦?”小翠一双眼睛在穆桂英与杨宗保之间转来转去,心道:“原来这位穆姑娘竟是这般美丽。”眼见杨宗保神色焦急惊恐,更是难过,强笑道:“杨大哥你别担心。”坐到榻边,伸出两根青葱一般柔嫩的手指搭上穆桂英的手腕脉搏。如此这般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小翠站起身来,说道:“这位穆姑娘可是与人对过一掌?”
杨宗保见说,已知自己所料不错,连连点头,说道:“姑娘果然高明,不错,确是如此。”小翠点一点头,说道:“那我方才便没有猜错,与这位姑娘所中的毒,正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蚀心掌’的毒。”杨宗保奇道:“什么是‘蚀心掌’?”小翠站起身来,想了想,说道:“所谓‘蚀心掌’,相传乃是传自苗疆的一种歹毒功夫,习练之人需常年每日使用五种毒虫,十种毒草来作为修炼内功的药引,所以一旦练成,其掌力之中便会带有五虫十草的霸道毒性,端的阴毒。”杨宗保听了,神色顿时大变,说道:“照姑娘你的意思...”小翠道:“不错,一般说来,除了伤她的那个人本身,世上根本无药可解。”
杨宗保听到这一番话,面上肌肉一僵,半晌回不过神。小翠见他如此,正要安慰,那穆桂英昏迷中忽然一声惨叫,手抓心口,在卧榻上滚来滚去。杨宗保大惊,忙上前去,一把将她抓住,连声唤道:“穆姑娘,穆姑娘!”小翠见了,惊叫道:“不好!你快将她扶起来!”杨宗保依言将穆桂英扶起,小翠转身到一旁书桌上拿过一盒银针,快步走到穆桂英身后,手捏银针,急向她背心穴位一一刺去。每刺一针,穆桂英面色一松,但不过片时,一层黑气又涌将上来,紧跟着穆桂英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倒在杨宗保怀中。
杨宗保大惊,转头望向小翠。小翠一面收针一面说道:“本来以这位姑娘的功力,便是中了‘蚀心掌’,也不至于完全无法可想。但是她中毒之后,似乎受到什么打击,以至于元神大损,心脉脆弱,是以毒性发作极快,幸好方才我以‘回魂针’暂时封住心脉,逼出淤血,才不至于毒气攻心。”杨宗保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说道:“姑娘你医术如此高深,可否想想法子,救一救穆姑娘,在下必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小翠见他话语诚挚,柔美恬静的容颜里带出一丝落寞,道:“为了她,你什么都肯么?”杨宗保点了点头,道:“是,只因这世上,再没有人肯如她一般,总是将别人的性命挂在心上,独自承担一切,不计得失。”小翠见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由悚然动容,一双灵动秀气的眸子不住打量卧榻上昏迷不醒的穆桂英,但见她形容憔悴,神色凄楚,虽然秀秀美绝俗,风姿过人,但看来好似一朵将凋未凋的杏花一般柔弱可怜,若非亲耳听见,实在难以置信这般脆弱之人竟会有独自担当一切的能耐。
杨宗保自顾自说完,见小翠只是怔怔出神,关切道:“小翠姑娘,你怎么啦?”小翠微微一笑,合起银针盒,道:“我没有事,我只是在想,如何能够帮到你们。”杨宗保大喜,道:“如此可要多谢姑娘啦,你医术高明,必然能想到法子,是不是?”小翠触到他真挚热诚的目光,俏脸微红,低下头道:“杨大哥,你别给我带高帽子啦,我说过,穆姑娘所中的,乃是‘蚀心掌’,很是麻烦,我虽然也可以依照古方配置解药,但是很费时日,而且以穆姑娘如今的状况来看,最多不过四五日的性命。”杨宗保惊道:“你说她可以撑七八日的,怎地如今?”
小翠见问,面上现出恻隐之色,叹道:“其实本来以这位姑娘的功力,不要说七八日,便是一个月也可以撑得住,但她中毒之后又提了两次真气与人交手,再后来又遭遇打击,如此这般七折八扣,七八日功夫已然勉强,最可虑的,是她深受刺激,求生之意大大减弱,我说四五日的性命,恐怕还是多的。”杨宗保见小翠只凭把脉,便将穆桂英受伤前后所经历种种一一说出,有些甚至自己都需要想一阵才可推测,已知眼前这小女孩儿年纪轻轻,医术之高,却是生平罕见,忍不住一把将她抓住,急道:“姑娘,你...你想想法子,救救她!”激动之下,声音颤抖,双手不自觉加入劲力,几乎要将小翠臂骨给捏碎了。
小翠双眉一蹙,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带着哭音,说道:“你...你先放手!”杨宗保这才惊觉自己举动失仪,忙不迭将手放了,连声道:“对不住。”小翠揉着膀子,见他满脸歉疚之色,心中便有气也消了,默然一阵,柔声道:“你这人当真也性急,我说过我会想法子,就一定会想法子,你放心好了。”又望了望杨宗保身上,清秀灵动的眸子里带出一丝关切,说道:“杨大哥,你这半日也怪累的,去洗个澡换套衣衫歇歇吧,穆姑娘这里,我会照看,你放心好啦。”
杨宗保生长侯门世家,知道大家女子多有洁癖,只道小翠见他衣衫上犹有血迹,不甚喜欢,却未听出她话音里对自己的一番关切,又记挂穆桂英能否好转,口里答应,却磨蹭着不肯起身。小翠微笑道:“穆姑娘一时半会醒转不来,你便是在这里守上几天几夜又有什么用,还是听我的,去歇歇罢啦!”手一拍,唤进一个青衣小仆来,吩咐道:“你带这位杨公子去客房沐浴更衣,好生招待,知道么?”杨宗保见她年纪轻轻,言语温柔,但却自有一份尊严,叫人无可违拗,只得说道:“那么穆姑娘就拜托你了。”转身跟着那仆人,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