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见他如此,愕然道:“怎么?”杨宗保道:“我对医术一窍不通,方才见穆姑娘服药后情况反而便糟,也不查问清楚,便胡乱猜测,以为你们有心加害,实在太不应该,请你见谅。”小翠见他此刻说话,言辞恳切温柔,双眸熠熠生辉,心中不由又是一阵酸涩:“你此刻变得如此温文尔雅,定然是见到穆姑娘醒转过来。想不到她在你心中,位置竟是这般紧要。”一双眼睛偷偷向穆桂英瞥了一眼,暗想:“若我可以和她易地而处,得杨大哥这般牵肠挂肚一番,便是一生都病痛缠身,想来也是欢喜之极。”
正自胡思,却听杨宗保又道:“小翠姑娘,你...你不欢喜我这时才致歉么?”小翠一惊,蓦然间回过神来,恍若透明的面孔里闪过一丝苦笑,说道:“我自己医术浅薄得紧,也难怪杨大哥不放心。”杨宗保见她如此,神色愧疚,道:“小翠姑娘这是怪我啦。”小翠微微一笑,灯影之下但见她双目盈盈,风姿柔美,举手投足好似一朵空谷幽兰一般,柔声道:“杨大哥,若是你也答允我一件事,我便不生你气了,怎样?”杨宗保道:“你只管提便是。”小翠凝望了他片刻,笑说道:“我叫做余小翠,你以后只叫我小翠吧,我不爱你姑娘前姑娘后的叫我。”
杨宗保不懂她这女儿家的小心思,微笑道:“你喜欢这样,那以后我便叫你小翠吧。”小翠见他一笑之间丰神如玉,说不出的潇洒动人,心中一荡,回过头去,望向穆桂英,说道:“我给穆姑娘把把脉吧。”走过去侧身坐下,伸出两根雪白冰凉的手指,搭在穆桂英手腕的脉息之上。杨宗保见她凝神搭脉的样子,忽然想起家中诸位婶娘来,忖道:“小翠姑娘清秀俊逸,到很有些四婶婶的品格。”又望向垂目安稳而卧的穆桂英,只见她面色苍白,秀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仍然有许多不开心之事,暗想:“穆姑娘什么都是顶尖的好,却总是喜欢将心事藏在心底,唉,若她能够跟小翠两个人搓匀一些儿,我也不必这么大伤脑筋啦。”
一时白婆婆抱进绢被来,小翠起身,将盖在穆桂英身上的袍子轻轻揭了,递给杨宗保,又亲自将绢被小心翼翼帮穆桂英盖好,又望了望杨宗保,说道:“杨大哥,虽然我今日的汤药用得不是十分妥帖,但天幸穆姑娘武功底子好,内外交攻之下,她所中的毒暂时被压制在脏腑间。”杨宗保惊疑不定道:“那便如何?”小翠一笑,道:“那便是说,这几日大约不要紧,只是解药方面需要多费些周折。是了,杨大哥,我还没有用晚膳,你可否少陪穆姑娘一会儿,陪我用膳去。”杨宗保听她话语间半是哀恳半是揶揄,面上不由一红,道:“小翠,吃饭便吃饭,何必拐着弯儿挤兑我呢?”小翠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将手一摆,做了个请的手势。杨宗保见她忽然间露出孩子气的表情,笑了笑,道:“咱们这便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书房,直走到偏厅。小翠吩咐了白婆婆几句,与杨宗保相对坐下。小翠见杨宗保神思不属,说道:“杨大哥,你又在担心穆姑娘么?”杨宗保回神道:“啊,对不住,我也知道我担心也是白担心,但心里总是忍不住记挂。”小翠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倒映着杨宗保丰神俊朗的面容,幽幽道:“杨大哥,你心里很喜欢穆姑娘,是不是?”杨宗保一怔,本来依照他素日敢做敢为的性子,必然一口承认,但不知为何,一撞上小翠那对充满感情,却又干净明亮好似夜明珠的眼眸,心中竟是蓦然一阵悸动。
霎时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不能如往日一般,脱口而出:“那是自然。”
小翠在旁,见杨宗保面色数变,却始终不曾开口,忽然一笑道:“你看我,尽问些叫人为难的话儿,杨大哥,你别见怪。”杨宗保见她如此,心中感动,忍不住脱口说道:“小翠,你一直都肯为我着想,杨大哥心里明白的。”小翠不料他忽然说出这般话来,抬起一对水汪汪的眸子,飞快的向杨宗保面上瞅了一眼,低下头去,脸罩红晕,轻声道:“何必这般说。”杨宗保见她忽然露出娇羞难抑的神情,别有风韵,心中也是一动。
便在这当儿,仆人捧着托盘送上饭食,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小翠给杨宗保斟了一杯酒,与他对饮了一杯,干净透明的面容上微带红霞,笑说道:“杨大哥,我虽然自小深居简出,不通世物,但也瞧得出你和穆姑娘来历不凡,可以给我说说么?”杨宗保奇道:“怎么你从来都没有出这片林子么?”见小翠面上露出羞怯之色,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在想,怪不得你听到我的名字竟然无动于衷。”小翠啊了一声,道:“原来杨大哥竟是很出名的人物么?”神态天真中带出好奇之色,接道:“对不住,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杨宗保一笑,道:“哪里是我出名,出名的,不过是我背后的家族而已。实不相瞒,我们家是官宦人家,在咱们京师东北方向有一座府邸,叫做天波府的,便是我的家了。”
小翠面色一震,道:“啊,原来你是天波府杨家的人。”原来有宋一代,天波府杨家血战金沙滩的故事广为传颂,人人耳熟能详,这小翠虽然生长荒林,不通外事,但家里仆役闲暇间谈起外间大事,总不免提及天波府杨家五个字,所以连带地,她这足不出户之人也有所耳闻。但她一震之后便即如常,说道:“怎么你好好的官家公子,却跑到这里来了?”眼珠子一动,又道:“那位穆姑娘,难道也是官家小姐,怪不得那般高贵美丽。”说到此处,低下头去。
杨宗保失笑道:“你觉得她像官家小姐么?”小翠惊道:“她不是?”杨宗保道:“也难怪,穆姑娘的品格,便是说她是金枝玉叶,想必也无人怀疑,但她并不是官家小姐,而是江湖上一位大侠的独生爱女。”小翠道:“原来如此,但是你们怎么会在一处,还有...”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问得太多,又见杨宗保眼光闪动,似笑非笑,不由面上一红,又低下头去。
杨宗保心里,却是另一番心思。原来他见到小翠满脸好奇的模样,忽然想到另一人,那便是杨家的烧火丫头杨排风。虽然她和小翠个性完全不同,但骨子里都有一份难得的单纯气质,遇见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当面直截了当问出来,绝不会藏着掖着,杨宗保自小和她极为亲近,故而这时见到小翠也是如此,心中不由自然而然也对她有了一份别样的好感。于是不假思索间便将自己如何出京,如何与穆桂英等相遇,如何结伴而行,如何在恒越山庄中遇到埋伏,一五一十,全都告诉给了小翠。他自来口才极好,谈吐隽永,这时又是压抑之后难得的放松,因此这数日里经历的那一长篇故事,除了涉及朝廷机密处不曾提及,其余种种,他一路说来竟是滔滔不绝。
那小翠起初犹如听到一篇传奇故事一般,瞪大了眼睛只觉有趣,但后来听到恒越山庄里发生的种种惨事,面色大变,连声道:“这...这怎么能够?”杨宗保不疑有他,只当小翠小女孩儿心地单纯,听不得血腥场面,忙说道:“小翠,实在是对不住,是杨大哥吓着你了,你看我,一时忘形便将什么都说给你听了。”小翠弱弱一笑,摇头道:“不关你事,是...是我自己...”杨宗保见她面有难色,忙笑说道:“不提这扫兴的事儿了,你看你,只顾听我说这些,连饭也不曾好好的吃过,再这样下去,又晕倒了杨大哥可是要生气的。”半嗔半哄,又动手给小翠将一些看来合胃口的菜色夹到她面前的饭碗内。
小翠见他如此,感动之极,忍不住脱口道:“杨大哥,其实...”杨宗保一笑道:“有话留着以后慢慢说,你看你,饭菜都快凉了。”见小翠仍旧愁眉不展,欲言又止,便又说道:“小翠,杨大哥这回不说自己的事情了,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小翠小女孩心性,一听说有故事听,立时便放下心事,仰起脸来望着杨宗保,满脸好奇。杨宗保一笑,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住着三个老和尚,小翠,你说说看,他们三个,叫什么名字?”小翠道:“我又不识得他们三个,怎会知道?”杨宗保道:“可是我知道。”小翠不信,说道:“那你说说看。”
杨宗保见她柔嫩清秀的面容里现出好奇之色,笑说道:“要我说也成,你要吃一口菜,我才可以说给你听。”小翠见他脸色笃定,便拾起筷子,吃了一口。杨宗保摇头道:“哎呀,怪不得你这般瘦了,原来你连菜也不会吃,这么秀气,怎么行呢,应该爽爽快快,大吃一口才成。”一面瞪着眼睛望着小翠,一面双手比划如何大吃一口。小翠拗不过他,便又大吃一口,吞咽完毕,这才问道:“这下你可以说了么?”杨宗保笑望着小翠,道:“那三个和尚,一个叫哈,另一个也叫哈,第三个么,还是叫哈。”小翠一怔,蓦然醒悟杨宗保是故意逗自己开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个不住。杨宗保却一本正经道:“这有什么好笑,世上取怪名字的人多了去了,连叫阿猫阿狗的都有,便不许和尚叫哈哈哈的么?”
小翠格格笑道:“杨大哥说许,自然是许的。”见杨宗保眉眼含笑,望向自己,一颗心不由怦怦直跳,忙别过头去。却听杨宗保道:“小翠,你只管傻坐着干么,还不好生用膳要紧?”小翠答应一声,回过神,笑说道:“杨大哥,还有什么有趣故事,再说几个给我听吧。”杨宗保见她心情逐渐开朗,有心要逗她多笑一笑,好多吃些饭,便搜肠刮肚,将自己从小到大看过听过的古今笑话都抖落出来讲给小翠听。如此这般之下,小翠果然笑逐颜开,连吃了两碗饱饭。
用膳完毕,两人走出偏厅,杨宗保见天时已晚,便道:“小翠,今日你累了半日,早些歇息。”小翠向他面上一瞧,幽幽道:“杨大哥,你又要回去陪穆姑娘了么?”杨宗保失笑道:“你这小丫头怎地这般喜欢管你杨大哥的事啊,莫不是你果然如白婆婆说的,喜欢杨大哥?”他这话原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哪知小翠竟一口应承:“是,我的确好喜欢好喜欢杨大哥。”
杨宗保一惊,抬起眼来,见小翠一双妙目定定望向自己,面色苍白,神情激动不安,似乎随时摇摇欲倒,不由急道:“小翠,你...我...”越是想要剖白内心,却越是紧张,语不成句。那小翠见他如此,面色却渐渐宁定下来,忽然缓缓走到他跟前,柔声说道:“杨大哥,你现下什么都不必说啦,你去看穆姑娘吧。”说完转过身去,一阵风似的去了。
杨宗保呆呆站在原地,心中大是烦恼,暗想:“我自己喜欢的,由始至终都是穆姑娘,但为何在小翠面前,偏就不敢承认,现如今,现如今...”忍不住长叹一声,转头快步向书房方向走去。到得书房之外,见到两个青衣小鬟守在门口,知道必是小翠吩咐,心道:“小翠对我,实在设想周到。”他心中郁郁,一路踏步入书房,见穆桂英兀自昏睡,心中更是难受,又在她身旁坐下陪了她好一阵,这才回房睡了。
次晨醒来,杨宗保盥洗用饭完毕,便又到书房探视穆桂英。谁知走到房前,不见踪影。杨宗保叫来门前伺候的仆役一问,才知穆桂英一早醒来,已应小翠邀约,移居到她隔壁的清音阁去了。杨宗保心中发窘,却也只得请人带路。那清音阁顾名思义,乃是小翠素日弹琴吹箫研究音律之所,与她所居的酣梦斋只数步之遥,极其精巧雅致,她将穆桂英移居到此,其实只是为了便于就近照顾,但杨宗保心里,总是觉得不甚自在,脑子里东想西想。
哪知走到近前,一个青衣小仆却走过来说道:“杨公子,我家小姐陪着穆姑娘去灵堂祭拜小花姑娘去了。”杨宗保啊了一声,道:“灵堂在哪里?”青衣小仆见他面色大变,忙说了方位,杨宗保不等他说完,一阵风似的向灵堂急奔而去。他轻功绝顶,这般在方寸之地全力施为,倏忽之间便已赶到灵堂外。举目但见白花花一片,各色纸人纸马早已备齐,那穆桂英与小翠却不见踪影。
杨宗保心中惶急,正要拉过灵堂前伺候的仆役问话,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小姐到。”他回转头来,却见小翠与白婆婆,领着一行人,抬着一个软轿走了过来。那软轿上歪歪倒倒靠着一人,全身缟素,容色憔悴,正是穆桂英。杨宗保一见到她,脑子里轰地一声,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行人走到近前,小翠道:“杨大哥,你来得真早。”杨宗保默默点头,接过一个仆人手里递来的白布,随手缠在腰间,一双眼睛只是呆呆望着穆桂英。眼见众人将软轿停下,小翠上前想要扶她,穆桂英却低声道:“我自己可以。”坐正身子,抬起一双清冷的眸子张了张灵堂,终于深吸一口气,强挣着从软轿上站起,一步一步,向灵堂走去。
她步子走得甚缓,苍白憔悴的面容里一丝表情也无。进到灵堂之后,杨宗保见在在都布置得十分妥帖,忍不住向小翠投去感激的一瞥。小翠却只做不见,轻声向穆桂英道:“小花姑娘的棺木停放在灵堂后面。”穆桂英轻轻点点头,走到小花的灵位前,也不下跪,只是怔怔望着。杨宗保心中担心,却知这时劝也无用,便从旁上前,从供桌上拿过香来,点燃了,到小花灵位前跪下,诚心诚意给她磕了几个头,心里默祝:“小花姑娘,我知道穆姑娘为了你的事,大受打击,心中十分难过,倘若你英灵不远,望你能保佑你家小姐早日好转,开开心心,福寿双全。”
杨宗保上完香之后,小翠跟着也上前拈香致祭。余家的仆人们见小姐跪了,自然人人跪下,乌压压跪了一屋子,只穆桂英一人恍若不见,只是痴痴望着灵位,仿佛中邪着魔一般。小翠在旁见她如此,甚是担心,叫道:“穆姑娘,咱们...”穆桂英将手一摆,道:“小花在哪里?”小翠与杨宗保对望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担忧之色。
小翠走到穆桂英身旁,道:“穆姑娘,你跟我来。”带着她走到供桌边,推开帷幕,只见一口新制的棺木搁在两张高脚长凳之上,里面躺着小花姑娘,遗容安详,仿佛睡着一般。杨宗保见穆桂英呆呆瞧着小花的面容,瘦削的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灵魂和生气刹那功夫都跟着小花离开人世一般,心中担心怜惜之极,忍不住道:“穆姑娘,你...”
穆桂英点一点头,却不答话,只微侧过头,面带微笑,望向小翠,说道:“多谢你。”小翠见到她的笑容,却只觉心头大是酸楚,眼中泛起一阵雾气,道:“穆姑娘,你...你何必客气。”穆桂英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小翠雪白明净的双颊,温颜道:“你干么哭呢?你生得这样漂亮,应该多笑一笑才是。”小翠面上一红,轻轻道:“我哪里有你美。”忽然见到杨宗保一双眼睛定在穆桂英身上,神色关切痛惜之极,心中不由甚是惶惑,正想再说,那穆桂英忽然身子一晃,弯下腰去,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抢上前去,穆桂英将手一摆,背心耸动,似乎极力想要抚平自己,但终于又哇地一声,再次吐血。小翠急忙将她扶住,道:“穆姑娘,你怎样?”穆桂英神色委顿,弱弱一笑,喃喃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身子一震,却又再次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