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
灰蓝的天空下,花香纷繁,掩映着一座沉香小亭。其时已是四更,挂在亭檐下的四盏灯笼早已不如掌灯时那般光亮,坐在亭中的锦袍男子却依旧毫无睡意,默然想着心事。又过了一会儿,灯影中但见一条白影飞闪,直奔近前,却是一个俊秀之极的美男子。
他来到亭前,单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已经查到,陆平之父在赵光义活着时,原本是担任大内禁军统领一职,深得赵光义信任,故而他的儿子也一直在禁军里任职,近年才被新皇帝赵恒外调到地方担任知州之职,与金夫人过从甚密。他的‘蚀心掌’功夫,乃是其父当年偶然间从一个胡僧手里得到拳谱,进而练成,很是阴毒霸道。”那亭中男子哼了一声,便算回答。
原来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卓不凡与他的大弟子梅落风。
梅落风在群弟子中,最知师父心意,见他不置可否,又接道:“听说当日在恒越山庄,这姓陆的虽然从旁偷袭,但是却并没有全身而退,反而被穆桂英一掌震伤。”卓不凡眼中目光一霍,清癯的面容里依旧看不出表情,淡淡道:“那么她呢?”梅落风知道师父口里的她,说的是穆桂英,沉吟半晌,说道:“据弟子所知,穆桂英虽然震伤了陆平,但确如金夫人所说的那样,也挨了他的‘蚀心掌’,后来被杨宗保等人拼死搭救,一路逃到了荒林附近,不知所踪。”
卓不凡一怔,道:“荒林?你说的是‘神医狂侠’余家所在的荒林?”梅落风道:“是,弟子得知金夫人有心要在恒越山庄暗算穆桂英,便在他庄子里安插了眼线,据眼线们报来的讯息,穆桂英等出逃之后,他们曾远远尾随,沿途见到一些血迹,那血迹到荒林附近十来里便完全没有,因此弟子推测,穆桂英等,必是被人带入荒林。”
卓不凡听到此处,神色又是一动,却道:“穆桂英那一头,可以不必理会了。”
梅落风道:“弟子不明。”卓不凡一笑,叹道:“假若我所料不错,你们沿路之所以会见到血迹,必然是他们三人之中有人身受重伤后,为了不影响众人逃命,所以一路极力隐忍。重伤而不得救治,便算是老夫自己,拖延下去也不过是死。而在她们三人之中,穆桂英虽然身中剧毒,但武功极高,旁人想要伤她一根头发,怕是极为不易,另一个杨宗保,他的功夫,也不在话下,所以极有可能最后受重伤而不治者,应是那个从小跟着穆桂英一道的小花姑娘。”
他说到此处,从桌上取过酒杯,自斟自饮了一杯,方才接道:“穆桂英良材美质,旷世难逢,却有个极大的弱点,重情重义。大凡重于情者,必为情困,重于义者,必为义败,所以经此一事,穆桂英纵然不死,只怕一条命也去了一大半...”一言及此,忽然想到什么,又说道:“给我密切留意七星楼的一举一动。”
梅落风听出师父话语里隐含杀气,神色一凛,恭敬应道:“是!”
荒林余家,杨宗保眼见穆桂英吐血倒地,惊得呆了,眼见小翠瞪了自己一眼,与众仆七手八脚将穆桂英送回清音阁救治,脑子里却不断闪回穆桂英在灵堂时的模样,内心深处,似有千百个声音同时在问:“她为何会如此伤心?”呆立好一阵,回想连日以来种种,蓦然明白:“穆姑娘和小花虽然名为主仆,但其实在心底深处,一直都将对方当作自己至亲至爱的家人,如今见到她为自己而死,又怎能不伤心难过,唉,我若知她为人竟是这般...这般的情深意重,当日说什么也不会由着小花为她而死,只是我那时...那时...”回想当日见到穆桂英毒发,心急如焚,旁的便什么也顾及不上,只怕重来一次,此事也是一般无二的无法挽回。心念及此,越发挂心穆桂英,忙也快步向清音阁走去。
到得阁外,只见不断有人进出,手里捧着药盒等物。杨宗保心知自己此刻进去,于事无补,只得远远站着走来走去。如此这般枯等,只觉浑身上下越发难受。好容易挨到小翠出来,忙快步走上前去,问道:“穆姑娘她...她怎样了?”小翠伸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道:“杨大哥,穆姑娘已然醒过来了,你要看看她去么?”杨宗保大喜道:“果然么?”不等小翠答话,快步向清音阁内走去。
举目一望,只见那清音阁以一道珠帘为界,分为里外两间。外间依照方位设置着琴棋书画,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乐器。地下当中,是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铜鼎,焚烧着檀香。穆桂英躺在里间木床上,眼望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杨宗保欲待走近,但见她容色委顿,身形单薄,似乎只要自己一口暖气喘大了便会就此化去,因此竟呆呆站着不敢动弹。
此后两日,杨宗保每日无事,都会去瞧穆桂英,但她大多数时辰都在昏睡。即使醒来,不是呆呆坐着,便是呆呆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看,对外界之事不闻不问。想要向小翠打听情由,她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泪眼汪汪瞧着自己,一言不发。杨宗保摸不着头脑,心头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却又完全无可奈何。如此这般之下,郁结于心,更是烦恼,却又不忍就此撒手,因此竟每日将自己关在客房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倒头便睡。虽然明知自己如此做法,根本于事无补,但逃得一日是一日,无奈之中,又能如何呢?
这日他睡得昏天黑地,似乎见到一个人影走进自己房中,站在自己面前。迷迷糊糊中,那人似乎给自己盖上被子,在自己身旁细语道:“杨大哥,见到你如此,我心底好生难过,我这段日子费尽心机,查找爹爹留下的典籍,始终找不到法子医治穆姑娘所中的‘蚀心掌’,眼见她毒将攻心,时日无多,因此才不敢告诉你...”语声悲切难受。杨宗保知道是小翠,又听她说穆桂英毒将攻心,惊愕交集之下登时酒醒,却又不好睁眼与她相见,只好装作毫不知情。
只听小翠又道:“但是杨大哥你放心好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穆姑娘有事的...”在杨宗保床前坐了好一阵,这才起身走了。他一出房,杨宗保便霍然坐起,呆呆想:“小翠到底....”想要即刻便将她找来细问明白,但转念一想,自己贸然去问,小翠决计不肯跟自己说,只得暂时打消念头。然而如此这般之下,再也无法安然蒙头大睡,寻思一阵,起身快步走到房门边,耳听得外面一时无人走动,悄悄溜出房去。
他不欲惊动众人,一出房门,立时便施展轻身功夫,跃上屋顶,悄没声息向清音阁方向而去。得到阁外,但见灯火之下,声息不闻。杨宗保心中担忧,正欲悄悄下去查看究竟,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正向清音阁方向而来,一个甜腻的声音娇笑道:“表妹,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那姓穆的女孩儿,竟在你手里。”
杨宗保听到这声音,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人不是别人,竟正是姜秀芳。却听小翠道:“此事说来也凑巧,那日我到荒林附近采摘草药,正巧遇上她昏倒在荒林外,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儿,却已经死了好一阵了。”姜秀芳笑道:“表妹一向心地仁慈,想必不忍心,于是便将她们给救回来了,是么?”说话之中,人已来到清音阁前。
杨宗保惊疑不定,暗想:“她们说‘荒林’,什么‘荒林’?是了,是了,素闻江湖上有一个怪杰,名唤余独行,人称‘神医狂侠’,医术武功,均有独到造诣,那么小翠自然便是他的女儿了?哎呀,杨宗保啊杨宗保,枉你自称饱读大内密档,怎么竟没有想到。”又听小翠道:“表姐果然是聪明人。本来咱们余家一向不问世事,只管治病救人,但我将那姓穆的女子救醒之后,发现她中的,竟是‘蚀心掌’,心里便早起了疑,于是向她套问来历。那女子伤心同伴之死,对我丝毫不曾隐瞒,终于被我知道,她们竟然得罪了表姐。”
忽然一个男子声音响起:“余姑娘家传的医术,江湖驰名,难不成那姓穆女子所中掌毒,姑娘也给解了么?”杨宗保听到这声音,又是一惊。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平。杨宗保虽然不知这人根底,但当日在恒越山庄,他偷袭穆桂英得手之后,曾开口说话,是以便是化成了灰,杨宗保也认得出他的声音。他偷眼向下望去,但见几个仆人手持灯笼,当先开路,姜秀芳与小翠并肩而行。在她们身后,是白婆婆殷力等一干人。小翠转头向一人望了一眼,问姜秀芳道:“表姐,这人是谁?”灯火闪耀之下,但见那人一身黑袍,身材不高,双手抱臂而立,颇有气派。他不等姜秀芳说话,径自答道:“我便是用‘蚀心掌’打过穆桂英一掌的陆平。”
小翠眼波一闪,淡淡道:“原来便是阁下。”语气甚是不屑。姜秀芳见陆平面现怒容,忙从旁说道:“我这表妹不通世物,陆大人千万莫要见怪。”又向小翠道:“这位陆大人原本是禁军统领出身,现如今调到地方担任知州之职,与你表姐夫一向交好。”杨宗保心中暗想:“原来此人竟是禁军出身,怪不得我不认识。”原来有宋一代,□□皇帝杯酒释兵权之后,为防止大将手握重兵,难以制衡,大大扩展禁军规模,又改革朝廷兵制,使得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虽然天长日久之下,仍不免有天波府杨家这等功高震主的世家出现,但制度所在,进军统领与朝中武将权贵互不相识,却是极为寻常。
杨宗保到得此间,已看出小翠邀约姜秀芳等来此,别有用心,心中不由一阵感动:“今日若非事有凑巧,我偷听到她的话语,必然大大误会,小翠如此为我们,也算是用心良苦了。”虽然想不到小翠到底意欲何为,但深信以她为人,决计不会伤害自己,又想:“小翠虽然聪明,毕竟太过年轻,那姓姜的女子奸猾无比,难保她没有防备,我可不能大意了。”知道姜秀芳武功虽然不行,那姓陆的却是高手,因此不敢再看,俯下身子,平心静气,暗自偷偷防备。
只听小翠接道:“阁下看样子,似乎也受了内伤?是不是?”陆平道:“你怎地知道?”不等小翠答话,忽然一阵大笑,道:“神医家的千金,果然不凡。”小翠冷笑道:“若我猜得不错,阁下之所以受伤,乃是因为你出手偷袭那姓穆的女子,结果被她掌力震伤,堂堂朝廷官员...”话还未完,只听得砰砰几声轻响,中间夹杂着小翠哎呦一声。
杨宗保情急关心,伸长脖子探头望去,只见小翠跌坐在地上,陆平和白婆婆对了击掌,兀自对峙而立。那姜秀芳在旁顿足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又何必...”陆平一声冷笑,足下一点,身子陡然拔高,猛地一掌,竟向杨宗保躲藏的方向击去。黑夜中但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屋瓦飞溅。原来这陆平虽然为人高傲,但工于心计,一早便觉察到屋顶有人,且功力深厚。他所以故意出言挑衅小翠,又故意出手打她,便是为了叫对方以为自己脾气暴躁,不加防备,然后一击即中。
小翠见他掌力如此了得,心惊肉跳,一转头,却见一条青影从屋檐飞身而下,站在自己身旁,将自己扶起。小翠望见那人面容,又惊又喜,叫道:“杨大哥!”姜秀芳到得此处,陡然间明白所有事情,退后几步,站在殷力身侧,高声道:“好哇,小翠,想不到你竟然也和他们一路!”陆平冷笑道:“姓杨的小子,本来我敬重你是天波府后人,所以上次未有向你出手,但是看样子,你是打算跟她们同声同气了,是么?”
杨宗保见他说话如此干脆,很是意外,冷冷道:“不错。”低眉向小翠道:“你没事么?”小翠原本又惊又怕,但见到杨宗保含笑凝望自己,眉眼温润,心中柔情顿起,道:“我...”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杨宗保温言道:“小翠,你进去照看穆姑娘,外间的事情,就让杨大哥来打发吧。”小翠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感动,轻声道:“杨大哥,你真好。”杨宗保见小翠一双眼睛波光流转,仿佛要将自己化掉一般,生怕这丫头在这当儿又说出别的什么话来,一笑道:“有话等我打发了这些人再说。”正欲拔身而出,却不想小翠忽然伸出手来,运指如风,向自己膻中穴点去。她这一下毫无先兆,杨宗保又毫无防备,登时只觉胸口一窒,便好似中邪着魔一般,定在那儿动弹不得。
杨宗保骇得呆了,怔怔道:“小翠,你...你...”小翠泪眼汪汪瞧着他,却一言不发,只向姜秀芳道:“表姐,我答允你的事,可做到啦,你答允我,可别失信。”姜秀芳娇笑道:“好说。”见杨宗保一双眼睛定在小翠身上,惊骇交集,似欲喷火,心中腾起一阵莫名快意,笑道:“姓杨的小子,你想不到吧。”杨宗保神色数变,忽然不再看小翠,冷冷道:“想来这一切又是夫人的杰作了。”姜秀芳笑道:“你这臭小子果然了得,也难怪小翠对你倾心。”杨宗保正要再说,那陆平已先叫起来:“怎么原来一切早都在夫人掌握之中?”
姜秀芳听他话语里大有责备之意,笑说道:“你这人,怎么老喜欢乱发脾气。”媚眼如丝,仿佛即可便要浪出水来。杨宗保见她如此公然卖弄,心中一阵恶心。只听那陆平道:“我并不生气,只是那姓穆的女子厉害得紧,我怕你万一有什么闪失。”姜秀芳笑道:“原来你是一片好心,那倒也罢了。”她眼望向杨宗保,见他神色漠然,眼中隐隐有痛苦之色,得意洋洋道:“我知道你如今恨我表妹恨得要死,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当真是错怪她了。”
杨宗保忽然一笑,道:“小翠今日这般做,不过是一时糊涂,我又何必恨她。”他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利刃剜在姜秀芳身上,接道:“若是要恨,我第一个要恨的,是你!”话犹未落,双手猛地一挣,但听得砰砰几声闷响,紧跟着便见杨宗保身形一纵,好似苍鹰一般腾空而起,双掌左起右落,向姜秀芳罩去。如此这般变生肘腋,众人均是大吃一惊。姜秀芳叫声哎哟,赶紧将身子往殷力身后一缩。
谁知杨宗保掌到半途,忽然一转,变掌为抓,径向陆平抓到。陆平猝不及防,急运掌力时,杨宗保却探手在他臂上一按,一招分筋错骨手,咔地一声,竟将陆平膀子扭得脱了臼。这几下功夫当真是火石电闪,迅若惊雷,饶是姜秀芳见惯场面,也不由心惊肉跳,暗想:“想不到这死小子武功竟然这般厉害!”
惊魂未定间,只听陆平破口大骂,却被杨宗保拍拍几掌,打在腰胁部位,痛得他眼泪齐流。杨宗保道:“你再骂一句,小爷立时叫你在此了账。”陆平果然不敢再骂。杨宗保制住陆平,一双眼睛扫向众人,众人见他神威凛凛,为他气势所迫,都不由后退数步。到是那姜秀芳果然见惯场面,不多会儿便镇定下来,娇声道:“姓杨的小子,你要怎样?”杨宗保道:“今日杨某并不想大开杀戒。”却忽然探手捏住陆平鼻孔。那陆平气息不畅,忍不住又张嘴骂道:“小贼!”只觉口中忽然多了一物,未及转念,杨宗保手上劲力一送,他竟将那物顺着气流吞入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