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桂英昏昏沉沉中,只觉全身犹似投入冰窖火炉,一阵冷一阵热,心口更似被针扎火烧,忍不住惨呼道:“我...我...”她本来见到杨宗保面色大变,知道他必是明白自己意思,甚觉歉疚,但一转念间,真气溃散加快,蚀心掌毒力反噬加剧,两般苦楚交错袭来,当真是生不如死,再也忍耐不得,双手紧抓杨宗保胸口,全身抽搐呼痛。
杨宗保眼见她如此苦痛,心中惊急交错,连声道:“穆姑娘,我...我该如何做?”穆桂英见他额头大汗直冒,惊慌失措,甚是怜惜,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轻轻道:“我不要紧,你...”忽然全身气血翻涌,真气四窜,毒力上行入脑,眼前一黑,栽倒在杨宗保怀内。这一番昏迷,恍恍惚惚中,穆桂英只觉身子飘飘荡荡,似乎全然不受自己控制,暗想:“难道我已经死了,这样也好,也免得受那无穷苦楚。”但一转念间,便想到父亲。虽然她个性随母,年龄愈大越是淡漠,对父亲反而不如小时那般亲近,但毕竟骨肉连心,想到有一日父亲终于得知自己身死,那份拆骨挖心之痛,定然苦不堪言,不由泪如雨下。
正自伤心难过,却听一人说道:“你便如此认输了么?”穆桂英一怔,抬起眼来,只见周遭漆黑一片,也不知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那说话之人是个女子,却分明可辨。穆桂英道:“你到底是谁?”那声音道:“你不必问我是谁?因为我就是你。”恍惚之中,眼前似乎云开雾散,显出一个淡淡的人影,容颜如玉,双眸清冷,果然与自己一般无二。
迷惘之中,但见她凝望自己,神色高傲,仿若九天神明,淡淡道:“你身怀绝技,聪明无双,为何如今却落得魂魄飘荡,无所皈依,你可有想过?”穆桂英怔怔答道:“我接连遭人暗算,又害怕牵连旁人,以至于应对失措,才会落得如此结果。”那人冷冷一笑,道:“怎地别人不暗算旁人,却非要接连暗算你?”穆桂英一呆,心想:“别人为何要接连暗算于我?”她虽然隐隐猜出姜秀芳对自己心怀恨意,也猜到这番恨意多半与卓不凡有关,但自己与卓不凡之间,仇怨甚深,何以那人反而如此仇恨自己,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只听那人说道:“你不说,是你当真不知,还是你刻意逃避?虽然个中原因,说来说去无非是嫉妒二字,但你极易为情义所困,做事拖泥带水,当断不断,以至于屡屡失误,枉送了小花性命,却才是其中最根本原因,你可明白?”穆桂英茫然道:“受困于情义,屡屡失误,小花...”一想到小花,心中登时痛如刀绞,终于神志一迷,再也无所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模模糊糊中觉得似乎有人将自己扶起,紧跟着便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气自背心穴道不断透入体内,说不出的畅快,心道:“莫不是我还没有死?救我的人是谁?”隐隐觉得这股暖气充沛阳刚,与自己及杨宗保所练大不相同,极想睁开眼来看看,不想浑身虚脱无力,难以如愿。再过了一会儿,她又睡了过去。如此这般几次,有时那人灌输真气,有时又似乎是以银针刺自己穴位,有时又似乎是药剂之类入腹,穆桂英神志渐渐恢复,终于睁开眼来。
只听一人笑道:“你醒啦。”却是小翠。穆桂英点一点头,只觉浑身无力。她心想莫非竟是小翠救了自己,向她面露微笑,正欲道谢,哪知小翠扭头高声叫道:“爹爹,你快来!”说话之中但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笑道:“可是穆小丫头醒了么,你这孩子,怎地还是如此毛躁?”穆桂英心道:“小翠叫他爹爹,莫不是‘神医狂侠’余独行到了么,倒要瞧瞧是何等人物?”正自转念,那人已来到身前,但见他身穿灰布长袍,面如冠玉,须长三尺,神情极为和蔼可亲,不由暗暗称奇:“都说余独行狂放不羁,亦正亦邪,哪知相貌竟是这般和善。”
余独行凑上前去,笑嘻嘻打量穆桂英,说道:“嗯,看样子你的伤势已经不碍事了,再调养一些日子,便可以大安了。”穆桂英知道自己性命是此人所救,心中对他很是感激,说道:“素闻余神医医术精湛,今日识荆,幸何如之。”不料余独行哈哈一笑,道:“穆小丫头,其实咱们见过的,只是你不认识我老人家罢了。”见穆桂英面露疑惑,笑说道:“当初你爹爹在沧州柴家庄抢夺绿林盟主之位,威风八面,那时你还只这么点大,啧啧,想不到几年过去,竟变成如此标志的一个女孩儿,如果不是姓杨的小子跟我提起,我当真做梦也想不到你便是穆鸿举的闺女。”说着又是连连摇头,接道:“穆鸿举粗野豪放,不拘小节,竟然生出这般文雅秀丽的女儿,跟我的小翠不相上下,当真是奇哉怪也。啊,是了,想必你相貌随你母亲,是也不是?”
穆桂英听他提到父亲,不觉莞尔。实则她父亲相貌刚毅英武,气派不凡,穆桂英眉目之间,与他十分相像,只不过父亲为人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旁人不知底细,便或以为她是穆鸿举收养来的女儿,或以为她相貌追随亡母。她知道自己性命是余独行所救,本就对他极为感激,这时见他说出往事,笑道:“原来余伯父是家父老友,恕桂英眼拙。”
余独行笑了笑,道:“好聪明的女娃,嗯,你爹爹最近可好,大名府最近热闹得紧,怎地不见这老小子去凑热闹?”穆桂英一怔,说道:“多谢余伯父记挂,我爹爹有事去关外了,不在中原,大名府...,大名府怎么啦?”余独行奇道:“怎么你竟不知道么?还不是为了什么胜邪胜正的破宝剑,一帮江湖豪杰在大名府打了个头破血流,啊呸,真他奶奶的邪行。”他忽然口出秽语,只听得穆桂英一呆。小翠在旁见了,不由面上一红,娇声道:“爹爹!”
余独行见她二人面露异色,猛然醒悟,尴尬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老人家...”他本想说我老人家本以为你自幼跟随你爹爹行走江湖,在一帮粗野汉子当中混迹,应当早已听惯粗话,但转念又觉穆桂英如此俊雅秀美,便是自己见到都不由心生羡慕,旁人自然更加不敢亵渎。穆桂英微微一笑,道:“余伯父只管随意。”她心中盘算日子,暗想自己一番受伤耽搁,那天下文士大会多半早已召开,而常大哥与瓜叔叔在大名府见不到自己与小花,正不知该有多着急。
一想到小花,登时牵动伤患,不由一阵咳嗽。余独行见了,伸手与她掌心相抵,一股暖气缓缓灌输过去,穆桂英哼了一声,登时平复,低声道:“多谢余伯父。”余独行哈哈一笑,与小翠一道将她扶起,又拿了一个枕头放在他身后,好让她躺得舒服一些,这才坐下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向小翠说道:“穆小丫头刚刚清醒过来,必定饿了,你去吩咐厨子给她准备些吃的过来。”小翠答应一声,转身自去了。
余独行道:“穆小丫头,我听说明月居周家的家主周桐暴毙之时,你正在当场,究竟她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穆桂英面色一黯,道:“余伯父,这件事说来根由太多。”余独行道:“我也知道其中根由甚多,嘿嘿,姓卓的老小子布局多年,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穆桂英不料他提到卓不凡,惊道:“怎么余伯父也知道卓师叔的事么?”余独行讶道:“卓不凡欺师灭祖,如今更成为大辽国师,怎地你还叫他师叔?”穆桂英面露惭色,道:“我叫惯啦。余伯父,你支走小翠,想必有要紧的话要跟侄女说,你只管说就是。”
余独行笑道:“你这小娃娃果然有些意思,也好,老夫明人不说暗话,我确实有些要紧话要跟你说。”他沉吟一阵,说道:“你小娃娃行走江湖也有些日子了,可曾想过,为何一般江湖豪杰,听到胜邪宝剑在天下文士大会上出现,便个个心痒难搔,趋之若鹜,甚至连卓不凡这等绝顶高手也不惜重入中原?”穆桂英道:“相传此剑神异非凡,历代拥有者不是皇帝,便是诸侯,只是个个不得善终。”她说到后面半句时,想到那些盖世英雄们的结局,不由神色黯然。
余独行笑道:“小姑娘心地善良,不忍口出恶言,原是极好,只是太也婆婆妈妈了些。那些江湖中人可不理什么结局糟糕,他们只要听到富贵无极,权势滔天,立时便能红了眼。嘿嘿,其实如今这世道,看似升平,但为官者执迷于权,为商者执着于利,所谓道德文章,礼义廉耻,早已尽化作狗屁不是,也难怪一帮蠢材只知道一点皮毛便像土狗一般争来争去。”穆桂英听他说话尖酸刻薄,但言辞深刻锐利,叫人无可辩驳,不由一怔,想了想,说道:“莫非胜邪宝剑的秘密,其实另有内情?”余独行惊道:“啊,你这小丫头当真是聪明得紧。”停了停,接道:“我听说你出身鬼谷,饱读诗书,想来应该听过管仲这个名字。”
穆桂英答道:“余伯父说的,可是那位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管仲?相传此人表字夷吾,熟读三坟五典,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时济世之志,后来凭借一已之力,相助齐桓公富国强兵,成就一代王图霸业,被称为春秋第一名相。”余独行笑道:“小丫头说的不错,管仲之才确实当得起经天纬地四个字,嘿嘿,后人都羡慕他历经风雨,最终与齐桓公风云际会,得创伟业,却不知齐桓公看似豪杰无比,其实为人眼光狭窄,由始至终都未能完全信任管仲,以至于齐国的霸业及身而止,他自己,最后更落到饿死在宫墙之内,被蛆虫啃噬的下场。”
穆桂英闻言默然。余独行所言齐桓公不完全信任管仲云云,虽然史书不载,但管仲做上卿之后,不断有人向齐桓公汇报他做事如何独断独行却是不争事实,齐桓公所以能容纳者,无非是这些独断独行,都是当初管仲上任之前曾向他详细汇报过的。后来齐国在管仲的治理下国富民强,齐桓公骄奢淫恶,独断独行的本性日渐暴露,又宠信奸佞小人易牙竖刁等,管仲见大臣们屡次劝谏而无所效用,只得一面谋求自保,一面尽可能利用数十年与齐桓公建立的君臣友谊,努力消弭这三个奸佞小人对国家的危害。在病重临死之时,更再三向桓公进言,要他驱逐易牙等一干小人。可惜桓公最终没能听他一番忠言,终于在晚年引发五子争褚之祸,桓公被他宠信的竖刁易牙等圈禁在皇宫的一间小房子里,缺衣少食,饥渴而死。死后十五日,才被人发现尸体,可是已经被蛆虫啃噬得不成样子。齐国的霸业,也因这一场祸患而一落千丈,成为千古笑柄。
穆桂英想了想,说道:“余伯父提及管仲,莫非此人,竟与那胜邪宝剑有关不成?”
余独行点点头道:“确实有些关系。当年管仲病重身死之前,曾写有一部奇书,详细记述生平所学,其中十之八九流传民间,这便是后世所谓的《管子》,但另有一部分,却只在管家嫡派子孙手里流传,后来管仲之孙管修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子孙改姓阴氏,这套不传之秘的《管子遗篇》,也随之而成为阴氏家族的传家之宝,代代流传。后来到了东汉时期,阴家出了一代贤后阴丽华,她为子孙后代考虑,将《管子遗篇》敬献给光武帝刘秀,最终帮助刘秀扫荡群魔,开东汉二百年伟业,世人到这时才隐约知道,管仲在这套书里写的,竟是如何驾驭群臣,统御万邦的帝王心术。而阴家子孙,特别是阴丽华的兄长们,对于阴丽华的所为却很不谅解,她的大哥阴识更偷偷抄录了一部《管子遗篇》,流传后世,后来辗转到了隋唐时期,东汉皇宫里的那套《管子遗篇》早已烟消云散,富可敌国的阴氏家族也早已子孙凋零,阴识的后代里,却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武林豪杰,这便是第一代的不死神僧阴虚。”
穆桂英道:“相传阴虚本是和尚出身,法号须弥,后来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在他身后,留下一个一脉单传的门派,只因每一代传人,都以须弥为号,所以江湖中称之为须弥派,其武功之高,已到神鬼莫测,匪夷所思的地步,想不到他的来历,竟是这般。”余独行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见闻如此广博,比我的小翠可强太多了,不过相信你并不知道,这阴虚早年,曾是一个用剑的高手。”穆桂英听他提到剑,目光一闪,知道立刻便要说到正题上了。
果然余独行只停了停,便接道:“阴家到阴虚这一代,虽然家道中落,但此人天性聪明,非同小可,极小便将祖宗传下的那部《管子遗篇》背了个滚瓜烂熟,后来机缘巧合,学成一身武功,便仗剑行走江湖,立志凭借自身本事,恢复祖辈的荣光。其时正逢隋炀帝倒行逆施,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各地有权有势的诸侯,也都暗中积蓄力量,图谋不轨。阴虚应好友相邀,到越王杨素帐下充当谋士。起初他感念越王对他颇为知遇,尽心辅佐,但后来发觉杨素父子为人残忍跋扈,心胸狭窄,便在某夜弃之而去。那杨素却怕他泄露自己机密,派人追杀。阴虚在洛水河畔,手持长剑狙击来敌,一举杀掉杨素帐下八大高手,从此名震江湖。”
“本来自那之后,天下大乱,正是豪杰辈出之时,但阴虚自己却因为一番变故,没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终于出家为僧,法号须弥。他做了和尚之后,眼见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自问不能独善其身,于是又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一僧一俗,其中那位俗家弟子大大有名,便是后来与李世民争夺天下失败的隐太子李建成。据说李建成在玄武门之变被杀之后,他的儿子悉数称为那场政变的刀下鬼,只有一个私生子因为不在宫中,得以逃脱。后来,这位私生子找到阴虚,祈求他为隐太子全家报仇雪恨。阴虚因见他孝义,又因为李建成全家被屠实在太惨,终于答允报仇。”余独行说到此处,望了望穆桂英,接道,“然而李世民雄才伟略,要报此仇,谈何容易。更何况彼时阴虚虽然武功出神入化,毕竟年事已高,稍有差池,必然凶多吉少。因此他那位做和尚的徒弟知道之后,竭力劝阻。但阴虚自己认为,虽然帝王之家为了权位兄弟相残无可非议,但李世民以弟杀兄之后又公然诽谤建成生平,更强抢其四弟元吉家眷女子为妻,若不加以惩治,进而使得当权者以民心不可欺而有所警惕,他日百姓所得到的遭遇,必然还不如隋炀帝时代,于是毅然决然,进京行刺李世民。”
穆桂英听到此处,赞道:“须弥大师实在是菩萨心肠。”
余独行笑道:“娃娃这话说的不错。不过那阴虚却也知道,李世民高居九重,且朝臣之中,譬如李靖程咬金等人,个个武功不俗,自己实在没有丝毫必胜把握。为了不留后路,他在行刺之前连夜将祖传的《管子遗篇》以及生平武学写了出来,藏匿在一个秘密所在,又将如何寻觅这秘密所在的路线图以及他为何要行刺等情由,写在一张绢帛上,再将这绢帛收藏在他祖传的一把宝剑里面,这就是江湖人所以为的‘胜邪’宝剑的真正来历了。”
穆桂英点点头,又道:“但为何江湖流传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余独行笑道:“这便是那阴虚的聪明之处。原来他行刺李世民最终失败,临死之前,为了使李世民有所恐惧而不再屠杀建成元吉的余党及其家眷,于是便编造了一个关于‘胜邪’宝剑的谎言,说得到此剑者,必可为王,但结局凄惨。那李世民纵然天纵奇才,却也逃不脱名利关口,更害怕这把剑果然像旁人所说的那般灵异,果然不敢在追杀建成元吉的余党,更几度密诏地方搜寻此物的下落,如此这般之下,民间自然谣传纷纷,‘胜邪’剑种种灵异传闻,更是不胫而走。最可笑者是直到如今,明明此物与五代的皇帝们毫不相干,一帮好事之人添油加醋,竟连周世宗柴荣以及宋□□赵匡胤死于非命之事,也都算在一件死物身上,当真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