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大名府桐花巷一间普通民居。
穆瓜从客栈走出,一路沿长街走到桐花巷,四下张望一番,眼见无人跟随,立时闪身入巷,一路走到民居前,推门而入。他满以为这一路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在那房中,早有一个身披绸袍的美貌少妇端坐在木桌旁恭候多时。此刻听见声音,只将眉一挑,悠然道:“你回来啦?”穆瓜本就吃惊,这时看清来人容貌,更是吃惊不小,神色一变,低声喝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那少妇却似早已料到他会如此,笑道:“哟,瓜爷,干嘛生那么大气呢?”见穆瓜不答,便款款站起,走近几步,撒娇道:“好些日子不见,人家可是想你了,怎么你竟一点都不想我呢?”穆瓜闻到她身上浓烈的女子气息,不禁又有些心猿意马,但想起往事,神色一凛,道:“姓姜的,你别在我面前玩花样,有什么事就快说!”却原来眼前这人不是别人,竟正是姜秀芳到了。她见穆瓜给自己脸色看,气得眉毛倒竖,狞笑道:“哟,这么不给脸,莫非瓜爷是预备着想要跟我们拆伙了么?”
穆瓜听她如此说,面色数变,仍然咬牙道:“不错!”姜秀芳大是不解,惊道:“为什么?”抬眼向穆瓜面上张了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因为亲手害死常笑天之后心中不安,所以想要赎罪,是不是?但是你可有想过,便是你如今想要赎罪,以你往日的所作所为,那穆鸿举能否饶得过你?便算是穆鸿举能饶你,穆桂英恐怕也不会饶你吧?”穆瓜叹道:“我知道我泄露小姐行踪给你们,让你们能够在恒越山庄伏击她是我不对,若是小姐要不饶我,那也是我该受的。”
姜秀芳见他这般坦然,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恨意,冷笑道:“是么?”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件手帕,丢在穆瓜面前,道:“你先看看这个。”穆瓜摸起那块手帕,凝神一望,忽然神色大震,连声道:“这...这是小平的,你们为什么要抓小平,为什么要抓她?”姜秀芳见他将两只手攥得紧紧的,面有怒容,似乎想要向自己动手,冷冷笑道:“穆瓜,怎么,想要对本夫人动粗不成?你老小子好坏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动手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若是没有把握,我姓姜的敢不敢单人匹马就站在这儿!”
那穆瓜听得此话,果然有些迟疑。姜秀芳见他无话,停了停,又笑道:“老穆瓜,不如趁着如今你那些事尚未被揭穿,帮我们再做几件事,如何?”穆瓜断然道:“你们莫非又想打穆柯寨的主意么,那可不成!”姜秀芳冷笑道:“哟,卖了你们主子好几回都没后悔,这会子却充哪门子的好汉呢?”穆瓜叹了口气,凝望姜秀芳半晌,道:“秀儿,念在咱们一夜夫妻的情分,你就放过我吧,好么?”姜秀芳听他提起两人情分,面色更冷,却娇笑道:“瓜爷,若不是万不得已,人家也不好意思再求你,就勉为其难,再帮我一次吧。”一面说,一面千娇百媚腻到穆瓜身旁。
穆瓜有求于人,无奈将身微侧,捏着手帕,沉声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你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姜秀芳见他装清高,鼻子里哼了一声,面露不屑道:“我是过分,但是也比不得有的人,仗着自己抚养孤女的便利,看人家小平姑娘长得标致,竟连父女亲伦都不顾,就将人家黄花闺女给睡了过分!”她这番话兜头兜脸下来,当真犹如九天霹雳,顿时便将穆瓜炸得神魂俱飞,怔怔道:“你...你...”姜秀芳冷笑道:“我什么?怎么,有胆子做,就没胆子认!”
穆瓜见她神色中张牙舞爪的模样,面色一阵灰,一阵白,原本就暗淡无神的目光霎时间更是犹如死灰一般,空洞地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说吧,我照做便是。”姜秀芳笑道:“瓜爷肯做识时务者,真是好极了。”忽然从身后拔出一把竹笛来,递给穆瓜道:“你将这把笛子交给穆桂英,让她晚间到城外十里亭去接常笑天。”穆瓜又是一惊,道:“笑天不是死了么?”姜秀芳媚笑道:“他是死了,可是我们却有本事叫他活过来,只是不会找你报仇就是,你放心好啦。”穆瓜面色一白,呆立半晌,忍不住又问:“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可以让我再见到小平?”
姜秀芳向他面上一张,扑哧笑道:“怎么,害怕我们把她吃了,放心,只要你将此事办好,过几日便可见到。”说完又是一笑,冲穆瓜飞了一个媚眼,这才摇摆着娉婷袅娜的身姿轻飘飘一路走着去了。穆瓜呆呆站在房屋当中,一瞬不瞬只是盯着手中的竹笛,心事如潮水一般翻涌不休,忽然狂笑几声,低声道:“我早该死了,早该死了...”却将手帕塞进腰带,捏紧竹笛,转身快步走出门去。
地下室内,穆鸿举说到当年被门派除名的往事,笑向穆桂英一望,道:“你别看你爹一向好像是天大的事情当被子盖,但不怕跟你说实话,那时候听说自己被门派除名,我还大哭了一场,觉得跟天塌下来似的,连带地,将你娘也给怪上了,因此心中明明对她十分关心,却假装并不理会,只是四处游荡,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后来一路到了山东肥城附近,我想起有个朋友在牛山落草为寇,便前去投奔。”穆桂英道:“那位朋友,便是常大哥的爹爹吧?”穆鸿举道:“正是。记得那时他所起的山寨,名叫飞龙寨,因为他名字便叫常飞龙。不过可惜,我去投奔的时候,他已经被仇家杀死,山寨也给人强占了去,难得的是,笑天那时虽然只有七八岁大,却极为坚强,硬是装了数月的哑巴,藏匿在山寨里伺机报仇。便是在他的帮助下,我才能在短短一日之内,识破那帮人的奸谋,重新夺回山寨。只是如此这般之下,自己不知不觉落草为寇,当了一个现成的山大王,却不是我原本所期望的就是了。”一言及此,忍不住捻须微笑。
穆桂英道:“原来穆柯寨竟是爹爹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穆鸿举笑道:“你不满意爹爹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是么?实则世上万物,无不各有其主,得其主方能人杰地灵。你看穆柯寨在爹爹之前,包括笑天他爹在内,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主人,但又有谁能如你爹爹我这样,整治得那一方土地名闻武林?由此可以想见,上天注定,穆柯寨方圆百里,除了姓穆的,别人根本不配拥有它!”他说这番话时虽然仍旧笑容可掬,但神色间雄飞高举,气度超然,令人一望之下,不自觉生出仰慕之气。
穆桂英心中油然自豪,笑道:“爹爹说的是。只是女儿有些不明,你自己也说了,你在被墨家除名之后,成了穆柯寨的寨主,那按照江湖规矩,便算是自立门派了,那怎么别人委托您祖师保存的这些东西,如今竟在你手里呢?”穆鸿举点点头道:“你问得极好,此事说起来,正是反生在我做了穆柯寨寨主之后。那时我心有寄托,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将穆柯寨发扬光大,便不再公然在江湖上走动,每日只是琢磨如何跟人勾心斗角,如何扩大地盘。如此这般过了半年,我师父却忽然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要我悄悄回墨家本门一趟。我那时自立门户,虽然早已不将墨家放在眼内,但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当日师父对我寄予厚望,我却为了你娘,辜负他一番期待不说,在被墨家除名之后,也不回去请罪,他都没有怪罪,可见对我仍然极好,因此二话不说,立马放下手里一切,连夜赶到墨家本门。”
“到了之后,我方才知道师父自打我被除名之后不久,便一病不起,这时更是将近油尽灯枯,对我托付后事来了。他跟我说,他死之后,大家已经公推由墨白担任钜子,但是他深知墨白为人虚有其表,并不是担当大事之人,所以有一件事必得托付给我,便是眼前这口铁盒子。据他说,这口箱子正是当年大侠阴虚进京行刺之前,委托给我们墨家一位前辈保管,在盒子里面封存的,乃是他一生的武学心得,以及传自一代名相管仲的《管子心境》。阴虚前辈因为深知自己的几个徒弟虽然勤奋,但要么天资不够,要么心术不正,为了稳妥起见,便将他的武学心得尽数集中抄录在一起,又将其中几句关键的诀窍,抄在一张羊皮纸上,封存在他那口宝剑上,然后分别将宝剑和盒子交给他的门徒以及我们墨家的祖先保存。他自己希望,这几样东西最好永远不要重现人间,但若是不幸有人打这几样东西的主意,也希望我们墨家子弟能够本着兼爱非攻的祖训,为这几样东西找到传人。”
穆桂英点头道:“这位前辈真是用心良苦。”
穆鸿举笑道:“那是自然,若不是因为钦佩这位前辈的心意,你爹我的祖师爷也不会定下严规,要后代弟子无比选择心术可靠之人保存此物,而我那位师父,也不会在临终之时,千辛万苦将这件东西托付给我啦。”说到此处忽然又摇了摇头,接道:“只是可惜,我师父那时并不知道,原本由阴虚的徒子徒孙们保存的那把剑,早就重现人间,并且被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后辈弟子给抢了过去,现如今,已经在大名府,成为你争我抢的大肥肉了。”
穆桂英道:“爹,听你这么说,那么此次大名府的事端,多半是那位须弥大师在暗中搞鬼,想要借此引出这个铁盒子。”穆鸿举道:“我也这么想,只不过这老小子行事比你爹我还要神出鬼没,这么些年,我就见过他那么一次,之后再也没见过,因此十分扎手。”穆桂英沉吟道:“再也没有见过,莫非这位大师善于易容?”穆鸿举道:“我也有如此想过,因此我心里一直怀疑,你那个师叔便是此人,因为拘你说,他早年跟现如今,性格行事完全不一样。”不想穆桂英断然道:“不,不是卓不凡。”穆鸿举道:“你何以如此肯定?”穆桂英默然半晌,苦笑道:“我说不出所以然,但我肯定不会是他。”
穆鸿举见女儿如此肯定,摸摸胡子,道:“这就怪了,难道是汪守园?不过他年纪似乎轻太多,而且也看不出有那般深厚功力的模样。”想了一阵,仍然不得要领,摇头笑道:“算啦,今日先到这里吧,乖女儿,咱们上去好好吃一顿再做打算吧,你看好不好?”穆桂英见父亲神采奕奕,笑说道:“早该如此了,爹,我饿死了。”父女俩相视一笑,穆鸿举到一边又点了火把,带着穆桂英一路按原路返回。
他父女二人上到上面,这才惊觉夜幕渐临。
穆桂英看父亲腾空跳起,拔下棋盘,想了想,问道:“爹爹,你会去醉仙楼么?”穆鸿举随手将棋盘搁在桌上,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有人请,不吃白不吃。”穆桂英素知爹爹脾性,也不多说,只道:“我和你一起去。”穆鸿举道:“也好,不然你师叔弄些奇怪阵法,我还真应付不来。”说完呵呵一笑,拍手叫道:“来人!”不一会儿便听伙计阿宝探头进来,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穆鸿举道:“老爷小姐饿了,快弄些热汤热饭过来。”阿宝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便见张嫂并宋青提着两只食盒进来,满满摆了一桌子,笑道:“饭菜瓜爷早就吩咐厨房预备着,只是半日瞧不见叫上菜,还以为老爷小姐今日不吃了呢。”穆桂英将他们带来的酒给父亲斟了一杯,笑道:“饭爹爹吃不吃我是不知,酒我知道他一定不回不喝的,是吧?”穆鸿举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真是谁生的女儿跟谁知心,半点不错。”又仰起头望了望宋青,笑说道:“收拾了一下,看着精神多了。”宋青这时已知道穆鸿举身份,对他不再害怕,但仍然怯生生的,低声道:“多谢老爷。”穆桂英在旁瞧得一笑,道:“你们先先去吧。”
穆鸿举见宋青去了,回转头对女儿道:“桂英,看你那么喜欢宋青,不如爹爹教她功夫,让她顶替小花的位置,如何?”穆桂英道:“还是不要了。”穆鸿举不解道:“为什么,你堂堂穆柯寨的大小姐,跟前没个侍候的人,那怎么行?”穆桂英深深凝望了父亲一眼,默然放下筷子,一言不发低下头去。穆鸿举从未见女儿如此,这时不由手足无措,忙道:“爹明白了,爹以后都不提此事了,乖女儿,你别生气。”柔声安慰了好一阵,穆桂英这才重新拾筷吃饭。
两人正吃着,忽然远远听见阿贵道:“小姐呢,小姐呢?”声音急切。穆家父女对望一眼,穆鸿举高声道:“有什么事?阿贵,进来!”过了一阵,阿贵快步走进,向穆家父女拱手道:“老爷,小姐,刚才有个叫花子给我们送来这个,说是常七爷在城外十里亭中了埋伏,要咱们小姐去救他!”一面说,一面将竹笛递上。穆家父女见到竹笛,面色均是一变。穆鸿举问道:“你把竹笛给笑天了么?”穆桂英道:“常大哥现如今怎样了?”两人脱口说完,不由相对愕然。
穆鸿举见女儿接过竹笛之后,秀眉紧蹙,满脸担忧,忙安慰道:“你别担心,吃完了饭,爹爹陪你一道去十里亭。”穆桂英向父亲凝望了一眼,忽然展颜笑道:“不,爹爹,女儿想自己一个人单独去。”穆鸿举不解道:“为何,难道你不怕他们...”穆桂英嫣然道:“别人能把竹笛给我送来,明白了是摆了鸿门宴等我去,我若不去,难保别人不生出更歹毒的计谋来陷害,更何况兵书有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虽不过是个女子,也不愿叫人小瞧了去。”穆鸿举素知女儿不是争强好胜之辈,这时见她言谈之间颇具豪气,不由大是意外,道:“桂英,你果然决定要一个人去么?”穆桂英见父亲兀自沉吟,知道他放心不下,走到他身旁笑道:“爹爹,你放心。”伸出手来,拍了拍穆鸿举的手背。
穆鸿举拗不过女儿,点头道:“也罢,你去吧,若有什么不妥,不可恋战。”穆桂英笑道:“知道啦,爹爹,你晚上去醉仙楼也是一样。”见父亲点点头,又含笑冲父亲行了个礼,这才起身走出客房,拉过阿贵细问情形。阿贵道:“笛子是我回客栈时街边的一个乞丐送过来的,据他说,有个老头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将笛子送到客栈穆姑娘手上,我也问了他那老头的模样,但是他说人家不让他说。”穆桂英点点头,又问了十里亭的地理方位,然后便独自出了客栈。
她心中挂念常笑天安危,辨明方向之后,便沿着官道一直向南,一路出了大名府。果然走过去□□里远,便远远见到一个亭子独自屹立在夜色当中。此时正值深秋,天气转凉,大名府外方圆数里并无人烟,夜风之中,那长亭显得十分清冷。穆桂英凝神前行,又走数步,只见一盏灯笼悬在长亭之中,照着一个人高大的背影,一望而知,正是多日不见的常笑天,但另一头,似乎还有别的人存在,也不知是谁。
穆桂英心中欢喜,正要开口叫常大哥,却忽然听见砰砰几声,几乎有兵刃交击,紧跟着便见常笑天飞身而起,向一人扑去。穆桂英大吃一惊,走近看时,只见常笑天仆倒在一人身上,背心露出长剑剑头,那人满脸难以置信,陡然见到穆桂英出现,更是吃惊不小,叫道:“我没有杀他!”也不只是害怕还是如何,一面叫,一面赶紧将常笑天推开。
灯笼照映之下,赫然只见他长身玉立,手上,衣服上,脸上,全是血迹点点,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以为再也不会碰到的杨宗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