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保见了,不由呆立当场。穆桂英却并不看他,只是走到常笑天身旁,默默将两截断笛放到常笑天手边,轻轻握住。
隔了一阵,杨宗保只见穆桂英缓缓站起,将手掩住嘴唇,身子抽动,似乎在默默抽泣。他心中十分心疼,走到穆桂英身旁,柔声道:“穆姑娘,节哀顺变。”他还想要说更多的,但深知此情此景,说再多也无法磨平对方心中的伤痕。他也想伸出手去抚慰穆桂英,但手伸到半途,终于还是无力地停了下来。穆桂英哭了一阵,见他如此,在心底叹息一声,抹干了眼泪,低声道:“我没有想过他也会离开我。”杨宗保苦笑道:“在我家,我见惯了离别。”
两人并肩又站了一阵,穆桂英道:“麻烦你明日将常大哥火化掉,将骨灰送到长乐客栈。”杨宗保惊道:“你要走了么?”穆桂英道:“我爹爹今日接了卓不凡的邀约,三更时分跟他在大名府醉仙楼见,我担心爹爹安危,不能不去。”杨宗保双眉一挑,脱口道:“我跟你同去!”停了停又道:“常大哥这里,我即刻找人过来打理。”他不等穆桂英回答,将手一摆,道:“便如此决定了吧,我也放心一些。”
穆桂英心中感动,道:“也好。”杨宗保一笑,道:“你等一等。”走出山神庙好一阵,复又反转时,带回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来。他与穆桂英一打照面,却忽然都咦了一声。杨宗保不由奇道:“怎么?”那中年男子笑道:“启禀大人,这位姑娘今日曾光顾过小摊,与在下有一面之缘。”却原来这人不是别人,竟正是日间在大名府街道上,赠送过穆桂英佛像挂件的货摊老板,那时只觉他和蔼朴实,却未想到竟是杨宗保的人。穆桂英不由微微一笑,道:“还未多谢先生厚赐。”那货摊老板忙摆手道:“姑娘抬举了,些许物件,不成敬意。”眼睛望向杨宗保。
杨宗保道:“这位是穆姑娘。穆姑娘,这位是钟乐和,内卫在大名府的密探头领。”钟乐和在进山神庙之先便从杨宗保口里得悉其中大概,这时见他说到穆姑娘时,神色颇为亲近,心中暗自揣摩:“杨大人急匆匆将我找来办死人差事,莫非便是为了眼前这位小姐?瞧他样子似乎十分紧张穆家小姐,我可不能大意了。”忙将面上笑容收敛起来,沉声道:“听杨大人说,是穆柯寨一位朋友不幸遇害,死在这里,在下真是万分悲痛。”穆桂英不惯与人打官腔,只点点头。
杨宗保在旁见了,说道:“老钟,我要陪穆姑娘进城去,这里的事情,拜托你庄重处理。”钟乐和会意,郑重点头,说道:“大人放心,都交给小可便是。”杨宗保点点头,又看向穆桂英,说道:“咱们这就走吧。”穆桂英道:“也好。”她转头向常笑天偷去最后一瞥,一言不发与杨宗保一道走出山神庙。
杨宗保张口呼哨,招来黄骠马,迁到近旁,翻身骑上,向穆桂英伸出手来,道:“上来。”穆桂英不料他忽然如此,心中不禁十分迟疑。杨宗保却仍摊着手,一瞬不瞬望着她。穆桂英与他对视片刻,终于展眉一笑,伸出手来。杨宗保很是欢喜,将他拉上马去,两人乘坐黄骠马,一路快奔回大名府去。
到得城外数里,杨宗保远远望见大名府城楼灯火通明,却忽然勒住马头,跳下马来,转头向穆桂英面上张了一张,问道:“穆姑娘,咱们就这般冒然回到城里去么?”穆桂英与他对视片刻,低眉道:“你怕有危险,是么?”杨宗保道:“我并不怕危险,只是我觉得,咱们犯不着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穆桂英听说,忍不住向他面上望去。两人对视片刻,穆桂英道:“我知道你想要为我做一些事,但仇恨,并非好事。”
杨宗保见她如此说,苦笑道:“你这样聪明,肯定早就想好了,是不是?你想要将我推开,不想我卷进来,但其实,我早已在里面,你怎么推,都不可能推掉的。虽然我不如你的常大哥,但正因为我不是他,所以我才必定要跟你一道,你明白么?”穆桂英见他言辞恳切执着,仿佛一团烈火一般烧在自己心口,心中很是感动,嫣然道:“我说不过你,你觉得怎么,便怎么吧。”杨宗保见她一笑之间,犹如旭日朝霞,倍增娇艳,心中十分欢喜,说道:“那么咱们便如此如此。”将一路酝酿的话语款款道出。两人计议一阵,穆桂英跳下马来,笑道:“便如此吧。”杨宗保见她认可自己谋划,心中很是高兴,道:“我先去了。”穆桂英点点头,道:“你小心些。”杨宗保听她话语里关切之意,微微一笑,翻身骑上黄骠马,当先向大名府奔去。
穆桂英见他去得踪影全无,沉默一阵,忽然开口:“爹爹,你早来了?”话落,再也支持不住,向后便倒。黑暗中一个人影一闪,双手将她抱住,急道:“桂英!”正是穆鸿举到了。穆桂英凝望着父亲关切的面容,虚弱的笑了笑,道:“爹爹,我装得好辛苦。”穆鸿举道:“你早知道我一路都暗中跟着你?”穆桂英望了望父亲,微微一笑,道:“早先并不知道,在山神庙里,忽然觉察到的。”穆鸿举笑着摇了摇头,沉默一阵,说道:“我到十里亭,便发觉有个武功奇怪的女人在暗中监视你们,于是设计将他引开,到山神庙时,正望见你们在里面说话。就我看,那姓杨的小子,是真心喜欢你。”穆桂英静默了一阵,低眉道:“我知道。”
穆鸿举望了望女儿略显憔悴的面容,道:“你什么都好,偏是这跟你娘一般,喜欢将什么都藏在心底,真真叫人生气。”穆桂英见父亲面上有了些微懊丧之色,心中十分歉疚,道:“爹爹。”穆鸿举将手一挥,将女儿负在背上,沉声道:“你如今什么都不许想,好好睡上一觉,万事都有爹爹做主。”说着,跨步而行。他轻身功夫之高,当世独步,这时背负女儿前行,只觉女儿身子轻飘飘的,很是瘦弱可怜,心中叹息一声,想起当年那人,更增愁闷。
隔了一阵,只听穆桂英道:“爹爹,我将娘的笛子,给常大哥陪葬了,对不住。”穆鸿举道:“笛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你这份心意,你常大哥也就不枉了。”停了一阵,又道:“你心里为此事,还是恨着姓杨的小子,是不是?”穆桂英不答,只道:“爹,我答允过你,要拿到胜邪剑,我一定可以做到的。”穆鸿举笑了笑,道:“乖孩子,你做事,一向都有自己一套,爹心里明白的。大名府快要到了,爹爹可要用‘乘云步’的功夫了。”说话之中,只见穆鸿举好似流星赶月一般,闪电也似向大名府城楼的一角飞奔而去。
奔到大名城下,穆鸿举竟不换气,左足在地上一顿,身子陡然拔高数丈,紧跟着右足在城墙上只一点,又上升了丈余。那大名府原是大宋北方重镇所在,城楼修建极为规整。但穆鸿举在这光溜溜的城墙上一跃便是丈余,轻身功夫之高,当真是惊世骇俗。穆桂英负在父亲背后,只觉恍若腾云驾雾一般,轻笑道:“爹爹,你的功力又精进了。”说话之中,两人已悄没声息翻过城墙,隐没在大名府的街市当中。
杨宗保一路纵马飞奔,来到大名府城楼,下马进城,径望大名府兵马司而去。到得兵马司大院门前,但见门禁深严,一丈宽的通道上雪白干净,半个闲人也无。那门前守卫的军士,更是铠甲鲜明,端的是威严之地。杨宗保牵马上前,问道:“兵马司钱都监可在衙内?”原来有宋军制,兵马司都监司掌地方兵马训练戍卫之事,在州府权位极高,便是州府守备到了,也只是彼此作揖为礼而已,等闲人不得入见。那守军见杨宗保一身青布袍,做儒士打扮,穿着极为普通,然而眉宇相貌,很是气派,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问:“钱都监在堂,足下从哪里来?”
杨宗保道:“好极了,烦劳禀报,就说故人杨宗保,自东京汴梁而来。”那军士去了。不过时一个圆胖的中年汉子抢了出来,大呼小叫:“杨兄弟在哪里?”身穿武士官服,正是兵马都监钱大人到了。他一见杨宗保,极为热切,哈哈笑道:“是哪一次好风,将杨兄弟吹来啦?”杨宗保也甚为欢喜,笑说道:“紫气东来,自然是上方的东风。”原来这兵马都监本名钱通,原是汴梁的一个闲汉,成日无所事事,杨宗保却看出,此人其实大有谋略,于是便荐他到兵部寇准门下帮衬差事,才不过两三年,竟被他混成监管地方兵马的大员。
两人说笑之中,走进内室。钱通挥退从人,收起笑容,向杨宗保拱手道:“下官钱通,奉寇大人密令,在此接应钦差杨都尉差事。”说着便要跪下行礼。杨宗保道:“如今办事要紧,这些繁文礼仪,还是免了吧。”那钱通见说,笑道:“也好。”两人各自坐定。
杨宗保道:“钱大哥,近几个月来,在大名府天下文士大会举办的同时,接连有不少驻守各地的朝廷重臣,特别是手握兵权的一批重臣被秘密杀害,你可知道?”钱通道:“寇大人来信有提及,此事原是骇人听闻,所以朝廷暂时封锁消息,不许外泄,又恰好大名府的天下文士大会轰动一时,是以江湖上并没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消息走漏。”杨宗保道:“不错,寇大哥与八贤王千岁在圣驾前几次密议的结果是,这两者之间必然存在某些关联,因此派我前来调查。钱大人你在大名府多年,可曾查到些什么吗?”钱通道:“是,那七星楼的汪守园一向深居简出,只在天下文士大会开赛典礼时露面,原本极难查寻根底,不过最近奇怪的是,竟然从七星楼传出消息,说汪守园乃是皇族后代,但是哪个皇族,却不知道。而本次来参与争夺的各路豪杰,除了一部分被杀的,先后有中州金刀门,海南海沙派,以及青城峨眉的人,都似乎在暗中与七星楼达成某种默契,更为可怪处,是他们达成默契之地,竟然是在王伦守备的府上。他与寇大人一向不睦,对我也是敬而远之,无从侦查。”
杨宗保见钱通说到这里,左眼角忽然微微一跳,知道他还是有所隐瞒,笑问道:“便真的无从侦查么?旁人不知道你钱大哥的手腕,我杨宗保可是清楚,那年在怡红院,你耍得我也够了。”钱通听他提起自己当年落魄时在他跟前耍手腕的往事,心中不由泛起温馨之意,哈哈一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杨兄弟。事实上,自打我被选到大名府做都监,便在路上琢磨了一条好计,未到大名府便让我当乞丐时的一个兄弟投身到王伦府上,如今他已做了王伦的贴身小厮,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那可都是他肚子里的一本账。”
钱通说到此处,凑到杨宗保身边,悄声道:“据我那兄弟说,王伦跟那位七星楼的汪楼主,两人之间是董贤遇到了汉献帝,弥子瑕遇到了卫灵公,亲密得不得了。因此王伦对他那位舅父很不买账,反而是大名府七星楼的事,他上心得紧。而那位汪楼主,似乎在秘密进行着惊天的造反阴谋,但苦于没有抓到真凭实据,所以我不敢禀报。”杨宗保听得双眉一挑,笑道:“想不到他们竟然还有这嗜好。慢着,龙阳之好,守园,汪守园......”低眉沉吟了一阵,说道:“据说五代十国里,后汉的皇帝刘鋹为人极为□□,不但爱好美女,且颇有断袖之癖,他极为宠爱一个出身寒微的书生,他的子女,都是用守字作为名字当中的一个字,你说有传闻说汪守园是皇室后代,莫非竟是刘鋹的子孙?”钱通见他竟能从王伦与汪守园隐秘的关系中推测到如此之远,且听来甚是合理,心中大是佩服,说道:“杨兄弟当真了得,竟能从毫不相干之事里推测出这许多。”
杨宗保道:“我尚需证实,是了,钱大哥,前几日我托你追查的事,可有消息?”钱通道:“我手下已经追查到,卓不凡就在大名府最大妓院,青楼楚馆藏身,而那位金夫人,则栖身在大名府提刑按察司黄涛一处私宅内。”杨宗保笑道:“黄涛?想来那多半又是那位姓姜的女人的裙下之臣了吧?”钱通道:“那是自然。实话说,这小娘子那骚劲儿,是个男人都想......”他说到这些男女之事时,不自觉间将当初在汴梁流浪时的无赖相又拿了出来,面带坏笑。杨宗保因见他为人极为义气,对朋友一向大方,也不计较私德,只笑了笑,干咳一声道:“咱们正经事要紧。”钱通见说,忙收敛笑意,道:“杨兄弟说的是。”杨宗保道:“钱大哥,卓不凡虽然是大辽国师,但如今他以私人身份在咱们大名府妓院里藏匿,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惊动为好,因为朝廷内,对契丹人一向意见分歧,咱们切不可叫皇上为难,我以为,咱们今次的目标,还是要全力放在七星楼上。另外,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查到,最近几个月被杀的大员,大多是金刀门组织黑白两道以及关外天魔堂的人所在,他们为了掩人耳目,还放弃本门的刀法不用,一律改用剑法,所以金刀门,绝对是我们将要铲除的目标,此事就拜托钱大哥全权处置。”
钱通一听,便知杨宗保是有心想让自己建一件大功劳,笑说道:“好,交给我办。”杨宗保站起身来,沉吟一阵,又问道:“大名府的醉仙楼是个什么所在?”钱通见问,想了想说道:“那醉仙楼是大名府最大的一家酒楼,老板叫做慕容海,自称是渭州人士,十年前到这里开了这间酒楼,直到如今,比汪守园还要神秘,迄今为止,并无一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他说到此,见杨宗保神色异样,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么?”杨宗保道:“不是,只是我有一个朋友,今晚要去那里,我很放心不下。”
钱通老于事故,笑道:“能让杨兄弟牵肠挂肚的,想必是为美娇娘?”杨宗保正色道:“她与别的女子不同,钱大哥可不要开玩笑。”钱通虽有一年多未见他,但素知他为人风流潇洒,等闲人物不入法眼,这时见他如此正经,一时有些不惯,但他为人极为聪明,一转念便已明白究竟,笑说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杨兄弟的心上人?啧啧,不知是怎样一位绝色,竟能叫咱们杨兄弟这般牵挂。”杨宗保听他这般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甜蜜,道:“钱大哥,你也不要取笑我了。”
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说道:“今日便如此吧。”钱通见说,笑说道:“杨兄弟这便走?可是为了要去醉仙楼暗中保护佳人?何必如此,咱们派兵去不成么?”杨宗保道:“便是不能动用兵马才烦心,钱大哥,日后我会给你详说,此间的事情,可要拜托了,是了,那姓姜的女人绝不是什么善茬,你要办她的金刀门,可别给她一通迷魂汤灌得晕头转向。”钱通笑道:“哥哥还不至于糊涂到轻重都分不清楚。”说完,拍了拍杨宗保的肩膀,道:“你也要小心在意。”
杨宗保见他神色间露出对自己的关切之意,心中甚是感动,笑了笑,接道:“我的黄骠马,暂时寄存在你这儿,过几日我来取,钱大哥,动嘴皮子兄弟在行,真要实打实的调动兵马去做事,可都得仰仗兄台帮手了。”钱通道:“你放心,我理会得。”杨宗保道:“我的官家身份,暂时不宜泄露,今日还是烦劳钱大哥送我出去。”钱通会意,两人又说笑着一路走出内室,将杨宗保送到兵马司衙门外,方才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