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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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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三击掌完毕,穆鸿举忽道:“卓兄,可可还记得一个叫做阿萍的女子?”

他陡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旁人均不解其意,卓不凡面上却忽然又是一紧,道:“你怎么知道阿萍?”穆鸿举正欲再说,穆桂英在旁却忽然站起道:“爹爹!”声音迫切激动,显然不欲穆鸿举将此事说出。卓不凡心中越发狐疑,向穆桂英面上望去,但见她秀眉紧蹙,宁静透亮的眸子里带着许多无法言语的悲悯,心中陡然生出一份没来由的不祥之感。他沉吟一阵,向梅落风道:“你退下去吧,叫所有的弟子,都退到楼下去。”

梅落风一直静默一旁,这时见他们陡然如此,心中很是奇怪:“这阿萍又是何人?”见师父神色很是异样,只得答应一个是字,从雅间里退了出去。卓不凡招呼穆家父女坐了,又沉默一阵,方才说道:“穆兄,若能将阿萍之事见告,卓不凡感激不尽。”穆鸿举自打跟他会面,总是一副粗鲁不文的模样,此刻刚毅英武的面容里却带出一份莫测高深的笑意。他一眼也不看自己的女儿,只是盯住卓不凡的面容瞧,淡淡道:“此事说来,也是凑巧。自打内人去世之后,我为了保存她的遗容,每年都会花一些时间到关外去采集各种珍惜药材。就在三四年前,我出关的途中,在一个陌生的城镇,无意当中碰到一群孩子,在那里驱打一个疯婆子。”他说到此处,深邃的目光里显出一丝不忍之色,仿佛当初的一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停了停,穆鸿举方才接道:“本来此事,我并不想打理,但是坏在桂英那次,也跟在身边。她见那疯婆子可怜,便出手救了她。谁知那疯婆子见到桂英的样子,竟然忽然叫了一声‘小姐!’大哭大叫着便扑了过来。我一来怕她伤着桂英,二来觉得这事太蹊跷,便出手将她给拍晕,然后将她带到一家客栈。在那里,经过桂英诊断,我们才知,这疯婆子原来并非疯子,只是经历过许多非人的折磨,才会变得面目全非。”卓不凡听到此处,冷笑道:“莫非这疯婆子便是阿萍,想不到她的下场竟是如此,也算是上天报应,他的那个姘头呢?”

穆鸿举自打与卓不凡会面,见他时刻都从容自若,仿佛万事尽在掌握,这时却为一件陈年旧事而仪态尽失,言辞暴戾,心中很是意外:“我只当他冷血无情,想不到竟然有这般的爱恨,看来此次必然可以让他进我的圈套。”心念及此,却不言语,只向穆桂英望了一眼。穆桂英心底并不知爹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陈年往事,但见卓不凡情状大失常态,秀眉一蹙,忍不住脱口道:“其实事情并非你想的样子。”

卓不凡与穆桂英到得此时此地,可说早已是敌非友,便是方才双方结约,也不过是各有所取,但这时穆桂英陡然开口,卓不凡却仍然忍不住还是信了他的话语,神色阴沉一阵,道:“那么还望两位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给我,卓某感激不尽。”穆桂英道:“那时我见她实在是可怜,费尽心思,总算让她又活转过来。她见到我,神色很是激动,只是管我叫‘小姐’,但其实我并不认识此人,真是意外之至,后来几经周折,她神色平定,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便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阿萍,是江南一位退职隐居的官宦曲家的丫鬟,她小姐的名字,叫做曲若蓝。”

穆桂英说到此处,不禁望了卓不凡一眼。她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她还在神农山庄做弟子的时候。有一年,她正在后院里看新栽培的各种草药,卓不凡兴高采烈过来找他。那时的卓不凡,一身簇新的长袍,长身玉立,说不出的英俊潇洒。穆桂英有半年未曾见他,这时见他神采飞扬,心中很是奇怪,便问:“师叔,你一去半年,得了什么好物件了,这般欢喜?”卓不凡笑道:“你这孩子,就知道物件?”穆桂英道:“那又是为何?”卓不凡看着她稚气美丽的面容,微笑道:“因为师叔讨了一房好老婆呀。”他说到此处,见穆桂英明亮的大眼睛里仍然满是疑惑,含笑接下去说道:“我知道你一定还想问,为什么讨了老婆这么高兴,眼下可不能告诉你,因为这事儿,要等你以后长大了,才会明白。”穆桂英被师叔说得一笑,执拗的性子起来,说道:“谁说要等到长大了,我如今就知道。”不等卓不凡答话,笑嘻嘻接道:“定然是师叔讨到的老婆很漂亮,所以心里十分高兴,啊,师叔,你可要当心,因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呀。”

卓不凡见她小小年纪,竟搬出《论语》里的话来笑话自己,很是欢喜,笑道:“你说得对,做人不应该以貌取人,何况我所以娶若蓝,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美丽。”那时的穆桂英,还不太明白卓不凡面上洋溢的微笑何以那样温暖,充满了幸福,只是从心里觉得,他提到若蓝这两个字时,神情里充满了一种溢于言表的快乐,于是她小小的心中,十分好奇,问道:“若蓝又是谁?”卓不凡到此时,才想起穆桂英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失笑道:“若蓝便是我的老婆呀,她的闺名,是叫做曲若蓝。”于是便将自己如何在江南游历,如何跟曲若蓝相识相知,说给穆桂英听。虽然那时穆桂英不过是个小女孩,并不懂得人世的欢喜悲哀,但那似乎是她生平第一次,从一个成年人的故事里,感受到两情相悦的魔力,也从心底,为师叔能够娶到一个好妻子而欢喜。

卓不凡触到穆桂英望向自己的眼神,心中忽然一震,暗想:“当日在小树林,我那样胁迫她,她虽然也全力应战,但我分明能够觉察到,她对我有一份难言的关切与不忍,我一直只当她是因为我当年曾经教她机关术数的缘故,却莫非她实则竟是因为知道若蓝经历的种种,可怜我么?”他素性骄傲自负,若是往常,心中有这般想头,立时便能起身要了对方性命,但这时想到妻子之事恐怕另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隐情,竟而就此忍耐下来,沉声道:“不错,阿萍,正是若蓝当年的陪嫁丫头。穆兄,当年你们到底得知了什么,便爽爽快快说了吧。”

穆鸿举见他面上露出焦躁之色,向女儿张了张,知道她不忍讲述别人的悲惨故事,便道:“还是我来说吧。桂英救醒那位阿萍姑娘之后,问及她的遭际,她哭得稀里哗啦贼惨,而我这傻女儿,天生一副软心肠,最怕别人哭,因此慌了神,忙又问她为何哭,她说:‘我是为自己哭,也是为我家小姐哭,我家小姐,给人家害死了,害她的人,却把杀人的罪名,都推在我跟阿超头上,叫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想这等事情,原该官府管辖,便插嘴道:‘你们怎么不报官?’那姑娘说:‘这年头官字两张口,只管你有钱无钱,可不管你有理无理,何况我们的事,说给旁人听,旁人也未必明白。’我越听越是心烦,正要嘲讽两句,谁知我这傻女儿偏喜欢关心人,便叫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我们听。”

“那阿萍一条命都是桂英救的,自然便答应了,于是便道:‘我叫阿萍,是江南一个大户人家的丫鬟,我家小姐姓曲,闺名叫做若蓝,是老爷最小的女儿,在家里备受宠爱。’我见桂英听到曲若蓝三个字,神色一震,似乎大为吃惊,便问怎么啦,经她点破,我才知道,原来这阿萍口里的那位小姐,竟是卓兄的结发妻子。”穆鸿举说到此处,见卓不凡忽然抬起头来,向自己女儿望了一眼,又望向自己,道:“不错,若蓝,正是我的妻子。”话语低沉忧郁,却没了方才的那份暴戾之气,穆鸿举并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哦了一声,接下去道:“阿萍听说桂英认识你,当时便激动起来,连声道:‘求你帮我跟姑爷说,小姐不是我们杀死的,真的不是。’我们都觉得她这话来得极为奇怪,便问她到底发生何事,她却变得十分苦恼,半日才告诉我们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只是小姐真不是我们杀的,真不是。’”

“我听见此事竟然跟卓兄有关,不禁十分好奇。只听桂英说道:‘你且安静下来,把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全都说给我们听,或者我们能明白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说不定,你说是不是?’阿萍觉得桂英的话十分有理,便又说道:‘好吧,我给你们说一说。原本我家小姐嫁给姑爷之后,夫妻二人过得十分幸福,但是因为老爷嫌弃姑爷没有功名,觉得小姐嫁给他很吃亏,便总是变着法的跟姑爷过不去。姑爷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因为实在无法忍受,便跟小姐约定,要出门去求一个功名回来,小姐夹在他们之间,原本就左右为难,这时见丈夫要离自己而去,更是伤心,然而却没有法子可想,只得由着姑爷独自出门。谁知姑爷这么一去,竟然一连数月不见消息。小姐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思念,没多久便生了一场大病。偏在这时,老爷过去的一个门生,叫做贝蒙安的找上门来,说是近年混得十分得意,不久要在江南做一个州的知州。’”

卓不凡听到此处,点一点头,道:“贝蒙安是我岳父一个同僚的儿子,小时候在岳父京城的府邸住过一段日子,跟小蓝一处读书到十来岁才离去。”他这般说,显然对穆鸿举所言,已经信了七八分。穆鸿举听他如此说,哦了一声,接道:“据阿萍说,贝蒙安到了府上,见你妻子生病,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大夫,治好了阿萍,又在她身上大做水磨功夫,要阿萍背弃你。但是你夫人痴心不改,说什么也要等你回家团聚,于是那姓贝的,便跟你岳父串通,造了一份假家书,说你在外面另外有了老婆,不再回来,劝你妻子改嫁。”

“如此这般夹攻,你夫人无奈之下,只有答应改嫁。谁知到了出嫁之日,她竟然跟阿萍一道,在曲家的一个护院保护下,连夜从曲家逃走。这个护院,便是阿萍嘴里说的阿超了。这三人里面,只有阿超有武功,却要保护两个弱女子连夜出逃,一路艰辛,可想而知。而那贝蒙安很快也发现未婚妻逃婚,带了一众家丁连夜追捕,一干人逃逃追追,不知不觉到了秦淮河畔。眼见得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阿超一个人虽然忠勇,但是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她下令,要阿超跟阿阿萍带着她给你的书信先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你,回去解救她。那阿萍跟阿超哪里肯依。谁知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阵怪啸,还未等阿超回过神,你夫人胸口忽然中了一刀,就此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卓不凡听到此处,蓦地抬起头来,望了望穆鸿举,又望了望穆桂英。穆鸿举心思深沉,他早有所察觉,但是穆桂英眼睛里深深的忧郁和哀伤,却再也不会骗人。霎时间,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扔进了十八层地狱一般,好一阵,方才回过神,低头盯着桌面,一字一字道:“你说的,可是真话?”穆鸿举面色晦暗不明,幽深的眸子里火光一闪,却忽然笑道:“你可以不信,但阿萍她还活着,你夫人的手书,正在她手里。”他这一番话平和冷静,全无杀气,卓不凡却好像被人点燃周身的火气一般,双拳握紧,指节格格作响,冷冷道:“她人在哪?”穆鸿举道:“长乐客栈做管事的张嫂,便是阿萍。你虽然有几年没有见过,但她的样子,相信该记得。”

他说完这番话,静静望着卓不凡。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一双幽深的眸子里火花四溅,仿佛地狱烈火中欲随时择人而食的巨灵猛兽一般。过了好一阵,卓不凡方才站起,说道:“穆兄,多谢你和令千金,可否安排我见一见阿萍?”穆鸿举点一点头,笑道:“我会安排。”他说到此处,别过脸去望了望女儿,又道:“今日便如此吧?我们两个老家伙顶得住,我女儿可顶不住。”卓不凡点头道:“好,请!”见穆桂英站起身,想起一事,正想伸手拦住她,手到半空,却终于还是停下来,看着穆家父女走到雅间门口。

梅落风在门口见了,吃了一惊,走进来道:“师父!”卓不凡只摆了摆手,并不言语。穆鸿举微微一笑,见女儿径自走出雅间,便随后跟上。两人走出醉仙楼,一路向长乐客栈走去。许久许久,穆鸿举见女儿只是默不作声在前面走,快到长乐客栈门口时,忽然开口叫住女儿道:“桂英!”眼见穆桂英回转头来,秀美绝俗的面容里一丝表情也无,走上前去,柔声道:“你怎么啦?”穆桂英道:“我没事,爹爹,别担心。”穆鸿举见女儿如此,心中一紧,说道:“你怪我吗?”眼见穆桂英咬咬唇,并不接话,穆鸿举接下去说道:“你怪我收了那二十万两的银票,就这样揭过小花的死,是不是?”穆桂英忽然一笑,在夜色中看来,分外动人,她摇了摇头,悠然说道:“爹爹,其实我早就懂得,你为什么要收那二十万,你决不稀罕那个钱,你只想以此来告诉我,小花死了,已成事实,无力改变,希望我能够将这件事放下来,开开心心活下去。事实上,你已经在出手给小花报仇了,不是吗?”

穆鸿举见女儿如此说,眼睛一亮,笑道:“你都看出来了?”穆桂英道:“是的。你特意跟卓不凡提张嫂的事,故事里有真有假,别人不知,我还是知道一点的。”穆鸿举大笑道:“人家都说男子是宝,女儿是赔钱货,可是我却觉得,我穆鸿举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有你这样一个闺女,只可惜你娘死的早,没给你添一个兄弟姐妹。”忽然想到一事,又问:“那你不开心什么?”穆桂英道:“我其实没有不开心,我只是看到卓师叔那个样子,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恨他不起来。虽然我知道常大哥是死在他的徒弟手里,但是他其实也是受害者,而且他活着,并不见得比我开心多少。”穆鸿举啊了一声,由衷感叹道:“你这孩子,总是能为别人想。”穆桂英一笑,抬头望了望发白的天空,心道:“小花宁可不要命,也要我活下来,是想要我开心,我却一直背负着对她的愧疚,背负着痛苦过日子,几乎辜负了她一番好意。啊,小花,你家小姐是不是很傻?”

她正自出神,穆鸿举忽然停步,站在街道中,说道:“朋友,出来吧。”此时黎明将至,清冷的街道一个行人也无,穆桂英却也听出,身后巷子里,正有一个人,躲在那里。她回转头去,只见一人从巷子里飞身而出,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青袍飘然,俊朗潇洒,正是杨宗保。穆桂英乍然见他到来,心中又惊又喜,暗想:“他不是去官府找帮手查汪守园,找卓不凡姜秀芳麻烦么,怎么却到这里来了?啊,他是担心我。”想到此处,不禁心中一荡,只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别过脸去不瞧他。

穆鸿举望望女儿,又望望杨宗保,见他们两人如此,心中陡然雪亮,又靠前一步,咳嗽一声,挺直腰背道:“阁下是谁,干嘛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杨宗保啊了一声,忙收回目光,偷偷瞄了穆鸿举一眼,恭敬答道:“在下是天波府的杨宗保,跟穆姑娘是朋友,知道前辈与令爱要来醉仙楼见卓不凡,心中放心不下,因此便一直在外面守着,跟到这里,并不是鬼鬼祟祟。”穆鸿举听他实话实说,一句是一句,深色不卑不亢,心想:“呀,这小子还真他妈是个角色啊,配得上我闺女。”想到此间,又咳嗽一声道:“哦,是么,如今我们已经出来了,你小子又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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