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保不料穆鸿举陡然如此问他,又啊了一声,道:“我看见令爱跟前辈平安出来,心里只想着欢喜了,还没想好该如何呢?”见穆桂英忽然偷望了自己一眼,清丽秀雅的面容里微带笑意,神色说不出的娇俏动人,知道她是笑话自己一副傻相,不禁面上一红,心中十分尴尬。再看穆鸿举时,却只是等着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睛望着自己,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不欢喜,更是难以捉摸,忍不住又说道:“前辈,我是不是该为你们做点什么才对?”穆鸿举看出女儿与这少年绝非范范交情,有心想要考校他,便仍旧故作深沉,反问道:“你说呢?”杨宗保出身贵胄侯门,在皇帝老子面前都不怵,这时被穆鸿举淡淡一句话一说,竟觉得后脊背有些微微发热。
他搜肠刮肚想了一顿,说道:“啊,你们这一晚也累了,不如由在下做东,请你们吃一顿,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再去做别的事。”前面还说得十分流畅,但是见穆家父女二人,两个人四双眼睛都在自己面上盯着,不知怎的,心中打一个突,暗想:“糟糕,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啦?”不自觉脖子一缩,似乎身子也跟着矮了半截,终于尴尬的闭上嘴巴,傻呆呆的望着他们二人。穆鸿举见他在自己面前如此老实诚恳,心想我捉弄得也够了,却又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亏你还说跟我女儿是朋友,怎么也不知道,这后面的长乐客栈便是我们家开的,老子要吃要喝,还用你这臭小子!”夹七夹八,将杨宗保说了一顿。
穆桂英见爹爹如此对待杨宗保,忍不住在旁嗔道:“爹爹!”穆鸿举答应一声,忽然向女儿做个鬼脸,嘿嘿笑道:“好啦,好啦,真是女生外向,你爹爹我又不会真吃了他。嗯,咱们忙前忙后一夜也怪累的,我先进去叫张嫂张罗吃的,桂英,你等会儿慢慢回,不要着急呀。”穆桂英虽然素来落落大方,但这时被父亲如此说,雪白的面颊上不禁红霞满脸,嗔道:“你还是做爹爹的,怎么如此不正经。”说完,这才想起杨宗保站在一旁看着,不禁又羞又恼,跺一跺脚,转身要走,哪知穆鸿举比他更快一步走到长乐客栈前,转头笑向杨宗保道:“姓杨的小子,你记住,欠老子一顿饭。”说完,便洋洋洒洒去了。
此时天色已明,清晨的薄暮,荡漾在街道之上。他回转头来,见穆桂英站在那儿,眉目恬静,衣袂萧然,仿佛一朵水仙花一般,静静绽放,踏上一步,道:“穆姑娘,看到你安然无恙从醉仙楼里走出来,我心里好欢喜。”穆桂英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方才说过的。”杨宗保又是啊了一声,失笑道:“今日也不知怎的,老是出差错,穆姑娘,你别生气呀。”他目光与穆桂英的目光一触,只见她面带微笑,洁白的面容里微微泛着光彩,在清晨的寒风中,竟是别有一份娇羞动人的风韵,心中又是陶醉又是疼惜,柔声道:“清晨风寒露重,你快进去吧。”穆桂英听他话里对自己满满的关心,眉目中都是关切爱惜自己之情,心中感动之极,幽幽道:“杨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杨宗保道:“因为你总是把别人的痛苦背负在自己身上,一心总是想着别人,从来都不知道为自己打算,我好心疼。”他不等穆桂英答话,又道:“你知道吗?虽然你在山神庙掩饰得很好,但是我还是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恨,你恨我的出现,扰乱了你的生活,恨我的出现,让你的小花还有常大哥都遭遇不幸,此外,你还在顾及小翠,因为不管怎样,是她救了你。而我呢,明明知道,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多想,直到无意中偷听到你方才跟你爹爹说了那么一番话,我才有勇气跟你说,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知你,而且至始至终,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没有别人。”
他心里喜欢穆桂英,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在心里刻下了这个美丽的影子,后来一路相伴,看着她受尽痛苦折磨,为了同伴的死痛不欲生,心中疼惜关切,溢于言表,但却从未有机会当着她面跟她一诉衷肠,因为在他心中,穆桂英太美,太飘渺,仿佛天边的云彩,星际的清辉,是那样让人期待,却又无法琢磨,如今终于有机会跟她述说自己的心情,自然脱口而出,毫无顾及,穆桂英却是听得震动不已,瞪大一双美丽的眼睛,呆呆望着杨宗保俊秀的面容。只见他双目中满满的,都是对自己无穷无尽的关切,无穷无尽的疼惜,心中忽然一动:“我早知道他是知我的,却没有想到他竟然知我如此深。”
杨宗保见她一言不发,满脸都是难以言喻的震动,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凝望着她略显苍白的美丽面容,柔声道:“穆姑娘,不要总是一个人背负愁苦,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为你遮挡,好不好?”穆桂英听见他如此情深意重的话语,想起从前经历的种种,想起他对自己的付出,心中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少年印刻在心里,只是自己埋藏太深,顾忌太多,未能面对而已。一时之间,忍不住将头靠进杨宗保的肩膀,感受他的宽阔与踏实,心中涌起一阵甜蜜:“我想要的幸福,便是他吧?小花,常大哥,你们在天上,是不是也这样看?”
杨宗保见她虽然不言语,但是主动将身子靠在自己身上,面有喜色,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幸福,此时已经悄然降临,心中没来由一阵狂喜,忍不住紧紧将穆桂英抱在怀中,说道:“穆姑娘,我今天真是从未有过的欢喜。”穆桂英轻轻笑道:“我也是。”她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听在杨宗保耳朵里却好似繁花盛开,冬去春来一般,更是欢喜得不能自己,若不是素知穆桂英冲淡宁静,当真要就此将她拦腰抱起,原地打几个转才好。
两人正自相拥,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呀,干嘛抱住穆姐姐?”杨宗保见穆桂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不自觉放开了手,心中没来由一阵懊恼,心说:“这祖宗是谁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布衫的垂髫小童,正自瞪着圆溜溜的眼珠,满脸敌意瞪着自己。杨宗保见他不过是个小孩,怒气顿消,笑问道:“小朋友,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那小童却仍然像只刺猬一般,满脸剑拔弩张的,瞪着杨宗保道:“我是虎头,谁是小朋友,你这个坏蛋,你是不是欺负我穆姐姐了?”杨宗保一向风流自负,今日却先被穆鸿举耍,然后又被一个小孩子当着意中人当面不给台阶下,饶是他一向聪明,也不由面上一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自发窘,穆桂英已从旁走到虎头跟前,弯下腰来,笑道:“虎头你误会了,杨哥哥是姐姐的朋友来的。”虎头啊了一声,道:“那她干嘛那么紧紧的抱着你不放啊?”穆桂英被一个小孩子问这种问题,面上一红,回头娇嗔地望了杨宗保一眼,笑向虎头道:“那是因为杨哥哥喜欢穆姐姐啊,虎头你以后若是喜欢一个人,也会跟杨哥哥一样的。”此时天已大亮,还未见甚阳光,但杨宗保见到穆桂英和颜悦色,和小孩子说话的样子,只觉得她全身上下,都沐浴在无尽春光之中,那般明媚,那般淡雅,那般从容,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虎头得穆姐姐耐心解说,终于知道自己错怪杨宗保,说道:“姐姐,我明白啦。”快步走到杨宗保跟前,说道:“杨哥哥,刚才是我错了,你可千万别生气。”杨宗保见他容貌天真可爱,说话却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笑道:“放心好啦,杨哥哥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虎头见他和蔼可亲,忽然冲他做个鬼脸,笑嘻嘻道:“我就知道杨哥哥是好人。”杨宗保见他说这话时,满脸天真烂漫,忍不住与穆桂英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正说着,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虎头,你干嘛呢?”却是宋青寻了出来。她一抬眼,先瞧见穆桂英站在那儿,满脸喜色,叫了声:“小姐。”快步走了上来,忽然发现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站在一旁,不觉呀了一声,面带羞涩走到一边。穆桂英笑道:“青丫头,有什么事么?”宋青说道:“老爷寻你吃饭呢,虎头,你没跟小姐说么?”虎头摸摸脑袋,笑道:“我给忘了。”穆桂英微微一笑,向他们二人道:“你们先去,我就过来。”宋青答应着,带虎头先走了。
穆桂英回头看向杨宗保,两人默默对视一阵,杨宗保道:“你先去吧,我要去见见八姑姑,回头过来找你。”穆桂英点点头,凝神一阵,说道:“姓姜的女人,若是被你的人捉了,一定记得留给我。”杨宗保深深望了穆桂英一眼,展眉一笑,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想了一想,从衣服里掏出一块金牌来,递到穆桂英手里,说道:“这是我娘给我求的护身金牌,你好生收着。”穆桂英收了金牌,想了想,从腰带里掏出一只香囊,道:“这个给你。”杨宗保握住她递过香囊的手,柔声道:“好好待自己,不管什么事,都有我呢。”穆桂英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暖,凝望着他坚毅刚强的面容,微微一笑,答道:“我明白。”杨宗保一颗心到此时,终于彻底落定,含笑放开了手,道:“我看你进了客栈再走。”穆桂英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将金牌收进衣服里,转身向客栈方向走去。走到客栈门口,一转头,见杨宗保果然远远站着凝望自己,心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嫣然笑了笑,这才快步进了客栈。
杨宗保见穆桂英进了客栈,低下头来,凝望着手里的香囊,只见上面绣着一朵洁白的梨花,针织细密,颜色半新不旧,显然是穆姑娘随身携带多年的一样旧物,心中登时满是温馨甜蜜之意,忙珍重收进贴身衣服里面,这才转身离去。他先找了一个路边摊吃过早点,然后方一路走到大名府朱雀街。这这一条街面上,有一家极大的客栈,名唤七星客栈,那是七星楼专门用来招待前来参加天下文士大会的各路豪杰们的所在。杨八妹连日以来在天下文士大会出尽风头,七星楼对她那一行人自然特别看待,一应所需,全是上等供应。
杨宗保走到七星客栈附近,见街上行人渐多,那七星客栈进出的,尽是些江湖人物,心知连日以来的暗杀,已经让武林人士闻风丧胆,是以大家伙都成群结队住到七星楼名下的七星客栈来。他站在街边沉吟一阵,转头走到街道另一边,走进一家名为祥茂成衣铺的小店。只见店铺的老板正埋头在柜台里打算盘算账,便走上前,说道:“老板,我要买衣服。”那店老板是个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穿一件丝绸长袍,抬头见是个容貌俊朗潇洒的少年,堆笑道:“是,是,我们这铺子里都是上等货色,您看您喜欢哪一件?”一面说,一面放下手里的伙计从柜台里出来,引杨宗保看铺子两旁摆设的各色陈衣。
杨宗保看了一阵,见无人注意,便又低声道:“山河万里,皇图永固。”那成衣铺老板听了,凝望杨宗保一眼,答道:“奉天忠义,生死无悔。可是杨大人么?”原来他们二人所答的八句话,乃是大名府内卫的最新的统一口令,凡是大名府内卫密探,一对上口令,便知根底。杨宗保点点头,道:“我是杨宗保。”那店铺老板点一点头,将杨宗保引到里间,拱手道:“在下是大名府钟管事旗下,生字号密探,小姓邹,杨大人管我叫老邹好了。”杨宗保道:“好,老邹,我现下要进七星楼去,麻烦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我要变装。”老邹道:“是。不知杨大人是要男装还是女装,少年还是老年。”杨宗保沉吟一阵,道:“变个中年书生的模样好了。”
老邹去了一阵,不多时便将东西预备齐全。等杨宗保装扮完毕,果然已经是个须长三尺,头戴逍遥巾,身披鹤氅的书生,为了配合江湖人物的身份,还随身带了一支铁笛。他将一切收拾妥当,便辞别老邹,向七星客栈迤逦而去。他一路走到七星客栈前,径自进了里头。跑堂见他相貌文质彬彬,气派不凡,不敢怠慢,忙堆笑上前招呼。杨宗保精于应对,不说找八妹,只说是从南方过来,寻访旧友杨廷路。那跑堂去了一阵,方才过来引杨宗保转过一道门帘,进了客栈后院。
那后院里四通八达,皆是各色厢房。两人正自走着,杨宗保忽然见到杨廷路从一间房里走出,便高声叫道:“杨兄弟,原来你真在这里呀!”杨廷路抬眼望了望,好生奇怪,却见杨宗保忽然在跑堂身后冲他比划了一个手势,这才知道竟是杨宗保,大笑道:“呀,原来是你老兄。”两人走到一处,见那跑堂的去了,这才将杨宗保引到另一间房前,低声道:“你八姑姑跟枫道长,正在房中下棋。”敲了敲门,便听八妹道:“谁呀。”打开门来,见杨廷路带着一个陌生的男子站在门前,也是一脸诧异。杨廷路笑道:“咱们进去再说。”
走进房中,只见那客房极为宽敞,房中陈设一应俱全,皆是上品。枫道人此时正埋头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的棋盘苦思。他乍然见到杨宗保,问道:“呀,这位老兄是谁?”杨宗保扑哧一笑,先向杨八妹行礼,叫了一声:“八姑姑,怎么连我也认不出了?”杨八妹不觉失笑道:“呀,竟然是宗保,好小子,干嘛装个老头捉弄我?”枫道人却是拿眼打量杨宗保形容,笑嘻嘻道:“你这易容术是自己弄的,还是别人弄的,实在不怎么样,内行人一眼就看穿啦,嘿嘿。”
杨宗保笑道:“骗你这样的老行尊自然不成,骗别人还是行的。”枫道人听了,满脸得意,笑嘻嘻说道:“好小子,真会说话。”杨八妹与杨廷路二人相视一笑,杨八妹道:“宗保,你今日忽然这样打扮过来,必有缘故。”杨宗保道:“正是。”说到此处,目光瞟向房门。杨廷路会意,低声说道:“我试探过,这房子并不透风,外面也没有七星楼的暗哨。”杨宗保点点头,见他们各自找凳子坐定,杨宗保道:“八姑姑,我已经查明,今次大名府的天下文士大会,背后不但牵涉颠覆朝廷的阴谋,还极有可能涉及到一些武林隐秘的争夺。”众人听说,都是吃了一惊。
杨八妹道:“便是你不说,其实我心中也很怀疑,而且......”她低眉凝神一阵,接道:“我怀疑在背后操作这些的,兴许果真是七星楼的楼主汪守园。”杨宗保见她说到此处,神色一黯,似乎她与汪守园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心中不禁奇怪,转头看廷路,见他眼睛里全是八妹,神色充满疑问与疼惜,这才知道原来他竟也不知端倪,便不多说,只说道:“不错,但除了七星楼,大辽国师卓不凡的人,还有洛阳金刀门,都有参与其中。”
枫道人呀了一声,摸了摸胡子,道:“听江湖朋友说,七星楼与少林素有交情,门下护院保镖,无不是少林子弟出身,金刀门这几年更是黑白两道,乃至官府都有勾结,声势凶猛,如今就咱们几个在这里,到时候怕是孤掌难鸣,你们忘了,自打天下文士大会开赛以来,有好几个在江湖上颇有声望的侠义道中人,已经莫名其妙在夜晚被人杀了。”杨宗保道:“不打紧,穆柯寨的朋友到时候会帮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