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桂英听他二人一搭一唱,尽是给自己带高帽子,一笑道:“你们别瞎说了,我哪有那么好。“
穆鸿举见他们二人彼此神色,呵呵一笑道:“好啦,爹爹不瞎说了,我出去转转去,你跟这臭小子两个在这里说说话吧。”穆杨二人听他如此说,均是面上一红,却都不言语。穆鸿举见了,又是呵呵一笑,站起身便退出了房间。穆杨二人候穆鸿举出去,方走到一出坐了下来。
杨宗保道:“穆瓜便是将你的行踪泄露出去的人,是不是?”
穆桂英一笑,道:“你都猜到了么?不错,他不但泄露我的行踪,而且还欺骗到此与他碰头的常大哥,说我们遇到危险,要常大哥前去增援,所以常大哥才会遭遇到不测。”杨宗保惊道:“竟有这般严重?那你怎么还能原谅?”穆桂英笑叹了口气,道:“不原谅又能如何?莫说我是他看着长大,便是此事,说到根底,还是自己江湖经验不充足,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而且,据他跟爹爹调查来的结果,此事,他实则是受制于人,迫于无奈才如此。”
杨宗保默然一阵,笑道:“我一直担忧你多愁善感,却未曾想到你是非分明。”穆桂英听他夸赞自己,微微一笑道:“就别给我带高帽子啦,我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女子而已。”杨宗保见她如此谦逊,笑道:“真是奇怪,怎么今时今日的女子,个个都貌若天仙,蕙质兰心了吗?”穆桂英被他如此说,忽然冲他做个鬼脸,神色说不出的天真可爱。杨宗保看得心动,忍不住俯身过去,在她清丽秀美的面容上轻轻吻了一下。穆桂英又惊又羞,瞪了他一眼,道:“你,——”她平素在山寨里,上上下下无不当她是公主娘娘一般,便是常大哥对她也是多有礼让,这时忽然生平头一遭被男人亲吻,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下头去不言语。
杨宗保原本一时动情,方才吻了她一下,这时见她不睬自己,心中大感后悔,却又不知该如何哄转她,正自惶急,忽然灵机一触,扬起手来,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穆桂英大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呀?”杨宗保站起身,一本正经道:“我惹姑娘生气,都是我不是,我打自己耳光,给你陪不是呀。”说着,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道:“杨宗保你这个混小子,你虽然喜欢人家,看人家漂亮,就想亲人家一下,可也不能想怎么就怎么,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愿意呀?真是该打。”
一席话说完,眼见穆桂英仍是不笑,暗说:“反正都打了,我就再打一下。”于是便将两只巴掌扬起,左右开弓,便要往自己面上招呼。不想掌到半路,全都给穆桂英拦截下来。他一怔,忙伸手要握穆桂英的手时,对方却早已将手收进袖子里,脸上一红,低下头道:“从前你可不是这样油腔滑调的。”说着,忍不住扑哧一笑,神态说不出的娇媚可爱。
杨宗保见她并不气恼,一笑道:“哎呀,真是难得小姐你不生气,小生这厢谢过。”说着,将袖子一展,学着戏文里的书生,给穆桂英行了一礼。穆桂英被他逗得一笑,道:“出去见你八姑姑一圈,回来便学得不规矩,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杨宗保听她说出去回来,心中一动,想起往日大哥晚归,大嫂也喜欢说出去回来,面上不由露出愉悦欢喜之色,笑吟吟望着穆桂英的侧脸。
穆桂英见他半日不答,抬眼向他面上望去,但见他面带微笑,似乎在想着什么开心之事,便问道:“你在想什么?”见他只是在一旁含笑不语,猛然醒悟过来,啐道:“尽想不正经的。”杨宗保道:“这可冤枉了,我不过是想着我大哥宗显回府晚了,大嫂便说他,出去做什么了,这么晚才回来,没什么不正经呀。”
穆桂英听他比出大哥大嫂的成例,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又扑哧一笑,眼见杨宗保又想走过来轻薄,轻轻一闪,站到一边,说道:“你呀,只管想这些,正经事儿全都不做了吗?”一席话提醒了杨宗保,他道:“正是呢,我刚去见了八姑姑,他们说天下文士大会已然进入了七星聚顶之前最后一轮的选拔赛,她今天下午,就要直接与瑞珠对战。”穆桂英秀眉一蹙,道:“哦,你八姑姑可有把握?”杨宗保道:“便是没有把握呢,她们让我来求你,希望你能易容代她出战,不知你自己意下如何?”穆桂英听说,沉吟一阵,笑道:“只怕让我代战是假,让我帮着你们搅局才是真。”
杨宗保一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的,我已决定,先下手为强。”穆桂英叹道:“我知道你是眼看着他们明目张胆,视朝廷法纪如无物,心怀不忿,但是此事,只怕不是十分容易。”杨宗保道:“你可是担心须弥和尚?”穆桂英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起先我一直都以为这趟大名府的浑水,内不过汪守园,外不过卓不凡,如今看来,他们二人,连同我爹爹在内,竟都似如来佛掌心的孙猴子一般,样式都被人算计在内,更别提我那一场挫折了。”一提到挫折二字,不免想起小花来,面上登时露出黯然之色。杨宗保走上前去,轻轻将她的手捉在掌心,凝望着穆桂英道:“去了的,已经不会再生,我会连同小花还有常大哥那份,一生一世都对你好。”
穆桂英淡然一笑,道:“有你这份心,我已经满足了。”她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道:“让我代你八姑姑出战瑞珠,此事不难,只不知你们全盘计划究竟如何?另外据我所知,七星楼门下不乏精明强悍之人,恐怕咱们想要瞒天过海,并不十分容易。”杨宗保听她如此一说,神色登时变得凝重起来。
这日午后的七星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与会的江湖中人固然争先恐后,便是一般升斗小民,也都生恐错过今次盛会。只因众人口耳相传,都知在本次盛会当中,来自天波府的杨八妹,以及来自关外的才女瑞珠,两人不但力压群雄,聪明无双,且都姿色过人,倾国倾城。
此时比赛时辰尚未到,只见当日比赛射箭的场地早已洒扫一新,周遭盖好了数十个棚子,每个棚子前都竖立着一块大木牌,悬挂着围棋棋盘。知道今日比赛赛程的,都知道此物乃是为了最后一局比斗围棋,演示两位选手棋路所用。但那场地之中,却另外放着两块石碑,全都以红布蒙住,竟不知用途何为。眼见得光阴似箭,参赛的两位佳人依然没有露面,各号棚内等着观战的男女老少不禁都有些不甚耐烦,一帮粗豪汉子早鼓噪起来:“怎地还不开始?”“咱们等在这里,难道是喝西北风么?”若非忌惮场地周遭,铠甲鲜明的大名府铁甲护卫,只怕早有人要起而动武。
又等了一阵,但听得一阵锣响,北面大棚侧,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竟是连日以来,都未曾露面的七星楼主汪守园。在他身旁左右,分别是大名府守备王伦,少林寺监寺大师天峰和尚,以及丐帮帮主司马长空等武林名宿,另有几人,均是儒生袍服的年长老者,人人精神矍铄,显然身份来历,绝不简单。
那汪守园招呼一众宾客入棚坐定,向四方团团一揖,朗声道:“本次文士大会,竟有两位女子出类拔萃,实在意外。今日守园拨冗前来,与在座诸君一般,都想见识一下,咱们大宋的巾帼英雄,究竟是天波府的杨八妹棋高一着,还是来自北地的瑞珠姑娘更为高明,有请两位才女!”他这一番话侃侃而言,清朗平正,在场一众看客听后无不十分欣赏,纷纷鼓掌欢呼。
伴随着众人欢呼,杨八妹及瑞珠二人,各自在亲友陪伴之下,从北面大棚两侧现身。那瑞珠一如往日一身白衣,美目流盼,站在场地上风姿绰约,十分的引人注目。在她身旁相随的,除了师兄雷坤,另有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容貌清秀,却不知是何来头。而杨八妹则是一身绿衣,落落大方中不失飘逸之美,眉目英挺中带有几分灵秀之气,不愧是将门之后。与他同来的,除了枫道人杨廷路,尚有一个自称铁笛先生的中年书生。只是奇怪,那书生望见汪守园时,神色中流露出几分难言的尴尬。
瑞珠与杨八妹二人从两头走近场中。汪守园向他们二人各望了一眼,笑道:“今日能得见两位当世才女比较才艺,实在是守园生平之幸。”瑞珠与杨八妹彼此对望一眼,均向汪守园裣衽为礼,口内说道:“楼主过奖。”两人各自退开数步站定,主办方大棚内走出一个书生,展开手中一幅绢帛,高声道:“本次选拔,分三个回合,第一个回合,乃是书法较技。请两位分别选择场地上的一块石碑,然后拆看石碑上的文字,以拆看文字最少而能猜中石碑来历者胜出。”他这比赛规矩一宣布,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主办方里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忍不住站起说道:“汪楼主,书法一道贵乎阅历,凭她两个姑娘能有多少年纪,别说猜碑,便是能有一手上乘的书法,也是十分难得。如今你出这样的题目,实在太也刁难人了些。”
谁知瑞珠微微一笑,道:“小女子虽然比不得曹夫子文武兼修,一笔飞白书出神入化,但自问于书法一道,尚算颇有心得,请曹夫子不必担心。”她这话一出,众人方知眼前这络腮胡子的大汉竟是当世书法名家,人称“铁画银钩”的曹元魁夫子。他精研传自汉代蔡邕的飞白书绝技多年,书法剑道均有独到造诣,乃是当今武林有数的文武全才之一。
那枫道人见瑞珠吐语如珠,不疾不徐,显然对比试胸有成竹,忍不住向杨廷路道:“这丫头到底多大岁数啊,就敢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夸海口?”杨廷路面有忧色,说道:“八妹说她是个劲敌,果然一点不错。”心中暗想:“八妹虽则也文武兼修,也曾跟随五爷学过碑帖,但那毕竟是修心为主,并不精研,如今只好碰运气了。”眼看瑞珠语出惊人,先声夺人,忍不住和众人一般,将一双眼睛盯在八妹身上,想悄悄她到底如何应对。
八妹眼见众人全都将目光投向自己,也是一笑,说道:“曹夫子说得一点不错,书法一道,贵在阅历,年久日深,功力自精,小女子浅薄粗陋,自问绝不能跟在座名家比肩,但若瑞珠姑娘定要与我一较高低,小女子自当舍命陪君子。”她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带有几分较劲之意,瑞珠听后立时神色一变,忍不住与师兄雷坤对望一眼,暗想:“昨日得悉将要与八妹对决,我曾与她在七星楼外打过一个照面,那时她对着我,目光中露出怯色,自当无疑,怎么如今竟是这般淡定从容?”
她正自转念,那宣布规矩的书生朗声问道:“曹夫子,既然两位姑娘均无异议,咱们是否可以马上开始?”曹夫子拱手道:“当然。”说完便也归到主办方大棚内坐了。
那书生又向汪守园望了一眼,见他也无异议,便将手一挥,走到八妹与瑞珠之间,说道:“请两位姑娘自行选择所要猜测的石碑。”八妹原本想要抢先手,眼见瑞珠也踏出一步,知道她绝无让步之意,一笑道:“姑娘先请。”瑞珠心道:“看她如此气定神闲,莫非竟是深藏不露?不管如何都好,先猜碑,选择的余地大一些。”一念及此,微笑道:“既如此,小妹便当仁不让了。”
她踏出几步,眼望着场地中的两块石碑,想了一阵,指着其中一块,说道:“就这块,在中段随意拆开两个字吧。”主持书生见说,将手一举,早有一名负责看守的家丁拔出刀来,刷刷几刀凌空划过,那石碑上蒙着的红布竟当真就此破开一块,不多不少,恰好露出两个字来。众人眼见此人刀法如此了得,竟都不由啊了一声。连石碑露出的究竟是什么字也没看清。
隔了一阵,只听瑞珠说道:“这密百二字,秀丽工整,如日中天,应是唐人作品。在唐代芸芸书法名家之中,善于书写楷书者甚多,以柳公权笔力最为雄健,其字外观清秀而内藏风骨,与颜真卿齐名,世称颜筋柳骨,眼前这光住二字正是如此,因此我敢断定,这一块石碑,应是出自大书法家柳公权的手笔。”她说到此处,那主办方大棚里已发出一片赞叹之声,都说看不出她小小年纪,眼力竟然如此老辣。而在场一众看客却大多不明所以,直到那主板书生扬声道:“瑞珠姑娘推测此石碑出自唐代柳公权之手,完全正确”,方才大声惊呼喝彩。
枫道人等见瑞珠轻而易举便暂时领先,不由彼此对望一眼。只听那书生道:“瑞珠姑娘,你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猜这块碑的碑名?”瑞珠笑道:“自然是继续。”只停了停便接下去道:“这光住二字,笔法爽利快健,神采飞扬,雍容中初见蓬勃之气,想来应是柳氏盛年作品。根据文献记载,柳公权书法,到六十岁之后为其鼎盛,著名碑帖有《玄秘塔碑》《神策将军碑》等,世称楷书神品,观此密百二字,工整秀美中隐带风骨,笔法遒劲犀利,深合柳公权清劲方正之风,因此小女子大胆推测,此碑文应是作于唐昌会元年的《玄秘塔碑》。”
众人见她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出语雍容笃定,还未及等到揭晓,便都不由自主鼓起掌来。那主持的书生候众人掌声一停,向汪守园方向望了一眼,眼见他并无异议,便将手一举。又是方才那名家丁,走上前去,刷刷几刀劈过,将蒙在石碑上的布全都划开,露出石碑。杨廷路等人全都看得十分清楚,那石碑碑额所题,正是《唐故左街僧录内供奉三教谈论引驾大德安国寺上座赐紫大达法师玄秘塔碑铭并序》,也即是《玄秘塔碑》的全称。饶是枫道人一贯自诩文武全才,也不由大惊失色,说道:“这小丫头聪明得也太过了些吧,这都让她猜中了?”
铁笛先生与杨廷路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担忧害怕之意。两人全都一言不发,四只眼睛看向八妹,静待她如何争胜。阳光之下,但见八妹悄然独立,对众人一面倒赞誉瑞珠之事全都充耳不闻,一双秀目淡然自若,似乎早已料到瑞珠会先胜一筹一般。那瑞珠见她气势如此,隐隐似乎曾在何处见过,却绝不是在八妹身上,心中十分奇怪:“今日的八妹,与往日所见的八妹十分不同,究竟是何原因?”
她正自惊疑不定,却听杨八妹道:“瑞珠姑娘博学多才,小女子十分佩服。”众人见她忽然开口向对方道贺,都不知她心底打什么主意,那瑞珠心中也是狐疑不已,面上却也泰然道:“小女子这点微末道行,想来难入方家之言,素闻天波府文武兼修,杨八妹女中豪杰,想必一会表现,必不至于让小女子失望。”言辞温良中夹带风骨,句句都在针对八妹方才较劲之语。
杨八妹却似不知,向主办书生道:“如今我也猜两个字......”她话到此处,见众人面上都面露异色,微笑接下去道:“那自然是赢不了她,好吧,那么我猜一个字好了。”曹夫子在大棚内听她如此说,忍不住又开口道:“杨姑娘,你这口气未免太大了些,便是老夫,也不能只凭一个字便能断出一块石碑的作者来历,莫非你竟是神童不成?”众人听出曹夫子话里讥诮之意,纷纷附和道:“都说杨家的女子一向喜欢争强好胜,想不到果然如此。”“只为了在数目上争上下,一会子猜错了,那才叫丢面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