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书生眼见众人议论纷纷,正要开声维系赛场次序,忽见雷坤身旁的美貌少年踏前几步,朗声说道:“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大家自然可以当作自不量力,但此话出自穆柯寨穆桂英之口,却无疑是十拿九稳。”杨廷路等一听此言均是面色一变,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年早已纵身跳起,好似鹰击长空一般,双掌左右连环,向杨八妹抢攻过去。
她这一手功夫突如其来,又是在兔起鹘落之间,满拟一击即中,哪知杨八妹临危不慌,双足滑开两步,指扣兰花,趁她进击之际,径向她掌心劳宫穴点去。她这一手点穴手法,后发先制,那美貌少年纵身半空无从闪避,眼看非被点中不可。谁知两人相距不过寸许之间,八妹忽然间惊呼一声,怎么是你,紧急收掌后退。但那美貌少年却丝毫不领情,猛然间一掌击向她心口。实则杨八妹功力告他太多,但怎样都不愿伤害此人,无奈之中只好拼着受她一掌,身子借势向后飘退。但那少年却仍然步步紧逼,紧跟着伸手向她面上抓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但听得一声轻响,竟从杨八妹面上扯下一块人皮来。
再看那杨八妹,一场比斗之后不但头发散乱,且口有鲜血,然而便是如此,在场之人一见到她本来面目,竟都不由看得呆住了,心中均想:“天下竟有如此绝色!”只见她身姿秀美,容色清丽,双目澄澈似星,一瞬不瞬望着对面的美少年,似乎做梦都未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对待她。正当众人出神之际,一旁观众席里早又跳出一个青袍书生,径自奔到杨八妹身旁,说道:“穆姑娘,你怎样?”那美貌少年一见到他,满目仇恨陡然间化作眼泪,隐忍了一阵,终于脱口道:“杨大哥,果然你们......”
原来这美貌少年不是别人,赫然正是杨宗保晨间在市集见到的小翠。她自小生长荒林,于孤单寂寞中长大,半点不知江湖险恶。却未曾想到偶然出外采药,邂逅杨宗保,竟就此对他情根深种,虽然明知对方心中,早已喜欢另一个女子,却仍然将一腔情思,全都倾注在这个男子身上。心底深处,只觉若得他片刻温存,将自己放在内心一角,那么此生此世,便再无遗憾。因此当她无意中得知穆桂英所以中毒乃是因为表姐姜秀芳等刻意陷害之后,竟不惜令杨宗保误会,也要将表姐骗到府中,伺机盗取解药。虽然结果不但功败垂成,且连累穆桂英毒发将亡,然而峰回路转,竟从穆桂英口中得知,她其实早已另许他人。
那时小翠站在两人身旁,眼见事情演变到那般地步,本应十分难过,然而不知为何,她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竟还有一份窃窃得欢喜。她很厌恶这份欢喜,因为这绝不是她此时此刻该有的心情。然而她清楚明白的发觉,这份欢喜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抓住她的内心,让她的灵魂在寂静无声里暗暗战栗:“穆姑娘另有所爱,杨大哥和我一般,斗不过是单相思而已,只要我不断付出,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喜欢我,那时我们便可以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她越想越是着迷,竟连她爹爹何时回来,都不曾发觉,更不知他们如何救的穆姑娘。只知道杨大哥忽然不再像从前那般神采飞扬,眉梢眼角,充满了忧愁。小翠人虽单纯,心性却是聪明,她心知在这份微妙的氛围里,言语问候,全都无济于事,只有无言的关怀,最能安慰人心,因此也不再如从前那般,直白地去问杨宗保心里有谁,没有谁,只是在他满腹愁怀,送上一些酒水,送上一些温馨,默默守候在身旁,凝望着他,陪伴着他。知道她关心穆姑娘,便每日亲自殷勤照料,又每日将她复原状况,一五一十,全都细心向杨宗保一一禀告。
她这般情长意重,杨宗保如何不知。不但杨宗保,便是余独行也早看出一二。他心想自己常年在外游历,对女儿缺少照顾,一直都十分亏欠,这时难得见她动心,便有心为她撮合。这日他将女儿叫到自己书房中,说要为她说一桩亲事。小翠百般不肯,只说自己年纪尚小,盼望能在父亲身边多尽孝几年。父亲笑道:“我岂不知你孝顺,只是此事你且慢拒绝。”小翠说道:“爹,不管是谁,女儿说不嫁,便是不嫁。”父亲哈哈一笑,又道:“那若是那位杨公子呢?”
小翠一听是他,一张俏脸羞得通红。余独行至此对女儿心思了然于胸,摸着胡须呵呵直笑。却见女儿忽然蹙眉说道:“爹爹,此事也是不成的,杨大哥心里,另有喜欢的人。”余独行道:“你说的,可是那位穆姑娘么,但是爹爹听杨兄弟说,她另有良配,更何况如今他未娶,你未嫁,你心又非他不可,而他呢,错失良缘,正是伤心的时候,因此爹爹撮合你们两个,有什么不可?”小翠听父亲说话语气,似乎不但在背后跟杨宗保称兄道弟,而且还将此事跟他细谈过,想着杨宗保尴尬为难的模样,一时之间又羞又气,小姐脾气发作起来,嗔道:“爹爹,你怎么如此管人家的闲事?”说着,便要离去。
谁知父亲也不起身,只身子一纵,便已站到她身前,将她拦住,说道:“此事关系我宝贝女儿终身幸福,怎么能是闲事。小翠,你只管告诉爹,你心底到底如何想的。”余独行常年游历在外,对家事从不关心,这时难得流露出慈父之态,竟使得小翠心中十分感动,幽幽道:“爹爹,你没有猜错,我心底确实喜欢杨大哥,想要跟他一生一世,我也知道,杨大哥心底,对我并不厌恶,但不厌恶,与喜欢怜惜,毕竟是不同的。我余小翠想要的,是像爹爹对娘亲一样,情深意重的男子,并非感于恩义,才非我不娶的虚无姻缘。”
她这番肺腑之言说出,余独行神色大震,目光闪动,忍不住道:“小翠,你觉得爹爹......”话犹未了,忽然书房中珠帘响动,却是杨宗保走了出来。
原来这日余独行要小翠进书房之前,早已先邀杨宗保前来,开门见山要成全他与小翠。杨宗保虽则一腔情思无从着落,却也不愿意随口答应,以免误人误己,因此百般推诿。两人倾谈之中,余独行察言观色,发觉杨宗保虽则钟情与他同来的穆姑娘,对小翠却也并非全无好感,因此暗中又悄悄将小翠叫了过来,却在她进房之前,突然出手点中杨宗保肩头肩井穴,将他藏在书房一旁的珠帘后。如此这般之下,小翠方才所言一切,自然全都听在耳内。
实则以杨宗保此时心境,原本可以当做并不知情,等到小翠走后,在做道理,但他心中始终觉得亏欠小翠,更不愿玷污她对自己的情感,因此急忙冲开穴道,走了出来。他原想趁此机会,将自己内心真实想法说个明白,然而不知为何,一望见小翠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临到口边的话语全都吞了回去,变作无言的沉默。
书房之中,她二人彼此对望。一刻、两刻......忽然之间,小翠只觉自己仿佛被杨宗保无言的目光推入无尽深渊一般,从此万劫不复。霎那之间,一股莫名的绝望猛然袭来,她轻轻叹了声唉,转身便向书房门口快步奔去。杨宗保心中纠结迷糊,并不好过,然而不知为何,她那一声凄凉绝望的叹息,却仍然深深刻进他的耳朵,叫他无法视而不见。因此不过片刻,便见他跟上前去,一把将小翠的手腕拉住,柔声道:“小翠,你何苦如此,我...我并没有说什么呀。”
后来杨宗保做梦都不曾想到,便是这一瞬间的怜惜,这一瞬间的拉手,让小翠越陷越深。他更不会想到,在他走后,穆桂英会与小翠义结金兰,对她推心置腹。因此在小翠心中,一直都当他们一个是自己心中爱侣,另一个是温柔可亲的结义姐妹,从未想过他们二人会走到一起。而她所以会来大名府,全因穆桂英走后,自己独自一人,再也无法忍耐对杨宗保的思念,再加上父亲又要出门,她一个人的日子更觉寂寞难捱,因此竟独自一人,悄悄离开荒林。
那时她虽然初历江湖,事事新鲜,更兼个性聪明灵巧,并不在穆桂英之下,因此事事顺心,只每日夜深人静,思念杨宗保之时无法派遣,其余时辰,倒是顺心畅意。这日在客栈之中,偶然听见江湖人士谈及,大名府内连日发生离奇命案,不少前往参与天下文士大会的江湖名流以及地方豪杰均遭离奇杀害,她心中担忧害怕,再不悠然前行,忙沿途打听细节,连夜向大名府赶来。
穆杨二人与她相识之时,均知她武功不弱,医术高明,却不知她另有一项出奇之处,那便是对人体气味,十分敏感,因此在朱雀街头,她起初虽然并未认出杨宗保,但两人一走近之后,小翠便早已将此人给认了出来。只是那时杨宗保不肯承认,且目光闪烁回避,小翠不欲让他为难,便佯装是自己认错了。后来她藏身街市,远远瞧见杨宗保踌躇一阵,便向另一头走去,心想:“他装成这般模样,必然是有要紧的事要去做,我不如悄悄跟着,必要之时,也好助他一臂之力。”
实则以杨宗保素日精明,原该早发觉有人跟踪,但那时一来他心中满是盘算,二来又因为小翠并未认出他而暗自庆幸,因此竟并未发觉。眼看两人沿路走走停停,便要靠近长乐客栈,小翠远远望见杨宗保与一个老者撞了满怀,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小翠,你怎么来啦?”那声音突如其来,声调高低起伏,直把小翠吓了一跳。
她四下望了一阵,眼见周遭并无熟人,心中不禁十分奇怪。正自凝神,暗想:“这声音显然是以传音入密之术传给我的,却是谁呢,声音竟是这般熟悉。”过了一会,那声音又一次传来,这时却是十分清晰,只听他说道:“傻孩子,怎么连爹爹的声音也不认得,你到清风酒楼二楼来。”小翠一听竟是爹爹声音,十分欢喜,张望一阵,只见那清风酒楼原来便在自己所站的方位对面,忙快步走过,一路上到二楼,果然爹爹余独行独在楼头倚栏而笑,目光十分和蔼。
小翠陡然见到父亲,十分欢喜,奔上前去,叫道:“爹爹。”余独行笑道:“真是傻孩子,怎么这般大了,还不知道规矩。”小翠这才惊觉,爹爹同座还坐着一个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凝望着自己,不禁面上一红,忙将身子藏在爹爹身旁。那白衣公子却是落落大方,站起身向余独行父女拱手道:“这位便是余前辈的女公子么,果然聪慧貌美,不同凡响。”小翠听他称赞自己,又见他容貌俊美,比之杨宗保不遑多让,心中对他很是好感,逊谢道:“公子过奖了。”
余独行道:“这位是梅落风兄弟,跟爹爹是多年的朋友了,此次来大名府,乃是为了给他参加天下文士大会的师妹鼓气二来。”小翠向梅落风行过礼,见他说有女子参加天下文士大会,不禁十分好奇,问道:“怎么女孩子也可以参加天下文士大会的吗?”余独行笑道:“是的,听说本次大会,还有一位是来自天波府的杨八妹。”一面说,一面让小翠等又重新入座。小翠听见杨八妹三个字,欢喜道:“你们说的,可是杨大哥的八姑姑,原来她也参会了,那穆姐姐跟杨大哥,想必也来了,是不是?”
余梅二人听她说到杨宗保和穆桂英,神色变得十分奇怪,半晌不曾接口。
小翠心中狐疑,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爹爹,梅大哥,出什么事了么?”余独行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以后再说吧,小翠,你难得出门,一会子爹爹带你四处逛逛去。”他越是回避,小翠心中越是怀疑,站起身来,说道:“爹爹,你若不说,我自己找杨大哥他们去。”余独行见女儿发小姐脾气,十分为难的望了梅落风一眼。梅落风咳嗽一声,道:“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你杨大哥跟穆姐姐,他们如今已经走在一处,关系十分亲密。”小翠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凝望着梅落风,道:“梅大哥,你说这话,是...是什么意思?”她素知爹爹为人率性而为,对朋友一向是无话不说,心知必然是爹爹将她与杨宗保之事向梅落风提过。
梅落风见她满脸惊愕,白净的面容里露出为难之色,却也只得接道:“此事乃是日前我一个朋友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小翠见他神色笃定,知道此事多半不假,心中诸味杂陈,犹如陡然间煮沸了一锅汤一般,眼前人影交错,一时是杨宗保潇洒微笑的模样,一时是穆桂英温柔娇美的神情,耳朵里满是他们两人各自说过的话语:“我跟他就算有什么,也只是有缘无份。”“你对杨大哥好,杨大哥心里知道。”
余独行见小翠面色大变,一言不发,心中担忧,忙抓住她手腕,叫道:“小翠,小翠!”好一阵才见小翠醒过神,向自己一笑,然后便望着窗台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独行正想再劝,却听梅落风低声说道:“你们看!”他们二人循着梅落风手指的方向向楼下望去,只见杨宗保和穆桂英手牵手,步出巷子,快步穿过街道,向远处而去。小翠站起道:“爹,我想跟去瞧瞧。”余独行见她仍是这般痴心,叹了口气,道:“你要去就去吧,只是爹爹有个要求。”小翠道:“爹爹请说。”余独行道:“梅兄弟轻功绝顶,最擅长追踪之术,我想让他陪着你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至于爹爹我,便不跟你参合了,可好?”
小翠见爹爹流露出不放心之色,知道他担心自己,心中十分歉疚,又向梅落风望了一眼,见他神态恭敬温顺,点点头,道:“好吧。”梅落风见她同意,向余独行望了一眼,说道:“前辈只管放心。”站起身,同小翠一道走下楼去。他陪着小翠向穆杨二人离去的方向一路跟踪过去,却并未见到穆杨二人踪影。又走了一阵,小翠道:“梅大哥,若你还有别的事,便去吧。”梅落风见她神态怅然若失,微微一笑道:“你害怕见到他们,是么?”
小翠一怔,定定望着梅落风俊秀的面容,半晌方道:“你......”梅落风叹了口气,说道:“你奇怪我如何知道你的心事?只因为我经历过跟你相同的往事。”小翠见他说这话时,神色间饱经风霜,与方才的斯文儒雅判若两人,不禁十分好奇,道:“怎么梅大哥也......”忽然觉得不应该随意动问别人的私隐,话说到一半,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梅落风笑道:“余姑娘不必见外,我跟你爹爹相交多年,早已将你当做自己人一般。”小翠听他如此说,嫣然道:“承蒙梅大哥看得起,小妹便不拘礼了。”梅落风笑道:“正该如此。”停了停又说道:“小翠,我知道你走到这里停下来,不想跟踪他们,乃是因为你害怕,害怕面对不愿意面对的结果,但是害怕就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更何况在这件事里,错的不是你,而是他们两人。”他这一席话说得小翠悚然一惊,喃喃道:“你说是他们?”眼望着梅落风明亮幽深的眼眸,只觉仿佛着魔一般,灵台深处,蹦出两个小翠来,正在那里吵架。一个说:“梅大哥说得很对,你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快乐人,都是因为认识了他们,才搅得如今这般不清不楚。”另一个说:“杨大哥跟穆姐姐都是好人,她们都对我很好。她们本就很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