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街道上行人渐多,各种嘈杂之声,也逐渐喧嚣尘上,然而小翠却全都视而不见。她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两个自己在那里争吵,吵得她头昏脑胀,不可开交。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定定望着梅落风的眼睛,白净透明的面容里显出惊恐失措之色。却见梅落风只是淡然一笑,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温言说道:“你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是不是?”
小翠神色一震,惊道:“你如何知道?”梅落风笑了笑,低声道:“你出身医学世家,可有听说过一种叫做‘摄魂咒’的内家神功么?”小翠一听,不自觉退开两步,以手抚胸,对梅落风怒目而视,说道:“你......”心中十分奇怪:“爹爹对他十分信任,怎么他竟对我如此?”却见梅落风将手一摊,说道:“姑娘误会了,我并无恶意。”他见小翠满脸防备,又道:“我自己饱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找不到希望,而是希望眼看到手,却陡然间一无所有的感觉,所以我很能明白,姑娘你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小翠听后大是动容,忍不住道:“原来你跟我一样。”梅落风道:“不错,所以你爹爹才要我来帮你。”小翠点点头,道:“梅大哥,多谢你,只是我还是不想去了。”梅落风道:“你仍然想逃避么?”小翠道:“我不知道。不过我心里明白,杨大哥心里一直没有我,只有穆姐姐,我何苦夹在她们中间,让三个人一起痛苦。”梅落风未曾想到她竟然如此善良,静默一阵,说道:“不过你若是这样放手了,你永远都只能活在痛苦之中,更何况就我所知,杨宗保并非对你毫无意思,只不过被姓穆的女子给迷住罢了。”
小翠怔怔道:“什么?”梅落风白皙的面容里带出一丝冷酷之意,接道:“还有,若我不说,你大约永远都不会想到,你的好杨大哥,为了得到姓穆的女子,已经亲手将她原先的情郎,也就是绿林道赫赫有名的鬼剑常笑天,给杀死了。”他说这话时,声音低沉,双目神光内蕴,一手搭在小翠肩头,内劲到处,小翠只觉神思完全不受控制一般,陡然间飘离身体,被拖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小翠吓得大叫:“梅大哥,梅大哥!”却哪里有梅落风的影子。
突然间,远处亮出一道光束,投在一座凉亭上,只见凉亭高悬一匾,题着“十里亭”三个字。在亭下站着一人,虽是背对着她,但从那长身玉立的身形,小翠一眼便认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宗保。她惊喜交集,正要举步上千,却见一个身材高瘦的黑袍男子,忽然间一阵风似的向杨宗保冲了过去,剑光霍霍,招招欲制杨宗保于死地。小翠大惊,叫道:“杨大哥,小心!”却见杨宗保陡然间一笑,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剑来,一下子正刺中对方的心口。紧跟着便见一个白衣女子扑了过去,哭叫道:“常大哥!”声音哀戚欲绝,正是穆桂英。
只见杨宗保走到她身旁,将手搭在她肩头,说道:“他要杀我,所以我不得不还手,他如今已经死了,穆姑娘,咱们可以在一起。”穆桂英点一点头,站起身来,投入到杨宗保的怀中。小翠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直觉得难以置信。她走上前去,穆杨二人却对她视而不见,携手从她身旁走过,一眼都没有再看地上死去的常笑天。
便在三人一交错的一刹那,不知为何,小翠心中陡然间生出一份无名怒火,恨不能从地上拿起常笑天的黑剑,将那并肩而行的两人就此斩杀在剑下。正当她怒不可遏,却听梅落风道:“小翠,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拍她面颊。小翠蓦然间清醒过来,睁开眼,却见自己正歪倒在地上,一旁除了梅落风担忧的面容,还有许多围观的路人。
小翠茫然道:“我怎么啦?”梅落风道:“你突然晕倒了,吓死我了。”小翠一怔,触到梅落风眼中满满的关心,心中一惊:“他看我的样子,多像杨大哥看穆姐姐的模样啊。”不想还好,越想越是苦涩,眼见观望人群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面上一红,忙搭着小翠的手站起身,说道:“我没事。”
梅落风一笑,说道:“我妹子没事,大家伙散了吧。”陪着小翠走了一阵,见她忽然站住,转头望向自己,说道:“梅大哥,我想去天下文士大会,可以么?”梅落风道:“好吧。”凝神思量一阵,又道:“正好我师妹今日下午,将要在天下文士大会与杨八妹争夺七星聚顶的名额,你若不嫌弃,我可以让他们带你去。”说着,便引小翠去瑞珠雷坤寄居的客栈寻他们。到了那里,梅落风只说小翠是朋友千金,想要到天下文士大会正广见闻。瑞珠对这位大师兄并不如她姐姐瑞宝那般唯命是从,但见小翠清秀瘦弱,面色愁苦,似乎别有隐情,一见之下,十分怜惜,竟破例同意带她到会场看热闹。为了方便,便让她换上书生装束,扮作一个美貌少年。
到得文士大会候赛场地,小翠一眼便发觉杨宗保混在人群中进了七星楼,却不见穆桂英踪影,心中十分奇怪。等到比赛开始,她站在瑞珠身旁,眼见杨八妹等从自己身边走过,不自觉间忽然嗅到自己当日赠给穆桂英的灵犀丹的香味,虽只极淡的一丝,但她仍然笃定,穆桂英便在对方那几人之间,因此一双眼睛,一直都凝注着杨八妹以及同来的两个人身上。直到后来,见到杨八妹说话时静如晚风的神色,心中更无怀疑:“原来她竟易容改扮,冒名顶替来参与天下文士大会!”
实则在她心中,虽在晕倒时,亲眼见到杨宗保杀死常笑天,但并十分不相信穆杨二人如此薄情寡义,但如今亲眼见到穆桂英大言不惭,冒名顶替,心中无名火起,暗想:“我一直把你当亲姐姐一般看待,如今你竟如此对我,又如此戏弄天下人,穆桂英,你当你是神仙,是皇天后土,旁人就活该不在你眼中,活该被你看低么?”越想越气之下,终于忍不住狠下杀手,揭破穆桂英冒名顶替的真相。
穆杨等人一心只想着如何赶快打破阴谋,解救武林危难,做梦也不曾想到,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竟是小翠。杨宗保眼见穆桂英受伤,什么也顾不得,几步冲上前来,便将她扶住。穆桂英未曾想到小翠竟然会在此出现,这时见她神色愤怒凄苦,陡然间猜到前因后果,十分怜惜,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小翠。”
小翠怒极反笑,目光扫过杨宗保搀住穆桂英的手臂,说道:“不是我想的那样,又是什么样啊,我的好姐姐!”杨宗保听她语声怨毒,双目中充满仇恨之色,心中百感交集,说道:“小翠,都是杨大哥不是,你若有何不满,只管冲着我来。”穆桂英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语,知道他全心维护自己,心中十分感动,想起清晨在街道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语,暗想:“晨间他跟我说那些话语之时,早就顾及到我会想到小翠,而我自己,也太想摆脱从前的心结,活开心一些,便贸然接受他的情义,我那时跟自己说,穆桂英,你自私一点吧,就自私一次,却做梦也未曾想到,竟然伤害小翠如此深!”她想起从前种种,想起那晚在灯火下与小翠言笑晏晏,心如刀割。
小翠见穆桂英明如朗月的眼眸里流露出怜悯疼惜之意,一霎那间,心有所动:“或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然而当她的目光又一次触及到杨宗保扶住穆桂英的手臂,看到他身形微侧,似一只苍鹰一般将穆桂英护卫在羽翼时,一霎时的松动,陡然间又全都变作了怨毒:“是我想的那个样子也好,不是我想的样子也好,如今,什么都是你的,什么都是你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不知为何,心中腾地跳起一个念头,只要穆桂英死了,杨宗保便是自己的!
一念及此,她心中登时有了主意,抬起头来,眼望着杨宗保,说道:“杨大哥,还记得那晚,你在我家陪我吃饭么?”杨宗保听她忽然提及旧事,忍不住向她面上一张,只见她面色苍白,碧波一般的眸子里波光闪闪,尽是无限深情,心中十分歉疚,点头道:“记得。”小翠道:“那时穆姐姐身受重伤,你们逃难来到我家,我见你对她百般呵护,早就明白你对她一往情深,但是我仍然身不由己喜欢上了你。”在场一众看客眼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原本就满心好奇,这时见小翠深情款款当着众人眼前表白心事,毫无顾忌,全都议论纷纷。只汪守园远远的端坐在主人座上,面无表情,也不知想些什么。
杨宗保心中对小翠虽然无情,却义气深重,眼见她如此,只觉心乱如麻:“小翠单纯善良,原本跟这江湖全无牵扯,全都是因为我,才会被席卷进来。她如何恨我都不打紧,但若是穆姑娘因此而心存芥蒂,那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忍不住回转头又向穆桂英望了一眼。穆桂英心思聪明剔透,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担忧,然而此时此地,却不能有所选择,于是向杨宗保嫣然道:“你只管放心,我这一世,都不会辜负你。”
杨宗保得她承诺,又喜又忧,回转头向小翠道:“小翠,对不起,其实那晚在你家,我早该明白告诉你,我心里喜欢的,由始至终都只有穆姑娘一人。”小翠听见这话,向杨宗保面上一张,又向穆桂英面上一张,凄然一笑,说道:“我早该知道是这样,我早该知道。”忽然间手腕一翻,自袖子里亮出一把匕首,竟向自己心窝捅去!
穆杨二人齐声惊呼:“小翠!”杨宗保正要上前,眼前白影一闪,却是穆桂英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她手腕触及小翠衣袖,将要弹开她手中匕首之时,小翠忽然倒转匕首,竟向她心口刺去!此时两人相隔不过寸许,这一匕首,穆桂英再也无法躲避,但听得扑地一声轻响,血花四溅,小翠胸口,衣服上,全都是红点。再看她面容,却是由狰狞转为惊恐,似乎难以置信,惊叫道:“穆姐姐!”
穆桂英口角流血,一只手紧紧握在插在胸口的匕首上,面色灰白,笑道:“小翠,你没事了?”
杨宗保经此巨变,大惊失色,冲上前去,扶住穆桂英,急道:“穆姑娘,你......”穆桂英见他满脸心痛不解,喘息一阵,说道:“小翠中了‘恨情咒’,这种功夫极端阴毒,不见情敌流血送命,咒语终身不解,你...你不要怪她。”杨宗保茫然若失,说道:“原来你早看出来。”穆桂英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接道:“她对我有恩,她并没有错。”
杨宗保微微一笑,丰神如玉的面容上带出一抹了然之色,凝气于指,为她封住伤口附近穴道,暂时延阻气血溃散之危,说道:“你歇一歇。”穆桂英向他面上张了张,也是一笑,原本灰白的面容给这笑容一衬,竟似暖风送春,梨花飘雪一般,充满宁静祥和。她再也不看小翠,盘膝坐定,闭目运功。
而杨宗保却回转头,走到小翠跟前,伸手将她雪白冰冷的双手握住,说道:“小翠,你对杨大哥的好,杨大哥一直都将它刻在心口上,一刻也不曾忘记。杨大哥不愿辜负你这份好,也曾想过此间大事一了,便去荒林看你,带你去京城,看花灯,逛夜市,数桥头的行人,街边的把式。但是杨大哥不能骗你,杨大哥从心,到灵魂,到骨头,到每一分每一寸,装着的,都只是穆姑娘,只是她而已。这辈子,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所以,杨大哥只能跟你说,对你不住!”
小翠呆呆听着杨宗保说的每一个字,仿佛是锤,将自己的心,都锤碎了,又仿佛是刀,每一刀,都在剜掉自己心中的仇恨,又见穆桂英安然坐在一旁,想起她为了自己,甘心忍受那一匕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声音凄厉清越,恰似无所归依的游魂野鬼。长笑过后,她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张目四顾,只见人人目光炯炯,全都瞧着自己,虽则全都是怜悯,然而不知为何,直觉得这满场的怜悯,如此的刺人。
正当她心意迷乱,想要挣脱之时,却见杨宗保手腕一紧,将她紧紧握住,说道:“小翠,你听我说!”小翠苦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杨宗保道:“小翠,无论你如何恨我,或者恨穆姑娘,我都希望你,好好活着,如今我有要事要办,不能在此纠缠太多,但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允我这个请求,行么?”小翠默默听完,眼中泪光闪动,忽然扬起手来,一巴掌狠狠打在杨宗保脸上。但听得啪地一声,他那张雪白如玉的面颊上,立刻便多了五道红指印。
一掌打出,小翠自己也惊愕得一呆,暗想:“我这是怎么啦?”眼见杨宗保一动不动,目光中尽是对自己的关切,仿佛她方才那一巴掌,打的是不相干的陌路人一般,柔肠百结,情难自已,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将他们二人的好意狠心不理,长叹一声,转过身快步向场外飞奔而去。
杨宗保眼见她身影远去,抚摸着脸上的指印,面露微笑,回转头来,见枫道人等均站在穆桂英周遭守卫,瑞珠与雷坤则远远站在主办方大棚附近,看不清面色。他心中暗想:“今日之事,我原本只当十拿九稳,但从小翠突然出现来看,背后竟似另有高人操纵。”
一念及此,杨宗保目光扫过主办方大棚内的众人,心中游移不定。他正自沉吟,汪守园却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来呀,将这一帮扰乱天下文士大会的败类全都拿下!”说话之间,会场周遭腰悬单刀的卫士早都吆喝一声,拔出刀来,将杨宗保等团团围住。杨宗保见了,心中笃定自己所料不差,忽然将手中御赐令牌一亮,向王伦道:“王大人,我乃天子御封的龙虎都尉杨宗保,今日之事,乃是奉命办差,你身为大名府守备,竟然纵容一介草民蓄养武士,随意拿人,你可知罪?”
那王伦年约三十,形貌魁梧,此时正身着官袍,好整以暇坐在汪守园下手品茗,见杨宗保抬出天子令牌,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怎么钱通没告诉你,我跟汪楼主之间的关系么?”杨宗保陡然听到钱通之名,心中登时雪亮,面色灰白,说道:“原来是钱通把我卖了?”杨廷路在旁听了只觉难以置信,说道:“宗保,不可中了他们挑拨离间之计,钱通为人义气,怎会如此?”
王伦站起身来,与汪守园相视一笑,悠然道:“人会变,月会圆,这话你们没有听过么?”见杨宗保一言不发,定定望着自己,又是一笑,扬手道:“钱大人,金夫人,都现身出来吧,也好让杨大人死心。”说话之中,只听两声长笑,从左右两顶大棚内,分别走出两人,一人容貌如花,衣着华丽,乃是被江湖人称为万花筒的金刀门姜秀芳,至于另一人,身材圆胖,一笑之间,眼睛鼻子全都挤在一处,竟然正是大名府兵马都监钱通!
杨宗保怔怔望着钱通,面如死灰,忍不住脱口道:“钱通,你......”钱通道:“杨兄弟,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大名府山高皇帝远,早就是王大人囊中之物,你虽有恩于我,奈何我家眷老小全都在此,多年来若不是汪楼主一力扶持,我如何能够安享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