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处,走进一对白衣少年,正是瑞珠与雷坤。
卓不凡含笑侧目,说道:“七星楼的一场大戏,可还精彩?”瑞珠与雷坤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敬畏惊恐之意。雷坤道:“出人意表。”卓不凡含笑点头,见瑞珠神色颇有失落之感,笑道:“你见到穆桂英真正的实力了,是么?”瑞珠怅然一笑,说道:“是。”卓不凡凝目望了瑞珠半晌,说道:“她那样的人,你比不了,也用不着比,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知道么?”
瑞珠子咬了咬唇,想要争辩,雷坤已叫道:“师父!”他这一声叫得甚急,瑞珠知道,他是在提点自己,不要跟师父争辩。卓不凡心机深沉,如何看不出他们之间那点心思,但他并不想过问,只点一点头,说道:“阿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雷坤道:“如今穆桂英等人虽逃出七星楼,但王伦下令锁闭城关,格杀勿论,他们势必无处藏身,咱们是否应该做点什么?”卓不凡听见这话,回转头向雷坤凝望了一眼,笑道:“你想要帮他们?”
雷坤迎着卓不凡的目光,坚毅如岩石的面容里露出一丝坦然,说道:“是帮他们,也是帮我们自己。”卓不凡眼中忽然闪出刀锋出鞘的神采,沉默一阵,笑道:“说下去。”雷坤道:“是,弟子认为,如今中原各大门派,全都是贪生怕死的傀儡,不足为惧,可怕者,只有穆柯寨、天波府杨家,还有须弥和尚,虽则从表面看来,须弥和尚所作所为,似乎都只是为了让汪守园有机会复国成功,再有,就是争夺胜邪剑背后隐藏的真正秘密,但弟子觉得,能让那么多自命侠义的名门正派对他们唯命是从,单凭武力财富两样,应该并不足以做到。”
瑞珠道:“你们说的,难道是汪守园的父亲刘鋹?”卓不凡微微一笑,说道:“刘鋹虽然并不简单,但却不过是过□□族,不足为惧。”卓不凡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能够让武林四大门派,五大世家,七大名侠全都参与其中,这个人的权势,一定不简单。”他说到此处,嘴角忽然浮现一抹神秘的微笑,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有一个人,他一定知道。”雷坤与瑞珠见师父如此说,不由又彼此对望一眼,两人均是一般心思:“师父的机心,当真深不可测。”
此时此刻,秦楼楚馆的生意,似乎已经上场。远处的喧嚣,渐渐被歌台舞榭,以及莺莺燕燕的淫词浪语所取代。只这一间房中,静默得一根针掉落在地上也能听见。卓不凡沉吟一阵,抬起眼来望向雷坤,说道:“你方才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完,说吧。”雷坤道:“是,弟子认为,须弥如今虽然跟我们定有盟约,但我们同样也和穆鸿举有约在先,如今三方互相制衡,须弥那一方势力之大,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因此,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在穆桂英等走投无路时施以援手,一来可以保持各方制衡,二来也算是帮师父还他们保存师娘异物的恩德,三来,则可以使得师父日后的大业,减少一些阻力。当然最要紧的,是为师父保存一个旗鼓相当的大对头。”
卓不凡眼中一亮,接道:“是我的对头,也是须弥的对头,有意思,有意思。”雷坤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卓不凡欢喜之极,鼓掌大笑,说道:“好,好,说得好。”瑞珠在旁听得一脸惊异,目光在雷坤与卓不凡之间悄悄游走,暗想:“我一向只道最懂师父心思的是大师兄,哪里知道二师兄才是师父真正的心腹。”她正自沉吟,卓不凡已敛容道:“帮,是一定要帮,不过如今,穆桂英等并未真到绝路,还未到我们出手的时刻。”他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些什么,凝望着桌上的白瓷茶杯,悠然说道:“你们的大师兄梅落风,此刻在哪里?”
穆桂英等人一路冲出七星楼,一阵风似的穿过街道,早有一人等在那里,叫道:“小姐。”杨八妹等见他年纪老迈,原本粗豪的面容略有病色,一身灰布衣袍,都是面面相觑。却听穆桂英点点头,又向众人说道:“他是穆瓜叔,奉爹爹的命令,来接应我们的。”在场之人均知穆瓜乃是穆柯寨的一员好手,全都面有喜色,只杨宗保知道其中经过,暗想:“此事必然是她早已安排好,却故意说成是穆寨主派来,好安定军心。”心中感佩之下,见穆桂英神色憔悴,知道她方才与自己合力对付须弥,又率众杀出七星楼,内力消耗厉害,暗自担忧。
穆瓜道:“小姐,你们跟我走。”众人点点头,跟着穆瓜一道,走进街巷,一路快步离去。杨八妹见那穆瓜行路熟门熟路,十分小心,专拣冷僻巷子,心中暗自佩服:“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穆柯寨能成为十一省绿林盟主,果然绝非侥幸,不知他们大寨主又是怎样的英雄了得?”正自赶路逃命,远处闹市忽然传来响箭升空,劈啪作响之声。杨八妹心中一惊,只听杨廷路道:“这是九响锁城令箭,不好!”枫道人不解,问道:“什么九响锁城令箭?”
杨廷路与杨八妹对望一眼,杨八妹道:“所谓九响锁城令箭,乃是朝廷规制,但凡遇到叛党聚集城中,而官方一时不能擒拿,便此令箭关闭城关以及大小关口,想不到他们竟然出这一招。”杨宗保见穆桂英面有忧色,说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找个安全所在,从长计议。”众人均觉有理,便又跟着穆瓜一路悄悄向前走去。
过了一阵,举目所见,全都是又穷又脏的小巷,以及三五个脏兮兮的路人。杨八妹等出身官宦人家,几时见过这般景象,忍不住问道:“这是哪里?”穆瓜在前答道:“大名府富贵街。”说话之间领着众人来到一处破败已久的老宅院前。只见大门红漆剥落,石狮无言,只那封条旧的叠着新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门上的匾额早已被人摘去,竟不知是谁家的院落。
穆瓜站在门前,神色似喜似悲,觑四下无人,说道:“跟我来。”领着众人,走到一侧,拨开斑驳的青藤,露出一个狗洞来,说道:“委屈各位一下。”众人均是十分意外,不由都向穆桂英面上一望。只见穆桂英淡然一笑,领头弯腰爬了进去。众人见他如此,也都跟着爬进。
那院中枯叶成堆,断墙残瓦,一片破败之气,只门窗上的雕花,并三五株苍松,生机勃勃,似乎在述说着当年的繁华。穆桂英凝望一阵,回转头来,问道:“这便是小平娘亲当年的旧宅了,对不对?”穆瓜苍老的面容里露出一丝温馨,点头说道:“是的,小姐。”他走过众人,将那扇只剩下门框的木门推开,一股陈腐之气扑面而来,显然里面许久都没有人住过。
此时暮色已临,光线昏暗,众人只见房中空空如也,只剩一些破布跟木头散落地上。每走一步,都不时会碰到一些细小的石块或者破碎的瓷片。杨八妹等从未经历过如此狼藉的地方,一时间心中均是忐忑不已。转过厅堂,又走了一阵,出得房来,却是个极大的花园,各种不知名的花朵,杂草,郁郁葱葱,生长得极为茂盛。
那穆瓜一走到此处,仿佛到家一般,更不迟疑,引着众人穿过花丛,走进一片林中。不一阵,便来到一间爬满绿叶的房子前。穆瓜道:“你们等一等。”自己先走了进去,点燃了烛火,方走出来说道:“进来吧。”众人闻言跟着穆桂英一道走了进去。只见那房间十分款藏,有桌有椅,另有三五张大床,墙上挂着各色农具。穆瓜道:“此处原是一间花房,后来改成下人房间,因此有这些东西。”众人到此方才放下心来,枫道人与杨廷路赶紧寻地方让杨宗保坐下。
杨八妹将众人一一通报给穆瓜认识,担心宗保伤势,问道:“宗保,你觉得如何?”杨宗保道:“我被须弥和尚的真气震伤筋脉,调息一阵便没事了,不打紧。”他目光转向穆桂英,神色关切,却终于没有开口。枫道人摸摸胡子,突然大声叫道:“我怎么把这个忘了!”兴匆匆在侧袋里掏摸一阵,掏出一个瓷瓶,倾出两颗药丸,说道:“这是天山雪莲炼制的九转还神丹,治内伤最是有效,你吃一颗,另一颗,给穆家的女娃。”众人均知天山雪莲十分难得,杨廷路笑道:“想不到你老小子还藏着这么些宝贝。”杨宗保道:“多谢前辈。”接过药丸,吞了下去。
枫道人转头,想要将另一颗药丸递给穆桂英,却见她只是怔怔不语,对自己伸出的手视而不见,不禁十分奇怪,叫道:“穆丫头,你怎么啦?”众人到此,方才惊觉穆桂英面色灰白,双目昏暗无神,均是大吃一惊,叫道:“穆姑娘!”穆桂英似是才听见众人叫他,笑道:“我没事。”枫道人道:“我这里有一颗九转还神丹,你快吃了吧。”穆桂英点头道:“好啊。”伸出手指来想要拿过药丸,身子却忽然一颤,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大吃一惊,枫道人忙将穆桂英扶住,急问:“穆姑娘,你怎样?”穆桂英不语,努力想要调匀气息,喉头一甜,又吐出一口血来。她茫然望着,眼见杨八妹等人均跑过来关切问候,想要让众人放心,却始终无法使出力气,终于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枫道人伸手搭了搭穆桂英手腕脉息,说道:“不好,她体内真气似乎有溃散之相。”杨八妹忙向众人道:“宗保,你自己受了内伤,不要过来,廷路,穆瓜叔,咱们立刻给穆姑娘运气保命。”她出身将军世家,虽不及父辈那般久经沙场,但言谈之间自有一份威严之气,叫人无法违拗,众人听了,立即允诺照办。杨八妹说了导气保命之法,众人依法坐下调息。不一阵,只见八妹率先睁开眼来,将穆桂英扶起坐定,以本身真气,先为她打通筋脉。杨廷路则走到杨八妹身后,盘膝坐下,单掌抵住她后心。而穆瓜与枫道人两人,却又依次分别坐在杨廷路身后。
杨八妹将穆桂英筋脉打通之后,眼望身后,说道:“咱们即刻开始。”她伸出手来,抵住穆桂英后心穴道。而杨廷路等则依法施为。只一阵,众人便全都运起本身真气,向穆桂英体内流去。杨宗保在旁观望一阵,心知担忧也是无用,此时最好能恢复自己体力为好,因此也坐到地下,潜运神功疗伤。
此时房中一片安静,众人运功到了关键时刻。杨八妹察觉穆桂英体内真气渐渐聚拢,似乎慢慢恢复生机,心中十分欢喜,正要再接再厉,谁知身后忽然一股大力透过杨廷路掌心传送过来,震得她体内真气震荡不休,杨八妹心知这股真气传入穆桂英体内,立时便能要她性命,大惊失色之下慌忙松手。只这一下她却再也承受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却见身后杨廷路等人均口吐鲜血。穆瓜惊叫:“枫道人,你好卑鄙!”本该坐在他身侧的枫道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跳将起来,站到杨宗保身侧,将他制住。杨宗保面色惨然,说道:“我早该想到是你!”原来就在方才众人运功到关键时刻,枫道人忽然一提真气,一掌打在穆瓜后心。杨宗保看出不对,正要阻止,却不想枫道人武功之高,远处意料,两人只一交手,便给他制住了。
枫道人笑嘻嘻看着满室的残兵败将,以及不知死活的穆桂英,说道:“是我又如何?”杨廷路与他多年知交,到了此时此地,心中雪亮,气得怒发冲冠,恨恨道:“原来一直出卖我们的人,竟然是你!”枫道人微微一笑,说道:“不错,不过这还得多谢你这么信任我,一直将我带在你们身边。”杨廷路听了,心中悲愤莫名,望向杨八妹道:“八妹,我见钱通出卖我们,还道宗保看人眼光极差,想不到真正眼光差的,竟然是我!”杨宗保苦笑道:“我看人的眼光,实在不如穆姑娘。今日我带她去找你们,乔装进七星楼之前,先在大名府兵马司见过钱通,那时穆姑娘曾背着我给钱通递了一张纸条过去,我虽不知她写了什么,但相信若不是她,不必等到来这里,我们早都葬身在七星楼了。”
枫道人一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连我也小看她了。”他目光投降躺在地上的穆桂英,神色十分得意。杨八妹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们?”枫道人笑道:“我就是枫道人,南唐太子李弘翼的长子,海南一脉的一代剑侠。”杨廷路气得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骂道:“就凭你也配称自己为侠,我呸!”怒火攻心之下,又吐出一口血来。
杨八妹慌了,忙将他一把扶住,说道:“你又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枫道人冷笑道:“你们以为,今时今日的江湖,还是从前的江湖么?实则不但侠,就连所谓的名门正派,泰山北斗,全都是别人圈养的看门狗罢了。今日在七星楼里面,你们也见到了,少林的天峰,丐帮的司马长空,还有曹元魁,华飞龙他们,哪一个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字号,然而又如何呢?也只有你们这群傻子,还有那个什么‘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钱通,才把这些所谓的侠义当回事,江湖人要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银子,权势,你们懂么?”
他笑得十分张狂,杨八妹等想起七星楼里的种种,一时竟全都无话可说。枫道人笑了一阵,似想到什么,呀了一声,说道:“我老人家只顾跟你们聒噪,倒把正紧事给忘了。”说着又是一笑,伸手要封杨宗保穴道,却见杨宗保忽然一笑,说道:“你别想要挟我!”正欲咬舌自尽,却不想枫道人出手如电,只一拍,便将他下颌骨拍得脱臼,再也无法咬合,紧跟着伸指如风,将他身上穴道封住。
杨八妹等方才为救穆桂英竭尽全力,被震伤筋脉之后全身酸软,一分力气也施展不开,这时竟只好眼睁睁看他作恶。穆瓜认出他点穴的手法,惊道:“鬼魅指?你也是鬼谷门的人?”枫道人笑道:“呀,想不到姜还是老的辣。”他不等众人说话,又伸指将众人穴道一一封住。
此时房中,再无一人可以动手,枫道人走到穆桂英身前,凝望着她的面容半晌,说道:“须弥和尚的流云神功号称江湖无敌,却想不到鬼谷门的‘无有心法’更是厉害,若非如此,你也没办法撑到现在。嘿嘿,穆桂英,卓师兄不肯伤你,是因为他心里一直都对你有一份感情在,我可不一样。”说着,便要将穆桂英的身子抓起。
不想身后忽然有人叫道:“慢着!”枫道人吃惊回头,却见穆瓜猛然间站了起来,全身关节处鲜血淋漓。枫道人见他如此,笑道:“素闻穆柯寨的穆瓜号称铁罗汉,一身功夫尽得当年的西北大侠魔僧钟无魅真传,如今你这一手,想必就是江湖失传已久的‘血衣真气’了?”此时穆瓜早已没了方才的颓废苍老,一举手,一投足,俨然犹如金刚附体,他目光如电,凝望着枫道人,只说了两个字:“不错。”两字说出,杀气布满房间。
枫道人却仍然好整以暇,说道:“据说‘血衣真气’虽然威力惊人,但若杀不死想要杀的人,运功者自己就会爆裂而死,你有把握杀我么?”穆瓜道:“没有。因为我知道,你是枫道人,也是小姐的小师叔,鬼谷门多年前销声匿迹的一位高手,薛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