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一乘小轿载着金夫人走在大名府的街道上。
她耳听着脚夫的脚步,心中欢喜,暗想:“再过几日,师父大功告成,我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实在是太好了。”又想:“这几日卓不凡对我十分冷淡,梅落风也不见踪影,怎么今日忽然派人给我送东西来,又特意邀我到大辽驿馆见他,莫非他这便要走了么?”
正自胡思乱想,外面轿夫道:“夫人,大辽驿馆到了。”姜秀芳答应一声,探出头来,只见迎面一间红墙白瓦的高大院落,门前高悬着一块大匾,题着“大辽北府驿馆”六个大字。姜秀芳知道大名府一向被称为北京,乃是宋朝北方重镇,与北方各国商贾贸易往来繁盛,因此在这里有这样一间驿馆,但却不知卓不凡忽然住进驿馆,又叫自己前来,究竟是何意思,一时猜测不透,竟站在门前踌躇不已,不敢入内。
那门前守将见了,正要喝问,忽然门里传来一个女子声音:“不得无礼。”说话功夫,一个身披紫衫的少女含笑走出,说道:“夫人来啦?家师正在花园中等你。”姜秀芳见来人是瑞宝,放下心来,笑道:“果然么?”款步跟随瑞宝入内。走到花园,果然卓不凡坐在一张石桌边,正拿着一只金杯自斟自饮。那桌上除酒菜外,还放着一只方形的大木盒。
姜秀芳与瑞宝对望一眼,见她示意自己上前,便走过去,笑道:“不凡。”她见说话功夫,瑞宝已走得不见踪影而卓不凡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卓不凡头也不回,只说道:“你来啦?”姜秀芳道:“是。”卓不凡道:“秀儿,你过来坐。”姜秀芳见他说话一丝表情也无,十分忐忑,陪笑道:“好呀。”款款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一阵,姜秀芳道:“不凡,你寻我来,到底为了何事?”卓不凡道:“我接到太后的旨意,不日便要回到大辽去,因此想见你一面。”姜秀芳惊道:“这么快便要走了吗?”卓不凡凝望她一眼,说道:“是,这是给你的礼物。”说着,指了指桌子上的木盒。
姜秀芳弄不清他心中何意,赔笑道:“太客气了。”笑完,望着卓不凡清癯的面容,叹道:“但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想要的,都不是你的礼物。”卓不凡道:“我知道。”却不肯多说一个字。姜秀芳见无趣,便又走过去赔笑道:“让我看看你给我的礼物是什么?珍珠还是袍子,我可不爱蓝颜色,太忧愁了些。”一面说,一面揭开盒子,却忽然惊得呀了一声,跌跌撞撞向后退去。
原来那盒子里装的不是别的,赫然竟正是梅落风的头颅!
卓不凡冷冷向她一望,说道:“怎么,害怕啦?”姜秀芳到此时此地,才知她今晚赴的,竟然是个死会。她忽然站起身来,说道:“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卓不凡道:“知道一点,不是很多。”他抬眼望了姜秀芳一眼,说道:“你跟落风,其实都是须弥和尚的徒弟,是不是?”
姜秀芳到此,知道抵赖也无用,说道:“不错,落风是我的师弟。”卓不凡默然一阵,道:“怪不得我一入中原,你便在明月居那里等我,又跟我说,明月居的周桐掌控中原武林秘要,对我知根知底,骗我设计杀掉周桐。”姜秀芳道:“不错,只是我们都未想到,穆桂英也会在几乎同一时间,到明月居做客。”
卓不凡道:“你知道我跟穆桂英的关系,也知道以我的个性,根本不会杀她,便想利用我跟杨宗保的关系,借杨宗保之手,牵制她,却未曾想到,杨宗保少年风流,对她一见钟情,更在无意当中,撞破了你们和北方几位高官的秘密会面,对你十分堤防,因此你便在恒越山庄设局,想要亲自动手杀掉穆桂英,外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人,来日穆鸿举便算要算账,也只会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是不是?”
姜秀芳脖子一扬,冷笑道:“不错!当日你跟我说,你想用美男计害穆桂英,其实你根本就下不了这个手,因此我便助你一把。谁知道那小丫头的武功竟然如此了得,杨宗保那个小兔崽子又临阵变节,帮着她对付我们,因此才功亏一篑。”卓不凡道:“因此你一不做二不休,又跟梅落风一道,威逼利诱,让穆瓜帮你们,将常笑天诱骗过来,叫瑞宝给他施失魂引,企图让穆桂英亲眼目睹他跟常笑天自相残杀,谁知常笑天为人刚硬,中招之后虽然神智尽是,但灵台清明,自愿赴死,而穆桂英聪明无比,当时虽然震惊,一见之下便知根底,因此你的计策,可说再次落空。”
姜秀芳听到此处,笑道:“不凡,我一向以为你骄傲自大,刚愎自用,想不到你...,唉,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常笑天一事,你是如何得知?”卓不凡扫了他一眼,说道:“你跟你师父机关算尽,却未想到,就在你们去查封长乐客栈后不久,穆鸿举便到秦楼楚馆里寻我。”
姜秀芳目光闪动,说道:“原来是穆鸿举这个老狐狸?”卓不凡举杯又喝了一口,说道:“若蓝是否也是你派人杀的?”姜秀芳心知今夜难以善了,心中不存侥幸,听见这话,却悚然道:“你如何知道?”卓不凡冷冷一笑,说道:“当年你跟若蓝情同姐妹,若不是你,又有谁会知道,那个姓贝的王八蛋又怎会知道,我离家出走!还有,若不是须弥一派的狂情魔咒,又有谁能够在远距离,凝气成刀,杀人于无形!”姜秀芳惊道:“你都知道了?”卓不凡道:“你一心想要制穆桂英于死地,挑拨我与穆鸿举之间的仇恨,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曾无意间救下若蓝的丫鬟阿萍,保存下若蓝的遗书,而穆鸿举来见我时,已亲自将遗书给我看过。”
到得此时此地,姜秀芳如梦初醒,忍不住仰天狂笑:“哈哈,哈哈,若蓝,若蓝,想不到事到如今,我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说话之间,忽然身形一动,向卓不凡猛劈一掌。卓不凡不料她武功不弱,慌忙一个筋斗,翻身避开时,姜秀芳已夺路而逃。
但她还未逃出,便有一对白衣男女,手持宝剑,忽然向她面门刺来。姜秀芳闪身让开,见来人正是卓不凡门下弟子瑞珠与雷坤,冷笑道:“挡我者死!”猛然间向他们攻出十招!她武功得自须弥和尚真传,出手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一身流云神功已得须弥和尚三层火候,那瑞珠雷坤两人合力,竟然也压制她不住。
眼见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能夺路逃走,却忽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拉住腰身,径向后退。姜秀芳大吃一惊,见是一条长形绸带,将她腰身缠住,另一头,却是在卓不凡手中。她慌忙中生出一计,忙从衣服里逃出响箭,正要扔向天空,但见人影一闪,那响箭已被卓不凡抢过。
只见他随手将那响箭机括熄灭,丢给一旁的瑞珠,手腕一翻,一条绸带好似活了一般,活泼跳动,几个圈缠下来,竟将姜秀芳困个结实。卓不凡望了她一眼,说道:“你在恒越山庄暗算穆杨二人,也曾见过杨宗保以腰带救小花吧,告诉你,这手‘流星赶月’,便是我传给他的。”姜秀芳面如死灰,说道:“事到如今,你想要怎么样,都由得你。”卓不凡看了她一眼,问道:“秀儿,当初你为争风吃醋,制若蓝于死地,虽然不可饶恕,但也是对我一翻痴心,但今时今日,我自问对你并无薄待,你为何竟肯为你师父,几次害我?”
姜秀芳听见这话,一阵狂笑,说道:“没有薄待,你只不过把我当做玩物,高兴了,便与我逢场作戏,不高兴了,便将我扔在一边不理我。论相貌论家世,我哪一点不如若蓝,她活着,我争不过她,她死了,我仍然争不过?”她一言及此,双目中露除疯狂之色,足下用劲,猛然间向卓不凡猛扑过去,一口咬向他的肩头。卓不凡却望也不望,手一翻,一掌击在她面门上,将她震得鲜血其流,惨叫一声,跌下地去。
卓不凡凝望着茫茫夜色,说道:“因为你喜欢的,只是我的能力跟武功,而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说完,转身背负双手,远远走去,消失在灯影里。姜秀芳听到他最后的话语,心中百味杂陈,忽然又是一阵狂笑,笑声牵动伤口,忍不住□□起来。她知道自己全身筋骨已被震碎,迟早是死,却未曾想到,等死的滋味,竟是这么痛苦。
正自绝望,忽然一双绣鞋悄然出现在眼前,低声道:“金夫人。”姜秀芳听出声音,说道:“是瑞宝么?”瑞宝道:“是,我是,金夫人,你告诉我,大师兄为什么要背叛师父?”姜秀芳知道此女个性倔强偏执,生平除了师兄跟师父,天不怕地不怕,更有一件,便是对梅落风倾心已久,所以当初才会帮助梅落风害常笑天。如今乍然见到师父处决师兄,她虽然害怕师父神威,求饶保住性命,然而心中也想弄清,师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秀芳见问,喘息一阵,说道:“你为何要问我?”瑞宝将她抱起,道:“自然要问你。有一次,我见师兄对你十分亲密,却不是那种亲密。”姜秀芳笑道:“你师兄背叛师父,还不是为了你,他跟我说...跟我说,你们师父表面对你们好,其实心里只当你们是猪是狗,她指望有朝一日,能够脱离门户,带你游览三山五岳,朝夕相对,只可惜如今,他壮志未酬,便......便死在你师父手里。”瑞宝神色大震,问道:“果真么?”姜秀芳喘息道:“我是将死之人,为什么要骗你!”瑞宝心中腾起一阵悔恨,咬牙道:“师父!”
原来姜秀芳见她来问,心中早盘算好如何作答,她见话语奏效,知道瑞宝日后定然会寻卓不凡晦气,给自己报仇,心中大喜:“卓不凡,我死了,你以为就完了么?告诉你,老娘跟你,永远没完!”狂喜之下,伤处剧痛传来,只觉呼吸窒息,终于头一歪,倒在瑞宝怀中。
杨宗保与穆桂英分别之后,沿衙门正门一路向一旁街市走去,走了一阵,便钻入一个巷子。原来当日来大名府,他曾留心过七星楼以及府衙的布局,知道这大名府府衙也和其它地方衙门一般,正门看着光鲜辉煌,生人勿近,实则里面另有一个小侧门,专供官吏们做见不得光的事时方便进出的。而一般负责看守侧门之人,多半贪财好利,最好买通,不过是花些银子罢了。
他走了一阵,果然见到巷子深处有一道困龙藤掩着的小门,便走上前去敲了敲。不想,里面不远处竟传来极为惊慌的一声哎哟,一个女子声音道:“难道是老爷?”只隔了一阵,便又传来一个男子声音:“你听错了吧,老爷这会子应当在七星楼搂着他的相好才对,怎么会突然回来?”杨宗保在小门外听得分明,忽然心生一计,咳嗽一声,朗声说道:“汪大人,此事极为紧要,咱们可要连夜去办才好。”紧跟着又模仿王伦的声音道:“正是如此。”他从前在汴梁之时,最爱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曾跟一个江湖卖艺的口技艺人学习口技,不想竟在此地用上。
不一会儿,只听里面一通忙乱,又过了一阵,方有一个中年男子打开门,垂首说道:“老爷!”却不等他抬头,杨宗保已伸指点了他胸前几处穴道,说道:“你如今要死要活?”那中年男子一抬头,见门口并无别人,只一个容貌英俊潇洒的少年站在那里,心中本觉十分奇怪,如今陡然被这少年在胸口一拂,便动弹不得,奇怪顿时变作害怕。只见他面色震动,说道:“好汉饶命,小人自然是要活。”
杨宗保微微一笑,忽然伸臂只一扭,将他衣领揪住,闪进门去,四下一打量,才知他进来的这道门是建在府衙内院的侧墙里,一旁有个花架子搭建的凉棚,树影缤纷,十分隐秘。杨宗保随手将小门关了,将那中年男子带入凉棚,一把掷在地上,笑说道:“方才是不是有个女子在这里?”那中年男子不料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面上一红道:“好汉如何知道。”
杨宗保打量了他一眼,只见这中年男子挺腰凸肚,虚胖中透着一丝精悍之气,笑道:“人家走得匆忙,这件东西忘在这里了?”一面说,一面走到那中年男子身旁。那中年男子猜不透他用意,只好怔怔不答,不想杨宗保却只是笑了笑,由他身后的秋千下捡起一条红肚兜来,说道:“这件东西若落到你们老爷手里,怕是不大稳便了吧?”
中年汉子一见这东西,面色吓得煞白,怔了好一阵方道:“好汉,你要如何?”杨宗保道:“我来问你,长乐客栈那些人,可都是被关在府衙大牢里面?”中年汉子道:“是,不过听说那个姓穆的老头被带到七星楼里去了。”杨宗保道:“带去七星楼做什么?”中年汉子道:“这小人可就不知道啦,似乎......好汉,你是来救长乐客栈那些人的么?”
杨宗保不想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十分意外,扫了他一眼。那中年男子又试探地问:“好汉可是从东京汴梁来的?”杨宗保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中年汉子道:“在下刘三,有个从东京来的钱朋友多天前跟我说,不日将有一个姓杨的朋友也要从东京汴梁过来。”杨宗保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你便是当日钱大哥说起的那位兄弟?”想起钱通为了保护自己一干人从七星楼安然撤出,不惜牺牲性命阻延须弥,感慨交集。
刘三见说,面露欢喜之色,双目闪闪发光,说道:“呀,原来你便是杨兄弟。”杨宗保道:“不错,我便是杨宗保,刘大哥,方才真是多有得罪。”一面说,一面忙给他解开穴道。
刘三见杨宗保一出手便让自己动弹不得,再一出手又叫自己恢复自由,满脸惊奇,说道:“杨兄弟,你这一手可是使得什么魔法么,怎么戳几下我就动不了,再戳几下我又动了呢?”杨宗保微笑道:“这是点穴,有空我可以说给你听。”刘三知道此时正事要紧,说道:“是,杨兄弟,钱大哥跟我说过,他不在时,有关守备府里的事,都让我说给你听,我这几日因无法跟你照面上,心中烦躁,谁知今日竟如此凑巧。”他说到此处,忍不住叹了口气。杨宗保道:“钱大哥的事你已知道了么?这事说来都是我们不周密,才连累他出事。”
刘三将手一摆,说道:“杨兄弟说哪里话来,钱大哥自己曾说,咱们出来混的,原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所图谋的,不过是将一腔热血卖给识货的人,如今他既肯为你们豁出命去,自然是因为你们值得如此。如今时辰不早,咱们还是赶紧去大牢救人要紧。”杨宗保听他说得豪迈,点点头道:“刘大哥说的是。”刘三想了想,说道:“杨兄弟,你等我一等。”转身出去,不一会带进一件黑斗篷来,说道:“这黑斗篷是当日汪守园与王伦在这里私会时遗下的,如今正好用来掩藏兄弟身份。”杨宗保一听有理,便将斗篷披上,将兜帽盖住头。刘三又悄声道:“这府衙大牢在西面,一路都是明岗暗哨,乃是王伦特别布置下来,转等着杀你们的,不但如此,天牢里还有少林的天峰和尚等在那里埋伏,杨兄弟,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轻易泄露了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