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保见他做事精细,暗想:“难怪钱通什么都告诉他,这人果然是个人才。”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先将我送到牢房外再做道理。”想了想又问:“素闻天峰大师乃是有道高僧,怎么竟肯给官府卖命?”刘三道:“此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就我从旁冷眼瞧来,天峰和尚似乎对谁的账都不大买,只怕那白袍子贼秃须弥三分,因此才肯到大牢埋伏。”两人说着,一路走出凉棚,向守备府衙深处走去。
这一路院落重重,假山叠嶂自不必说,便是那看得着,看不着的明岗暗哨也是不少,但一见到杨宗保同刘三在一处,都未加查问。又走了一阵,转过一个院子,远远只瞧见灯影昏黄,照映在一个兽型大门上,门口立着一块大木牌,写着“牢房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字,此外却是半个活人也无。
刘三道:“王伦今日特别下令,调走所有的侍卫,只因须弥贼秃说,有天峰和尚一人在此,已然足够应付你们。”杨宗保沉吟一阵,说道:“既如此,我便一人先进去,你且在此接应,若是两个时辰我还不能出来,你便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只管离去。”刘三道:“是,杨兄弟,你可千万小心一些。”杨宗保点点头,正要举步,想了想又道:“今日还有一位穿白衣的姑娘和我一道来此,若是她来此地时我还未出来,请你千万拦住她,别让她进去犯陷。”刘三道:“可是那位穆桂英姑娘么?这几日王伦他们可没少骂你们。”
杨宗保一笑,说道:“刘大哥只管记住我的话便是。”说着,便向大牢而去。
他走到牢门前,见牢门虚掩,不必进去,已可闻到一阵檀香味飘了出来。他吸一口气,缓步走上前去,将门一推,只见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远处转角有一道光线透了出来。杨宗保跨步进门,放下斗篷的帽兜,微微一笑,说道:“天波府杨宗保,特来拜会少林天峰大师。”他话音方一落,两边墙壁突然火光大起,照见一条笔直甬道,甬道两旁,各自站着八名少林棍僧,齐诵佛号:“阿弥陀佛,天峰门下,恭迎施主。”
杨宗保目光在一众棍僧面上一扫,心中暗想:“这些棍僧人人武功不弱,今日看来难缠。啊,我说怎么连日来不见动静,原来对方是忙着布陷阱去了,如今这牢房内并无穆天王在都如此大的阵仗,那七星楼中,更不知是什么动静,不成,我得赶紧将此间事情了解,好抢在前头去帮穆姑娘将他爹爹给救出来。”他一念及此,面上仍是微带笑容,说道:“既如此,在下便谢了。”随手将身上的黑斗篷给摘下,昂然便走上前去。
不过数步,只见身后两名棍僧横棒一拦,第二排两名棍僧手中两根木棍好似游龙一般,上下盘旋上他劈头盖脸砸了过来。没等杨宗保眨眼,第三排、第四排......人人招数不一,却刚柔并济,配合默契,仿佛密林中卷起的狂风暴雨,又急又密,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全都绞成碎片。那杨宗保身在阵中,虽以斗篷护面,但头上、肩上、胸口、后背,却早已不知挨了多少棍,然而他却并不还手,只是鼓勇前行,口中大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也。”
到得棍阵尾端,杨宗保双掌一推,将两名棍僧架起的木棍推开,一步跳出阵外。那十六名棍僧见他挨了那么多棍之后,竟然安然无恙,只手中一件斗篷碎成片片,这才知道这少年身怀绝技,不由收棍齐诵佛号:“阿弥陀佛,杨施主,你可以去了。”杨宗保笑道:“诸位大师承让。”也不转身,随手将碎成片片的斗篷扔了,径自向转角走去。
那转角之后,两边皆是牢房,却并不见犯人。远远只见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僧,端坐在一面挂满刑具的墙壁前面,正是少林监寺天峰。只见他盘膝坐于榻上,面前焚着檀香,云雾缭绕,衬得这和尚宝相庄严,确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模样。杨宗保走上前去,目光一扫,在他身旁一侧牢房中,果然关押着张嫂宋青等人,人人见到杨宗保到来,都是又惊又喜。虎头大叫:“杨哥哥,你可是来救我们的么,怎么不见穆姐姐?”
杨宗保见他们个个精神矍铄,显然并未受刑,心中十分欢喜,却只是一笑,走到天峰身前,双手合十为礼:“大师有礼。”天峰道:“杨施主有礼,想不到你们今日便来了,看来,老衲实在是不走运。”杨宗保笑道:“大师为何如此说?”天峰道:“老僧曾与须弥和尚说好,与司马长空交换守着守卫府衙正门和大牢,凡遇到闯府衙正门的,不杀,闯大牢的,要杀,昨日老僧守府衙正门时不见你们来,今日却见了。”杨宗保听至此,神色一凛,说道:“照大师这么说,今日运气不佳的,应当是在下。”
天峰微微一笑,说道:“福祸本无门,尔等自找之,又能怪谁?”杨宗保心中原本一直都当他是有道高僧,如今见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气极反笑道:”原来在下运气不好,都是在下自找,想不到大师身为佛门高僧,名满江湖,居然黑白不分,是非不辨,当真可笑之极。”天峰却仍只一笑,冲淡恬静的面容里一丝羞涩之感也无,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天道本无亲,施主自以为是非黑白分辨的清楚,实则不过是你执念未消,自寻烦恼而已。”
他不等杨宗保答话,接下去道:“老僧虽在佛门,也知施主家世显赫,从祖辈起,代代都是国之栋梁,到施主这一辈,一方面因你父亲与陈桥柴家结亲,另一方面因当今皇上宠爱,声望日隆,可谓少年显贵,然而你却为了贪念美色,不惜与穆柯寨山贼为伍,在天下文士大会上挑拨是非,失败之后又不能甘心,妄动到此,不是自寻烦恼,又是什么?”
杨宗保听得一笑,道:“然而在下已然来此,和尚却当如何?”天峰道:“施主在甬道,不对老僧的劣徒出手,足见施主尚有佛心,有佛心者必然有救,因此老僧也不打算为难施主,只要施主你退出大牢,今日莫要来此,老僧自当恭送。”
杨宗保见他如此说,心中暗想:“怪道方才那群棍僧棍阵好看是好看,却全无威力,却原来这老和尚早打定主意,两不相帮,两不得罪,这老家伙当真是他妈的超级大滑头。”他见天峰说话之时身形端凝如山,双目神光如电,知道此人功力远在自己之上,又想:“今日若是退了,我自己倒是全身而去,但穆姑娘来日难免因张嫂他们而受制于人,说不得只好跟这和尚拼到底了。”
他心中如此转念,面上仍是微带笑容,说道:“大师的佛面,在下本也当给,只是我曾答应过一位朋友,必当为她做成此事,如今空手而归,朋友面前,实在难以交代。”天峰见他如此说,垂目沉吟一阵,说道:“施主意思,莫非还是要与老僧在这牢房当中动手不成?”
杨宗保哈哈一笑,摆手道:“非也,非也,在下这点微末功夫,如何敢在天峰大师跟前献丑,只是在下另一位朋友如今正在拜会丐帮的司马帮主,在下与他越好,在这大牢外会和,如今她人尚未到来,在下便这般出去了,岂非是有负朋友所托。再说在下自幼追随家母修读佛经,生平最想的,便是与一位有道高僧切磋佛学,今日得遇如来,怎能入宝山而空回?”
自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天峰和尚虽然明知杨宗保是想借研讨佛学拖延时辰,好等到帮手来再做道理,但听他称自己是如来,心中一阵窃喜,暗想:“我道这少年为何品貌如此不俗,原来自幼修读佛学来的,既然是佛门一脉,我便指点他一二,又又何妨?”想到此处,不觉面带微笑抬起头来,问道:“不知施主想要问些什么?”
杨宗保见他不似方才那般淡漠,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说道:“大师方才说我种种烦恼,皆是因为心中执念太盛所致,敢问大师,我该当如何?”天峰道:“自然是放下。”杨宗保道:“何为放下?”天峰道:“搁置眼前的烦恼,回到你本来所在的地方,做回你本来的自己。”杨宗保笑问道:“大师说让我做回本来我自己?”天峰道:“正是。”杨宗保道:“大师,我出身在将军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便是精忠报国四个字,长大之后,虽然个性叛逆,特立独行,所追求的,却仍然没有偏离从小离下的志向,你凭什么说,我没有做到我自己?”
他不等天峰答话,又说道:“大师日夜苦修佛学,所谓的,不过是超越三界,不入沉沦,如今却堂而皇之坐在这六道之中的监狱里,一心一意想要阻拦一个搭救旁人困难的少年,大师又何尝不是满心执念,堕入魔道?”他越说声音越高,一双眸子精光大盛,死死盯住天峰面容,将一双手抬起一摊,说道:“大师满心要我放下,莫要自寻烦恼,实则我两手空空,何曾执着,倒是大师你,该醒悟才是真的!”
天峰原本见杨宗保虚心求教,不疑有他,因此便以寻常禅宗对答应付,哪知陡然之间,杨宗保面容一变,目光如电,直刺过来,天峰只觉脑中一空,定眼再看时,只见原本温文儒雅的少年,竟变作了九天罗汉,满脸威严逼视自己,口中喝道:“该醒醒的是你,和尚!”天峰不知杨宗保有心算无心,暗中使用得自卓不凡的“摄心术”对付自己,还道是当真遇到罗汉现身,惊得汗流浃背,哆哆嗦嗦道:“我...我.....”
杨宗保见他面色大变,暗中提升功力,双目隐隐透出紫光,神色威严,喝道:“再不回头,阿鼻地狱,正为汝设!”他这一声在一旁牢房中的人听来,不过声音稍微大了些,在天峰听来,却不亚于猛然间听到金刚震怒,佛陀发威,登时将他震得整个人汗出如浆,喃喃道:“不错,我是应该醒悟了,我是应该醒悟了!”猛然间噗地吐出一口黑血,从坐榻上软倒下来。
杨宗保见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原来卓不凡这“摄心术”独走蹊径,对寻常贩夫走卒全无用处,对武功精深者,却往往能够克敌制胜,然而其中却大有凶险处,其中一样,便是若不能将对方制服,则施法者必为对方所制,且三五月之内,真气溃散,功力全失。杨宗保自从学成这门功夫,许多年来,只用过两次,一次便是当年跟卓不凡翻脸,另一次便是如今。当年那一次,虽则成败垂成,几乎将小命给断送掉,却未曾想到,竟给今日故技重施,积累了经验,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他见自己普一出手,便搬倒了少林高僧,原本心中颇为得意,但一见天峰吐血倒地,心中总是十分不忍,忙收了摄心术,走过去将天峰扶起,问道:“大师,你怎么样?”天峰睁开眼来,见杨宗保面露关切之色,微微一笑,说道:“老和尚修了一辈子佛,想不到临了自己却堕入魔障,真是惭愧啊惭愧,杨施主,牢房的钥匙在此,你带他们走吧。”说着,从袈裟里掏出一把钥匙来,递给杨宗保。杨宗保见他坦然认输,心中十分佩服,说道:“多谢大师。”
天峰点一点头,沉吟一阵,又说道:“须弥和尚,并非你们所能预料之人,若是能够,杨施主还是莫要与他为敌的好。”杨宗保默然一阵,笑道:“大师,何必执着他人是非,更何况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得此时此地,不但须弥我等无法预料,实则就是我等几个,大师以为,又是谁能够预料得到呢?”天峰听他如此说,不禁又向这少年凝望一眼,忽然大笑而起,双手合十,随口吟道:“浮生无常,未可计量。此岸彼岸,心在即岸。”掸了掸身上尘土,飘然而去。
杨宗保微微一笑,转身打开牢房钥匙,将众人放了出来,说道:“咱们这便走吧?”那虎头只是缠着他问:“杨哥哥,穆姐姐呢?”杨宗保笑道:“你穆姐姐好得很,倒是你们,这地方是说话的地方么,赶紧走。”带着张嫂虎头以及宋青等人一路出了大牢,走到外面。
刘三远远看见,走上前道:“杨兄弟,都救出来了么,方才见那老和尚带着一帮和尚走,我可担心得要命。”杨宗保笑道:“哪有那么容易出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出来了么?是了,可有看见穆姑娘过来?”刘三道:“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只一对巡逻的远远过来打过一个照面,并不曾见到穆姑娘过来。”杨宗保心中一紧,暗想:“莫非她竟出了什么事?”心知此地不是着急之处,向众人道:“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在做道理吧。”
张嫂见他强作镇定,说道:“杨公子,我和阿宝阿富身上都有功夫,可以保护宋青虎头离去,不如你去帮小姐。”杨宗保道:“也好,你们出去后,准备投奔何处?”张嫂道:“如今看情势,我们在城里几个据点大约都已被人卖了,藏身之处倒是颇为踌躇。”宋青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却忍不住说道:“不如去我家吧,我家在黄泥街,那里有一些老房子。”
杨宗保想了想,觉得如此安排,也算妥当,便道:“也好,你们便去黄泥街躲避。这是我兄弟刘大哥,他会给你们带路,你们只管跟着他一路出去便是。”刘三道:“你们且慢出去,待我去哨探一阵。”说着,转身走出院子,过了一阵,转回来说道:“我已经将后院的侍卫调走了,你们只管跟我来。”又望了杨宗保一眼,说道:“兄弟,你要小心。”
杨宗保见他神色间流露出关切之色,很是感动,点头道:“好,刘大哥,此事过后,兄弟请你到醉仙楼大吃一顿,不见不散。”刘三一笑,道:“是,到时候一定痛饮几杯。”忽然想起钱通不能与他们一道,面色黯淡下来。杨宗保知他心意,又是一笑,转向张嫂等人,说道:“你们大家都要小心一些才好。”张嫂等人经过这几日,都知道他与穆桂英关系不同,纷纷笑道:“多谢杨公子挂心,我们会的。”彼此行过礼,便跟着刘三一道当先走了。
杨宗保眼见他们走出院子,一路安然离去,转身便向前院飞奔而去。他方才一路跟着刘三行走,将守备府的各处岗哨配置情形全都清楚看在眼底,知道前院情形多半也是如此,因此心中虽然急切,却并未胡闯,一路小心翼翼,将各处可能的陷阱岗哨全都绕开。如此这般之下,他一个大活人悄然进入府衙正堂前院,守备府里竟是丝毫未曾察觉。
来到前院围墙,杨宗保听里面有人说话十分大声,似乎在斥责什么,忙凝神细听。只听一个男子声音骂道:“你这么多弓箭手,莫非一直以来全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放跑穆桂英不说,竟然还让司马长空那个老家伙也溜掉,这却叫本官如何跟守备大人交代。”另一人诺诺连声,说道:“黄大人,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两个打着打着,一个忽然就把另一个给放跑了,再说了,司马长空那个老家伙到底是丐帮帮主,武功了得,就凭属下等人,似乎......”
杨宗保听其中一人称另一人为黄大人,心中暗想:“莫非便是那按察使黄涛么?大名府上下果然早都是一丘之貉,唉,钱大哥与这帮人打交道,可当真难为他。对了,从他们说的话来看,多半是穆姑娘用什么法子说通了司马长空,因此才被他放跑,如今她既不在守备府,莫非竟是因为得到消息,知道她爹爹被困在七星楼,因此连夜赶着到七星楼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