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保一念及此,心中惶急,忙闪身摸到墙边,觑无人看见,飞身一纵,就此翻墙而去。
他离开守备府衙之后,更不停留,径向七星楼方向飞奔而去。谁知走不一阵,忽然惊觉身后似有一人在远远跟踪。杨宗保听对方步履轻盈,呼吸绵密,似是女子,以为是穆桂英,心道:“莫非她并没有去七星楼自投罗网?”忙停步转身,叫道:“是穆姑娘么?你没有去,实在太好了!”一面说,一面迎上前去。夜色当中,只见一个苗条身影快步移动,听见他说话声音,却忽然震了一震,站定脚步,凄然道:“杨大哥。”
杨宗保一怔,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小翠。他呆了一呆,强笑道:“小翠,原来是你。”一瞥眼,只见小翠又换回了女子装束,依然是眉目如画,然而神色间十分清秀柔弱,楚楚可怜,只是瞪大一双眼睛凝望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杨宗保对她虽然并无情义,但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份抱愧之感,这时陡然见她出现,想起当日在荒林以及七星楼的种种,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竟也怔在那里。
两人沉默一阵,杨宗保抬起头来,问道:“小翠,你怎么会在此地出现?”
小翠原本听他叫自己做穆姑娘,心中十分凄苦尴尬,这时听他轻声细语问话,却又没来由觉得一阵温暖,陡然间满腹情绪再也无从压抑,竟忍不住一头扑进杨宗保怀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杨大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啦!”杨宗保见她哭得十分可怜,话语里充满对自己的依恋担忧,心中生出一片温馨之感,不自觉伸出手来,轻拍小翠肩膀,柔声道:“小翠,杨大哥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哭啦。”
小翠得杨宗保安慰,心中积郁得到发泄,哭得更响了,说道:“杨大哥,我真怕!真怕!”杨宗保见她哭得身子发抖,心想:“她原本是个不知人间愁苦的姑娘,只因为认识了我才会吃这般多的苦,当日在七星楼她虽然因爱生恨,对我们那般,但心中始终都记挂我,唉,我实在是亏欠她太多太多。”想到此处,更是满心愧疚,忍不住将小翠轻轻抱住,柔声安慰道:“小翠,你别哭啦,最多杨大哥今日答应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做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告诉你知道,可好?”
小翠见说,抬起头来,朦胧的夜色在她清秀苍白的俏脸上笼上一层轻纱,幽幽的双眸中带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欢喜,轻轻道:“果然么?”杨宗保有心要她破涕为笑,微笑道:“杨大哥几时诓过你来?”小翠见他神色和蔼诚恳,终于破涕为笑,白净透明的面容仿佛静室里陡然盛放的花朵一般明艳照人,说道:“那我就放心啦。”
杨宗保微微一笑,心想:“穆姑娘一直将小翠当妹妹看待,如今说不得,只好将小翠也带到瓜叔叔的旧宅,然后再做道理。”心中主意一定,因说道:“这里不是说话处,你跟我来吧。”小翠见他肯带自己一同走,满心欢喜,面上却又露出一丝忧色,说道:“杨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怕穆姐姐见到我和你在一处,心里不欢喜。”杨宗保见她如此说,笑道:“你必然是怕我们记恨当日七星楼里的事情么?唉,那时情势所逼,本也怪不得你,再说你穆姐姐一向都当你是小妹妹一般疼爱,怎么会不欢喜?好了,还是跟我一道去了,咱们慢慢计较,你看如何?”
小翠见他这般说,这才笑逐颜开,说道:“好吧。”两人一路悄然前行,不过一炷香时辰,杨宗保便将小翠带到富贵街转角。他四处查看探听一番,确信无人跟踪,又见天色微亮,街上并无一个行人,便带着小翠一路径自走到墙边,说道:“咱们进去。”小翠会意,两人飞身而起,越过墙头,进入旧宅前院。
小翠四下一望,只见苍松阴郁,旧宅破败,说不出的荒凉凄清,忍不住问道:“杨大哥,这是哪里呀?”杨宗保道:“这是穆姑娘一个部下的旧宅,我们这几日都是躲在这里的。”说完,带着小翠一路快行,穿过厅堂,到了后面花丛。
杨宗保正要继续前行,不想花丛里忽然传出一阵风响。他见机极快,忙将腰一扭,回身挽住小翠手臂,脚下一滑,向一旁退开数步,说道:“八姑姑,是我。”说话之中,花丛里飞出的物事已贴着杨宗保衣服飞了出去,落在一旁草丛里。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啊,宗保,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须弥那帮坏人摸到这里来了呢。”
说话之中,只见一个绿衣女子分开花丛,含笑走出,正是杨八妹。小翠见她二十来岁年纪,肤色白腻,形容俊美,樱唇含笑,举手投足间,别有一份勃勃英气,心中暗想:“原来她才是杨八妹本人么?当日在七星楼,穆姐姐的装扮虽然极为相似,然而眉眼之间,却总不免带着几分她本人的淡然之气,若是十分相熟之人,只怕一眼便能拆穿了。”
那杨八妹陡然间见到杨宗保身侧的小翠,却是吃了一惊,秀眉微蹙,暗想:“昨夜不见了宗保跟桂英,我还当这两个孩子出去救桂英的爹爹和伙伴去了,怎么如今却只有宗保一人回来?且身边还带了这位姑娘?”一面想着,只见杨宗保面带微笑,说道:“八姑姑不但枪法高明,内功暗器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若是当真来了坏人,你怎能不知道?方才那一下,不过是试探我罢了。”一面转头向小翠道:“给你引见一下,我这位八姑姑,就是江湖人称天波府双英之一的杨八妹,名副其实的巾帼英雄,这是余小翠姑娘,当日在恒越山庄遇险,多亏她出手搭救。”
杨八妹见杨宗保说话之间神色淡定,对小翠并无敌意,笑了笑,说道:“余姑娘家学渊源,医术仁心,我是早知道的了,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美丽的一位姑娘,当日在七星楼,当真是失敬得很。”小翠听她提起七星楼,俏脸微红,说道:“我年轻无知,让杨姑姑你见笑了。”杨八妹为人一向豁达大度,这时见她露出愧色,心中反而不好意思,又笑了一笑,说道:“年轻孩子闹脾气,原也无伤大雅,更何况你对我们家宗保有恩,我这人一向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余姑娘,你别见怪才好。”小翠见她如此随和,心中不觉生出亲近之意,笑道:“您说哪里话。”
杨八妹见她换回女装之后,显得清秀柔弱,气质出众,比之穆桂英气度清贵,竟是不遑多让,又见她神色间对杨宗保颇为依恋,不时偷眼看他,心中不由暗暗得意:“宗保不愧是咱们天波府杨家的千里驹,走到哪里都能招女孩子喜欢,穆姑娘已经是那样出众的人物,便是这小翠姑娘,也是一般无二的出众,唉,只可惜宗保这孩子却不明白,女孩子心底,无论如何大方,都见不得自己情郎对别的女人好的,更何况穆姑娘那样的人?”
念及穆桂英,心中不由狐疑:“若我没有猜错,昨夜宗保当是与穆姑娘一同出去,怎么如今却带着小翠回到这里,这中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可不能鲁莽。”如此这般一想,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两人说道:“宗保,你怎么......?”“我家小姐呢?”却是杨廷路与穆瓜两人在后面等得不耐烦,分别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杨宗保双眉微蹙,说道:“个中因由,我也不得而知。”正要将一夜情形全盘托出,杨廷路却忽然盯住小翠,问道:“这位姑娘,想来便是当日在七星楼偷袭穆姑娘的人吧?宗保,你怎么将她给带来了?”言语之间,口气颇为敌视。原来他对穆杨两人及小翠间的种种纠葛并不知情,但当日七星楼及之后一番厮杀太过惊心动魄,过后回想之下,自觉若非小翠突然出现,拆穿穆杨两人身份,以他们几人的智谋武功,完全可以轻松应付,是以心中对她十分敌视。
而小翠自己,当日一颗心全在穆杨二人身上,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对此并不知情,这时陡然被他这般敌视,想起杨宗保说他们这藏身的所在是穆姑娘部将所有,便以为杨廷路乃是杨宗保所说的穆姑娘部下,心中暗想:“穆姐姐果然样样都强过我,单看她这部下这般同仇敌忾,便可知她平素如何的得人心了,唉,我拿什么跟她比,难怪杨大哥半点也没有将我放在心上。”自怨自艾之中,不由面露苦笑,说道:“杨大哥,我看,我还是不要跟你在一起的好。”说着,转过身去便要离开。
杨宗保也不知杨廷路为何这般敌视小翠,眼见小翠要走,忙叫道:“小翠!”走到小翠面前,望着她稚气单纯的面容,说道:“小翠,你一个单身女孩子,能去哪里呢?还是跟杨大哥在一起,我会保护你。”小翠抬起眼来,眸光中仍然满是犹疑,怯怯说道:“真的吗?”杨宗保温言微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回转头去,向杨廷路等人说道:“当日在七星楼中,全都是一场误会而已,你们不知道,我和穆姑娘,其实都得到过小翠姑娘极大的恩惠。穆姑娘一直都将小翠当作妹妹看待的。”说着,又望向小翠,问道:“我说的,对么?”
小翠强笑道:“不错,我和穆姐姐曾经义结金兰,她送给我一块古玉......”正自犹豫是否还要往下说,却听一人笑道:“小翠不但救过我一命,还送给我一颗避毒灵丹。”语声优雅清脆,竟是穆桂英回来了。众人虽君不知她何时回来,但陡然间见到她毫发无损的出现,人人面上当真犹如天上掉了金凤凰一般惊喜。杨宗保当先一步走上前去,说道:“你,你安然无恙?”
穆桂英扑哧一笑,见他满脸关切,心中感动,点一点头,说道:“是,我安然无恙。”两人四目相交,眼波里全是对方的影子。小翠在旁瞧见,只觉心如死灰,暗想:“他们二人这般痴缠,哪里还能容得旁人?唉,我又何苦自寻烦恼。”然而想到就此放手,却又有些不甘心。
正自想间,穆桂英已走到身前,说道:“小翠,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我心里很是挂念。”小翠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地方可去,只是一个人胡乱走动罢了。穆姐姐,你们如今,处境这般危险,又加上我一个,不大好,我还是走了的好。”穆桂英知她仍然为了当日在七星楼的事而耿耿于怀,正色道:“小翠,难得你还叫我一声穆姐姐,那么就听我一句,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抛开,让我们依旧做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好呢?”
小翠见她面容纯挚真诚,语声清雅温柔,心中情绪复杂莫名:“穆姐姐,杨大哥就是被你这样温柔体贴的甜言蜜语给抢走的吗?当日在我家,你说的那样笃定,你不会跟我抢杨大哥,可是如今你却怎么又出尔反尔?而我,明明是被你抢走了爱郎,却怎么反而像第三者一样,在这里被你原谅,让你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大方。”偷眼向杨宗保瞧去,只见他面带微笑,容色温柔,眉梢眼角,全是穆桂英的影子,全然没有旁人一丝空地,心中只觉无比酸涩,竟由此生出一份浓烈的恨意,暗想:“穆姐姐,不要怪我心狠,这都是你逼我的。”
她心中这般波涛汹涌了好一阵,面上丝毫不露,只迟疑了一阵,怯生生说道:“我都听穆姐姐的。”穆杨二人虽则一向精明过人,但心中从来都当小翠是小妹妹一般,哪里想得到她其实别有所图,两人对望一眼,均是十分欢喜能够留住小翠。
杨八妹见他们三人相处融洽,心中很是欢喜,暗想:“穆姑娘毕竟不是凡俗之辈,这位小翠姑娘瞧着也不像坏人,或者真如他们所说,当日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含笑上前说道:“你们出去折腾了半日,这会儿也该累了,还是进去歇息歇息,吃点东西,再做计较吧。”穆桂英见说,将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微微一笑道:“八姑姑说的很是,我这会子当真是饿了呢。小翠,你吃过东西没有,咱们一道进去吃一点,如何?”一面说,一面拉着小翠一道,当先一步向里走去。
且说穆鸿举当日伤在须弥手里,又被他封住全身大穴,以至一世豪杰,竟被人当作废物一般架起拖行,生平挫败之深,可说莫此为甚。然而好在他为人豁达,只在心底悲凉一阵,便浑然不将自己境遇当回事,眼见得众人浩浩荡荡除了长乐客栈,走到大街上,高声道:“老贼秃,你是预备杀我呢,还是预备将我关起来?痛痛快快的,先说给我听一听吧。”在场一众武林好手见他重伤之余竟仍然谈笑自如,风采不减,心中不由都有几分佩服。
却见须弥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走上前去,凑近穆鸿举道:“穆兄,你放心好了,就冲你给我找的这么些事,我也不会让你清清爽爽的去死,至于别的,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说话之间,忽然伸出手去,掐住穆鸿举下颚,接道:“我们怎么说,也有很多年的交情,大家彼此知根知底,因此我奉劝穆兄几句,你若聪明的,眼下顶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不然我的手段,相信你并没有忘记。”他这一番话说出,饶是穆鸿举见惯风浪,也不由得脊背发凉,暗想:“这老贼秃为人狠辣之极,想当初就为夫人一时淘气,捉弄了他一次,他便记恨得不了,几乎谋害了夫人性命,后来侥幸没有死,却也元气大伤,不然也不至于因此难产便早早过世,唉,真不知我前世做了什么亏心事,今世竟要和这等辣手之人为敌。”
他心中沮丧,面上露出认输神色,只苦于下颚被须弥制住,无法言语。须弥见他不再做徒劳无功的挣扎,便走到一旁,对司马长空等人说道:“今晚之事你们做得极好,墨白留下,其余人等,回七星客栈待命。”说完将手一挥,仿佛打发奴仆一般。一众江湖豪杰虽然心中不满,却也不得不拱手答是,纷纷散去。须弥打发走了众人,长街那头早驶过一辆马车。须弥却不上车,又招手叫阿贵到他跟前,说道:“你去守备王大人那里,将这件东西给他,他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东西。”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腕上带的一串佛珠递给阿贵。
穆鸿举素知须弥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老奸巨猾,这时见他如此安排阿贵,心中暗想:“看样子他是想借王伦的手除掉阿贵。”再看阿贵面色犹疑,似也想到这一层,因此竟呆在那里,半日不敢伸手去接佛珠。须弥见他如此,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担心我会过河拆桥,让王伦大人杀了你,是不是?放心好了,如今大事未成,我们正是用人之际,你虽然出卖老主人,毫无忠义之心,却也有过人之处,留下你,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以我今时今日的修为,要杀你从这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易如反掌,又何必假手他人这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