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胜邪
八妹点点头,道:“坐在他们斜对面角落里的,也是道上的人物。”杨廷路扫了一眼,忍不住低声惊呼道:“哎呀,那是海南崖州一脉的枫道人,奇怪了,这老官儿一向都在南边自在,说什么北方的酒肉都是给狗吃的玩意儿,怎么居然跑到这里来了?”他想起数年前自己曾在江南见过此老,那时他便在烟雨楼对着一帮食客大吹法螺,说什么粤菜苏菜的,忍不住莞尔道:“莫不是哪位江湖人物要办酒会,招惹得这老官儿连自己最宝贝的天涯海角都不住了,心甘情愿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北地来吃西北风不成?”
八妹见那枫道人四五十多岁,衣衫褴褛,却大马金刀坐在角落,好似世家贵族出席宴会一般端庄气派,对着一桌饭菜低声吟哦,忍不住笑道:“他怎么如此?”杨廷路低笑道:“你别瞧他模样如此,实则他本是南唐皇室后代,当年江南国主李煜灭国后举家北迁,偏他被一忠仆冒死救了出来,出家做了道士,因生平喜好吟风弄月,做事又颠三倒四,不以规矩,他师父便以谐音给他取号枫道人。”
正说间,那枫道人却忽然跳将起来,喝道:“是谁在那里说人是非,打扰老子雅兴?”杨廷路笑嘻嘻站起身来拱手道:“老官儿,当年在烟雨楼一起吃小笼包的兄弟怎么忘记了?”枫道人打量他一番,满脸惊喜道:“莫不是杨兄弟?”杨廷路见他笑容诚挚,显然时刻将自己放在心上,十分欢喜,道:“正是兄弟。”一面说一面拍了拍枫道人手臂,道:“老官儿,什么风把你吹来啦?”枫道人笑道:“兄弟你猜猜。”一打眼,见杨廷路身旁跟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笑容可掬道:“我说兄弟,啥时候成的亲啊?”
杨廷路面上一红,道:“哪有,这是我家八小姐,天波府的杨八妹便是。”八妹款款起身向枫道人一福,道:“小女子杨八妹见过道长。”枫道人吐吐舌头,笑道:“老道士胡说八道了,叫姑娘见笑。”回头叫店家:“去,把我桌上那盘牛肉汤端来,其余的都拿去喂狗。”说着大咧咧坐到杨廷路身旁,不住打量他二人桌上饭菜,啧啧笑道:“哎呀,还是你小子会吃,点出来的菜一看就赏心悦目。”
杨廷路一笑,从筷筒里抽出筷子递过去,道:“请用。对了,老官儿,你老小子一向都只喜欢在南边呆着,如今怎么有空来此?莫不是哪位江湖朋友有了疑难,要你老官儿出马么?”枫道人摇头晃脑正吃着珍珠丸子,见状摇头苦笑道:“别提了,我根本不想来。”一面偷偷四处张望了一番,吐口气小声道:“我是要去大名府参加天下文士大会。”
八妹一惊,道:“怎么?连你也要去?”枫道人奇道:“莫不是你们也要去。哎呀,不愧是天波府杨家,消息真是灵通。”他这一说,八妹到糊涂了,道:“什么消息?”枫道人道:“怎么你们不知道么?这倒奇怪了。”杨廷路道:“我说老官儿,你晓得什么赶紧说吧。”枫道人笑嘻嘻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小子还是这么性急,好吧,说就是了。”
他一双小眼睛又四处张望了一番,方道:“大名府七星楼你们总听说过吧。”八妹道:“听说那是北方七省商会的总舵,现任舵主名唤汪守园,乃是富甲一方的豪商,最爱舞文弄墨,听说天下文士大会便是由他出资筹措。”枫道人道:“不错。那位汪舵主听说不通武功,也不常在人前露面,江湖中人谁也不知他出身来历。”杨廷路道:“你去大名府,莫不是因为他?”
枫道人道:“确切说,我去大名府,乃是为了一把剑。”正说着,又有三个手握兵刃的江湖人物走进客栈,瞧打扮似是谁家的护院家丁。八妹正想说话,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身披绸衫的妙龄女子款款走进店来。八妹见她肤色白皙,修眉凤目,容貌高贵,只一双眼睛深幽幽犹如古井,叫人难辨深浅,忍不住想起那位穆家小姐来,忖道:“这女子不知是谁,一瞧便是不好相与的角色。相形之下,还是那位穆小姐更招人喜欢。”
在那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位青衣老者,低眉顺目,容貌平常,显是跟班。那店家平素间迎来送往,最会瞧衣服下菜单,满脸堆笑上前招呼:“几位客官儿,打尖还是住店?”那女子却不答话,只那青衣老者在旁答道:“打尖,给我们一间雅室,吃完了就走。”那店家忙将众人往楼上齐楚阁儿引去。
那正吃饭的唐星一见他们,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婆娘来得到快。”八妹奇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好大气派。”唐星气呼呼道:“金刀门的姜大小姐,能不气派么?”杨廷路于江湖掌故颇为熟悉,闻言一笑,低声道:“原来是他们。”八妹忙问缘故。杨廷路道:“那位姜大小姐名唤姜秀芳,乃是金刀门门主金豪续弦老婆,听说娘家本是蜀中大户,与这位唐公子曾有婚约,不知为何临时起意,退了婚,死活非跟着那位比她大不知多少的老头子。”枫道人眼睛一眯窃笑道:“偏生那小妮子不知哪根筋不对,死活不让人叫她金太太,偏要大家伙儿喊她姜小姐,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她是老金那家伙的女儿呢。”八妹听得扑哧一笑,见唐星父子俩已满脸怒容地起身走了,吐吐舌头道:“瞧那姓唐的模样朴实,想不到火气也大。”杨廷路笑道:“要做自己老婆的人跟了别人,还是个糟老头,火气能不大么。是了,方才跟在姜大小姐身后的那位老者,莫非就是金刀门的门主?”枫道人道:“可不就是他么,一把年纪娶个什么不好,偏娶个太后回家,真给咱们男人丢脸。”一席话说得八妹一笑。
她想起前事,又问道:“道长方才说你去大名府,是为了一把剑?”枫道人道:“正是。”他一提起此事便似吃了全天下最难吃的菜似的,眉毛胡子都皱到了一处,苦笑说道:“其实不但是我,如今恐怕全武林,都在打那把剑的主意。”杨廷路恍然大悟道:“你所说的那把,莫非是传说中的‘胜邪’宝剑?”八妹道:“什么‘胜邪’?”
杨廷路道:“八妹,你可有听过欧冶子这个名字?”八妹道:“我听说过,那是古代一位有名的铸剑大师,相传他曾铸造过十把传世名剑。慢着,你们所说的‘胜邪’,莫非指的是欧冶子当年铸造的那把剑?那只是传说而已,难道真有其事不成?”枫道人苦笑道:“自来空穴来风,往往未必无因,不错,不但‘胜邪’宝剑确有其事,就是其它几把,也都存在,只可惜都已毁掉,如今传世的,只剩下这一把而已。”
八妹道:“听说当年欧冶子每铸造成一把旷世宝剑,想着那些将要丧命剑下的亡魂,心中便闪现出一丝恶念,后来因积郁太深,终于在一个雷天交加的夜晚,在发疯似的连续锻造了七天七夜之后,造出一把凝注了他满腔恶念的宝剑,那便是‘胜邪’宝剑了。”枫道人道:“可不就是那把剑么。据说欧冶子铸成此剑后,从此金盆洗手,说再也不为人造剑,因此凡是经由这位大师所做之物,无不价值连城,那十把宝剑,更是当年诸国君主竞相收藏的珍品,其中尤以那把‘胜邪’宝剑最为精贵。”枫道人接口说道:“据说‘鱼肠’‘湛泸’‘胜邪’三剑,辗转流落到当时的吴国,为当时吴国的权臣公子光所得。公子光为了谋夺王位,在伍子胥的帮助下,成功请动勇士专诸以‘鱼肠’刺杀吴王僚。事成之后,据说公子光除了大肆封赏一干有功人员,还专门请伍子胥参观宝库里的另外两把名剑。那伍子胥见多识广,一见‘胜邪’宝剑便说此剑带有邪气,虽然可以为主人带来不尽财富,但是久后必定为拥有者带来不测大祸,轻则身死,重则国破家亡。”
八妹道:“莫非那剑,果然如此邪恶?”枫道人道:“邪恶不邪恶我是不知,但……”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全无方才那般神采飞扬。八妹心中却是好奇,又问道:“后来呢?”杨廷路道:“后来据说其余的那九把剑,每隔数十年便会在人间重现一次,每次出现都会引起轰动。只有那一把‘胜邪’宝剑,每次出现都没有谁知道确切时辰。到了五代十国,据说当时的皇帝,都曾经各自一度拥有过一把欧冶子留下的名剑。但不知何故,一夜之间竟然纷纷被盗。”枫道人笑接道:“做这件事的,乃是当年武林中的一位神偷,名唤徐飞。据说他家财万贯,最爱收藏各种珍奇宝剑,还在山东老家给自己盖了一所藏剑山庄。因他功夫了得,藏剑山庄又机关重重,是以那些皇帝们明知道盗剑的人是他,竟是谁也奈何此人不得。如是这般,当年欧冶子所铸的十把宝剑中的九把,竟都落入徐飞之手。”
“再后来,听说剩余的那把‘胜邪’剑先是被后周□□郭威所得。那时郭威不过是一名小兵,家境贫寒,自从得到‘胜邪’宝剑,据说他时来运转,不但很快时来运转,得到后汉高祖刘知远的赏识器重,而且还得到一位相助他最终夺取天下的英雄,这就是后周世宗柴荣。”枫道人摇头苦笑说道,“然而厄运也随之而来,刘知远死后,继位的皇帝刘承佑猜忌郭威,几次三番谋夺他兵权不成,最终在一次他远征途中,设计将他一家老小,全都杀死。后来郭威虽然转危为安,并成功登基称帝,却也因此而绝后,没奈何将那把‘胜邪’宝剑当做传位信物传给了他的养子柴荣。那柴荣天纵英明,一心想要匡扶乱世,得到此剑后并不如他养父那般爱若珍宝,因此也没好好收藏。于是很快,徐飞便逮到机会将宝剑偷走。”
“谁知道不久之后,他的藏剑山庄一夜之间,竟化为灰烬。事后人们搜检遗物,发现徐飞死在他放置十把传世名剑的密室里,那十八剑中的九把,也都因为大火而面目全非,已经被损毁的不成样子。偏那把‘胜邪’宝剑,不翼而飞。”枫道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从桌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后来,那把剑一度辗转,到了我的爹爹李弘冀手里。据说当年我的祖父李璟起初属意他的弟弟继承皇位,后来不知何故,立爹爹做太子。爹爹为人刚烈果毅,深以乃父兄之沉迷词赋为耻,时刻不忘恢复乃祖开疆扩土时的无上荣光,为了排除异己,早日登上皇位,不惜派人刺杀曾一度跟他争夺太子之位的叔父李景遂。虽然成功,却不知为何因此而染上怪病,很快死去。”
“爹爹死后,‘胜邪’宝剑本是作为陪葬品随之下葬,谁知后来不知为何,被前来参加丧礼的吴王李煜瞧见,他因新婚妻子周娥皇酷爱收藏,便向太子府上的长史索要此物,于是这把宝剑就落到了他的手上。可是也奇怪,我祖父李璟原本打算在李煜和他弟弟,也就是被册封为郑王的李从善两人当中选择一人作为新太子,还为此几度征求当时的大臣们的意见,但后来却终于立李煜为太子,将皇位传给他。后来的事,你们都晓得啦,我就不说啦。”枫道人说起先祖往事,满是笑意的眼睛里浮现沧桑之色,似乎不胜凄凉,摇头吟道,“莫问红尘且煮酒,往事如烟不堪提。”
八妹与廷路相顾默然。原来枫道人所谓不说者,乃是一段凄楚往事,——原来当年江南国主李煜因生性懦弱,误杀大将林仁肇,终于国破家亡,被迫举家北迁汴梁。虽然□□以他违抗自己意旨,册封他为违命侯加以讥讽,但对他颇为仁厚,李煜也因此满心想着,栖栖遑遑了此残生也罢了,哪知□□驾崩,当今皇帝即位,无意中得知小周后乃是江南第一美人,满心垂涎,于是几次三番,三番几次设计将她诓骗到后宫中肆意□□。李煜得知之后自然满心愤怒不甘,无奈他虽然一度南面称尊,却不过是无用文人,只得每日借酒浇愁,终于在有一日酒醒后得词一首,这便是《虞美人》词。想那李煜虽然无用,却一向有词国第一之誉,新词一出自然大街小巷人人传唱。偏生就此被当今皇上抓住他痛脚,说他思念故国,不臣大宋,下旨以牵机药处死。小周后为此以泪洗面,不久郁郁而终。此事传出之后,不但民间议论纷纷,就是江湖中人,也深以当今举动为耻,又因听说李煜服毒后死状极其悲惨,相约江湖中若有人再以牵机药危害武林者,必然人人得而诛之。
杨廷路沉吟片刻,道:“照你意思,那‘胜邪’宝剑莫非如今在汪守园手里?”枫道人点点头道:“起先我都以为只不过是江湖谣传,但后来听说,那位汪楼主,请了大名府守备王伦并少林寺天峰大师见证,亲自将‘胜邪’宝剑从他家的藏宝库当中请出来,供奉在将要举行天下文士大会的七星楼中,说是到了日子,谁能最后从大会中胜出,这宝剑便归谁所有。”八妹忖道:“那王伦是王钦的侄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但素闻天峰大师乃是有道高僧,想必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杨廷路道:“能请动少林寺的天峰大师,看来此次这位汪楼主真是下了血本了,只是平白无故闹这么大阵仗作甚?”
枫道人又夹了一口菜,惬意地摸摸胡子道:“谁晓得他。”正说着,忽然听见门外一粗大嗓门的汉子道:“想不到金刀门也来了,咱们可不能给他们抢到头里去,今儿不住店了,赶紧多走几步,到前面七星楼的分舵歇息是正经。”紧跟着哎哟一声,却是一女子□□道:“顾三爷,你也忒猴急了吧。”顾三爷豪迈一笑,跟着他的随从打趣道:“瑞姑娘嘴上不依不饶,心里怕是想得紧。”另一随从道:“那是,咱们顾三爷是谁啊,金枪不倒。”说笑之间,一行人便远远的打马去了。
枫道人道:“我去,想不到顾老三也来了。”八妹道:“顾老三是谁?”杨廷路道:“顾老三是洛阳豪商顾家的家主,善使一杆金枪,江湖人称金枪顾三,最是粗鲁不文之人,想不到居然也要去那天下文士大会凑热闹。”他说到这里,瞧了瞧枫道人道:“旁人要去大名府我知道,但你老官儿到底出身不凡,何苦跟着去趟这趟浑水。”枫道人摇头叹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难处,我老道士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唯独这件东西,涉及先人旧事,如何敢不上心?”
八妹想了想,忽然笑道:“道长说得很是。”正说间,忽听店家道:“客官,您回来了,您的东西都给您存在柜上,一分一毫也不差。”紧跟着便见一个汉子昂然走进店中,道:“甚好,快将东西取来。”八妹听声音耳熟,灯影之下,但见那汉子身材瘦削,穿一件青布长袍,从店家手里接过一件包裹,苍白的面容上微微带着些笑意,说道:“有劳店家。”猛然间想起,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五台山与穆小姐一同离去之人,忙站起道:“兄台请留步!”
那汉子站住,道:“姑娘唤我?”八妹道:“兄台可是穆家的人?”那汉子眼皮一抬,一道锐利的目光向八妹扫过,点头道:“姑娘问穆家何事?”八妹道:“小妹杨八妹,当日在五台山与你家小姐曾有一面之缘,如今有事相求,望兄台代为引见。”那汉子道:“原来是杨将军。我家小姐并不在此,她去明月居吃五福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