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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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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长夜

梅落风说到请教二字,厅中登时一窒。人人目光炯炯,均想:“不知这人要问些什么?”那梅落风却只是眼望穆桂英,半晌方道:“在下虽是师父门下最不成器的弟子,但自问布局谋划,颇有心得,今日杀周桐的策划,便是精心设计而来,却不知何处出了破绽,竟给小师妹你瞧出?还望不吝赐教。”穆桂英不料他如此直言不讳,想了想,却笑问:“梅师兄果然想知道个中曲折也成,只是小妹也有一事不明。素闻梅师兄心高气傲,目下无尘,却不知是何人,竟然如此好本事,能请动梅师兄你出手?”梅落风一笑,道:“好,我说与你听便是。”双手一击掌,门外走进一人。众人一瞧他面容,竟都呆住。原来这人容貌,与被杀的周桐十分相似,只是颇为年轻萎缩,若非身穿锦袍华服,定要当他是街边混混。

他闪闪索索走过人群,见到周桐尸身,却忽然腰杆一挺,捧腹狂笑。偌大厅中,但听得哈哈、呵呵、嘿嘿之声不绝于耳,似欲掀翻屋顶。众人面面相觑,顾三忍不住说道:“奶奶个熊,周柏,你老小子吃错药啦,自己大哥死了还笑得如此张狂!”周柏闻言止住哭泣,眼望顾三,目光中露出不屑之意,说道:“顾老三你嘴巴放干净点,小心本老爷将你赶出去。”他说过这话,又望向梅落风,道:“梅三爷,大恩不言谢。”

穆桂英一贯宁定如山,见到此情此景却不由心道不妙:“我实在太大意,小瞧了梅落风的手段。”面上却仍是温润如梦,只作不知,道:“周二爷既在此,你家的事情便你自己处理吧,小女子素不奉陪。常大哥,杨将军,咱们即可便走。”话音未落便听见噌地一声微响,又是瑞宝挺剑拦住去路。穆桂英笑道:“你还要和我打么?”眼角余光却只是注视站在一旁的梅落风。梅落风眼望穆桂英半晌,忽道:“周二爷,请你派人好生护送这几位出去。”瑞宝惊呼:“师哥,怎能如此便宜就,——”梅落风沉声道:“师兄的话你不听了吗?”周柏对这位梅三爷甚是敬重,当下便应允:“好,不过我还是亲自去送的好。”走到穆桂英眼前,道:“穆姑娘请。”

八妹不知就里,惊道:“穆姑娘!”与她目光一撞,呆了半晌,忖道:“她才智武功,远胜于我,如此这般必有道理。”因此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枫道人见了还要再说,却被杨廷路狠狠一下敲在头上,登时狂怒道:“小子,你干嘛打我?”杨廷路笑道:“老官儿你莫生气,一会子出去了兄弟找些好东西孝敬你!”死皮赖脸拉住枫道人袖子不放。枫道人只好道:“也好,那还不赶紧走人。”穆桂英见他们已无异议,便与常笑天对望一眼,向梅落风微一抱拳道:“梅师兄,见到你师父记得代我问候。”梅落风呆了一呆,道:“好,你们走吧。”见穆桂英走过自己身旁,忽然高叫一声“看招!”猛然间一掌击出,罡风四起,激得众人都不由退开半步。那穆桂英仓促间不及退避,又恐伤着旁人,只得一个转身,急运真气,与他对了一掌。

常笑天不妨他如此,惊道:“小姐!”穆桂英掌力一吐,逼得梅落风后退数步,白皙的面容上微微带着些许血色,站定脚步道:“梅师兄,想要称量小妹斤两么?”梅落风满脸难以置信,忽然哇地吐出一口血水,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功力深厚如此,梅某佩服,请!”穆桂英微微一笑,吹弹得破的肤色在灯光的映照下灿若烟霞。她目光在梅落风等人面上一扫而过,道:“今日之事,小妹异日定当讨回,请了。”袖袍一拂,便要起行。那顾三忽道:“慢着!”众人不知他何意,纷纷望他。顾三走到穆桂英身前,道:“小姑娘,老子,哦不,可否让在下随你们一起走。”他言语粗鲁,脑子却转动极快,眼见此地形势,留着绝无好处,因此便出言相求。

穆桂英何等聪明,一笑道:“好,咱们这便走吧。”从容带领众人走出。那周柏甚是谨慎,出了明月居一路相随,见到家里人都说奉命送客。穆桂英也不多言,只是向门外行去。八妹等虽然心中各有疑云,却也察觉出身后有人窥视,因此都不多言。一路送到大门口,那周柏命人送出各人坐骑,抱拳道:“今日因家中遭逢巨变,未能留客,还望各位务必海涵,不要怪罪才好。”穆桂英道:“周二爷,这些年当真委屈你了。”轻轻一笑,当先翻身上马。周柏明知他出言讥诮,也不多言,只看着众人随她上马,方走回府内,面无表情道:“关闭府门,即刻为大老爷举哀。”

八妹经此一事,心中倍觉郁郁,说道:“此事并非我们所见的那般简单,是么?”穆桂英回过神,笑问:“怎么如此说?”八妹想了想,说道:“方才我见你只扫了一眼周桐尸身,又从案上取过他用的酒杯闻了闻,便拆穿了梅落风等人的阴谋,可见周桐应该并非被人用匕首插死那么简单。”穆桂英与她一别不过数日功夫,想不到她竟变得如此细心,笑了笑,道:“你说的不错,他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她说话声音不大,但夜色当中,竟是清晰异常,以至在场众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顾三忍不住张口道:“什么毒,我怎么没瞧出来?”枫道人笑道:“你要能瞧出,——”一句话还未说完,穆桂英接口道:“其实,我起初也没有瞧出。因为这种毒并非来自中原,名唤‘三生缘尽散’,不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之后,死者面色如常,很难看出破绽。”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枫道人与顾三均想:“如此奇毒,当真闻所未闻。”八妹心中却是另一番心思:“三生缘尽散,好凄美的名字,却不知是何人给取的。”她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后来是如何得知的呢?”穆桂英道:“只因今日周桐所用的酒具,并非寻常酒具,而是先秦时代流传下来的三耳酒爵,这种东西里面含有一种物质,与那‘三生缘尽散’之间相生相克,会使酒杯上生出一些细微的泡沫,因此我知道。”

她这一席话说完,众人更是吃惊不小。廷路心道:“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见闻如此广博,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忍不住偷眼瞧八妹,见她一双翦水秋瞳水波盈盈,不住投注在穆桂英身上,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因说道:“那我便不明白了,他们既然已用了这般厉害的□□,为何又要在周桐后背插一匕首那般多此一举呢?”枫道人在旁说道:“想是因周柏恨极他那位大哥,不如此难泄心头之恨,你不见他方才见到自己大哥尸身,笑得多张狂么?”

穆桂英淡然一笑,叹道:“也为这,也为了骗官府。”八妹道:“怎么说?”穆桂英道:“如今这世道,当官的最怕案子麻烦,巴不得每件事都直截了当。寻常百姓却爱奇闻异事,是以每每地方上若有新闻总会有诸多奇怪消息传出。想那周桐乃是一方豪商,若只莫名其妙中毒身亡,不错是遂了百姓的想头,周家于官府上头,总是难以交代,因此倒不如编派些寻常理由,说他是被人寻仇杀死,要凶器有凶器,要嫌犯有嫌犯,岂不大家便宜?”

她这话一出,八妹心中满不是滋味,欲待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咱们走吧。”穆桂英却摇头道:“对不住,我怕是不能随你等一道走了。”八妹讶道:“你不和我们一道走?可是,我连夜来此,便是为了找你。”穆桂英笑道:“我心里明白。”她与八妹目光一撞,千言万语似以多余。八妹展颜笑道:“好吧,但我若有危难时,望你能出手相助。”穆桂英心中一动,轻轻点头,目光郑重道:“杨将军,诸位,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八妹一笑,却不再多言,只是双手抱拳,郑重还礼。

枫道人与廷路虽然不知就里,但见两位绝色女子言浅情深,举止潇洒,心头均是一动,也不由自主和八妹一般,向那穆桂英还了一礼。穆桂英策马走过几步,见顾三仍在众人身后,冲他一笑,说道:“顾三爷,后会有期。”顾三不料这小姑娘如此细心体贴,想起方才在宴会中暗自琢磨的那些龌蹉勾当,不禁面上一红,抱拳道:“是,多谢你。”穆桂英一笑,望了望常笑天,两人这才一前一后打马离去。

她们在夜色当中一阵小跑,渐渐偏离官道,走进一处小林。穆桂英忽然乐住缰绳,道:“是哪里来的朋友,现身吧?”常笑天早知小姐执意与八妹等人分开行走,乃是发觉周府外仍然有人在暗中偷偷窥视,但不料这人竟然如此大胆,一路跟踪至此,忙打起精神,运足目力,四下张望。果不其然,不多时便听一人长笑一声,缓缓自树丛间走了出来。夜色当中,但见他身材高瘦,双目如电,一瞬不瞬望向穆桂英,似是赞许,又似是讥诮。

“是你?”穆桂英面色一变,旋即镇定如常,笑道,“想不到你会在中原出现。”那人抬头望向天际,双目似乎隐隐有泪,却忽然一笑,转头望向穆桂英,道:“旁人不明白,难道连你也不明白么?小英。”他这小英二字一出,穆桂英浑身一震,叹道:“师叔,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难道便不能忘了么?”常笑天一惊,心道:“原来这人便是卓不凡?”就着夜色微光,细看那人形容,但见他身长七尺有余,青衫萧然,白面微须,举止神情,颇有几分萧瑟愁苦之意,若非在此时此地相见,又从穆桂英口中得知真实身份,定要当他是个落地秀才,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穆桂英翻身下马,走上一步,道:“师叔此来何干?”卓不凡道:“本为杀你,但现下,我却改变了心意。”穆桂英笑道:“如此说来,多谢师叔手下留情。”她面上虽然满是笑容,目光中却并无半点温暖之意。卓不凡却似不觉,双目微垂,说道:“我这一生,骄傲自负,因此到了紧要关头,总是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没有朋友,我并不觉得寂寞,但若连一个明白自己的人也无,人生实在是无趣。”他说完这番话,忽然伸手向空中一抓,打个响指,只听砰地一响,一团火焰竟从他枯瘦的大手里腾起,在夜色当中瞧来,色做淡黄,跳跃不定,当真诡异之极。

常笑天一惊,道:“小姐?”穆桂英沉静如水的眸子却似被这火焰烧得暖了起来,轻轻道:“这么多年,师叔,你果然没有忘记。”卓不凡道:“我说过,我答应你的,便一定做到。”他伸手捏住火焰,扔到一旁枯草上,那火焰竟不落地,仿若冥冥中有只手托住一般,悬浮于枯草之上。卓不凡更不多话,左手拇指一扣,连连弹出,但听得砰砰几声巨响,那丛枯草之上,立时便多了五枚形制相同的悬浮火焰。常笑天在旁见小姐凝望那些火焰,目露温馨之色,似乎已不似先前那般防备,生怕卓不凡老奸巨猾,只得不动声色走近两步,手中扣住几枚金钱镖,全神戒备。

卓不凡手指火焰,道:“小英,如何?”穆桂英道:“甚好,想不到几年不见,师叔不但桃李满门,这丹砂硫磺之术也精进不少。”卓不凡见她称许自己,微微一笑,道:“这几年当中,我门下弟子,确实长进不少,但比起你来,却差得太远。”他目光一转,望向常笑天,说道:“江湖人常说最怕三七二十一,神刀鬼剑判官笔,我那大弟子梅落风,虽然排名绿林道三大剑客之首,论起实际功力,只怕不及这位常七爷,当然就更加不及小英你了。”穆桂英接口道:“所以师叔你见我跟他拼过掌力,立时便不再过问明月居周家的事情,心中十分奇怪,是么?”

卓不凡一怔,扫了穆桂英一眼,夜色当中,但见她白衣如雪,容颜清冷,叹道:“小英,这么多年不见,你果然变了。”他双目中露出回忆之色,轻声道:“记得那些年在骊山神农山庄,你还是个小女娃儿,却活泼淘气,整日价捉弄人,不是挖坑将服侍你的仆人跌个狗吃屎,便是弄个机关将山庄的兄弟们整得鬼哭狼嚎,最后连你师父都怕了你,哪知如今,却变得跟我那大师兄一般,古板正经。”穆桂英笑道:“记得那时,师兄弟们都怕我,师父碍着父亲的情面也不敢对我怎样,倒是师叔你处处维护我,教我功夫,奇门遁甲,还常常带好玩的玩意到山庄给我玩,不然以我那时的性子,只怕没过多久,便要闷死,是以我那时心里,对你,比对我师父,还有我爹爹,还要敬重佩服得多。”

她说到这里,神情转肃,道:“但是你后来,为了争夺鬼谷一门的掌门指环,设计陷害家师,却做得实在是过分。”卓不凡面不改色,冷笑道:“成王败寇,那只怪你师父太愚蠢。不过我做梦都没想到,前代掌门无名老人居然还活在世上,害得我最终功亏一篑。”穆桂英心中一痛,咬咬嘴唇说道:“可是你也当真了得,诡计被拆穿之后,仍然凭借本身功力,与无名老人大战三百回合后,全身而退,远走辽邦。”

卓不凡想起当日种种惊险,犹有余悸,却也得意非常,说道:“我卓不凡天纵奇才,自问鬼谷门千年之中,不出其右,岂能输给那个无用老儿。”他说到这里,又望了穆桂英一眼,说道:“只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当日骊山上一场龙争虎斗,我们师兄弟五人,还有那位无名老儿,大家心机用尽,争得头破血流,鬼谷一门,更因此而四分五裂,却没想到最后得着便宜的,竟然是你这小丫头片子,穆桂英,鬼谷一门的‘紫府神篇’,在你手里吧?”他口中不叫小英而改叫穆桂英全名,那是随时随地准备翻脸之意。

穆桂英凝望卓不凡那张清癯瘦削的面庞,微一沉吟,说道:“我不过是在与梅落风对掌之时,无意使用了半招‘紫府神篇’里的精妙功夫,自以为瞒天过海,想不到还是被你看出。”她停了停又道:“莫非你便是从那时起,就起意要杀我么?”常笑天听到这里,暗道:“怪道在明月居时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而小姐也一而再,再而三对梅落风等人留手,原来都是因为这厮在暗中窥视一切。老寨主说他是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果然半点不差。”

卓不凡斜睨了穆桂英一眼,道:“不错,便是在那时。”他想了想,又道:“其实你在三关暗助杨六郎对付萧天佐,我早就知道,但是那时,我并不怪你,更没有想过要杀你。”穆桂英一笑,朗声说道:“只因萧天佐虽然手握兵权,为人却有勇无谋,更何况在大辽国中,真正主宰一切的并非文臣武将,更不是小皇帝耶律隆绪,而是那位足智多谋的萧太后,素闻萧太后最善用人,”她说到这里又望了卓不凡一眼,接下去道:“大凡善于用人者,必能举一反三,因此只要军中密探将萧天佐败北前后情由详细说明,萧太后比较之下,不但不会觉得你不如杨家,反而会因此而自责自己没有完全信任你,以至于出师不利,损兵折将。”

卓不凡拍手笑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望了望黑漆漆的夜色,似是沉浸在过往的旧梦里,喃喃道:“记得从前,小蓝也是如此。”停了停,他正色道:“你虽然不过十六七岁,已是这般了得,将来成就,自当在我之上。”穆桂英见他神色转和,依稀仍是当年那陪自己戏耍,给自己讲解各色医药机关之学的良师益友,心中微微一凉,柔声道:“师叔,若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你这一生,想必也不会如此,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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